初見,是十載長卷,一個美麗的開始。

    那時的少年,剛剛長成如畫輪廓;那時的男子,也還是十五歲熠熠風華。

    那一年,他撫琴,用還未褪去童稚的嗓音,吟一首,有鳥西南飛。

    漫天花舞織成的血紅天幕,就那麽在樂聲緩緩打開。

    然後……他看見走在紫狩身邊的人,笑容酣暢,明亮得讓他無法毫無招架,仿佛連心都痛起來,酸酸的,癢癢的……

    再然後,直到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那感覺,叫做初戀。

    他的初戀,如神祇般完美。

    那揚眉一笑,那撫上他頭頂的溫暖大掌,那精致得讓人挪不開視線的俊美容顏,還有,那讓他的心雀躍如歌的第一句話——

    “你就是丞兒吧?哈哈!雖然我管你爹叫大哥,論輩分你該喊我一聲叔叔,不過呢,被你這麽漂亮的小家夥叫這麽老,總覺得不甘心啊!所以還是叫哥哥吧!”

    微微俯下身,輕捏紫衫少年鼻尖,明亮的笑裏抹上溫柔的顏色,眼前的孩子剛及他胸口,仰著臉看他,一手抱琴,顯得有些笨拙,但當那雙烏黑深邃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對上他時,他看到了那其中深藏的非凡靈性。

    “呐!”蹲下來,換成他仰視,牽住小小少年空著的另一隻手,初具纖長輪廓。耳畔不由迴蕩起,那些音符,稚嫩卻執著,讓人心動。

    一筆一劃,在手掌上勾勒。

    “帝台。”

    少年的眸子微微閃動,映著那些仿佛畫在心上的虛無痕跡。

    “這是我的名字,可要記住了!”

    他笑,溫暖明亮,一如陽光,然後不顧旁邊還有人站著,便徑直拉起他,在花叢中奔跑起來。

    紅豔豔的花瓣,紛紛揚揚。

    縱使年幼的孩子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笑也未曾展露過,可那明亮的身影,明亮的嗓音,明亮的笑容……也從頭到尾都不曾改變。

    初見,永遠都是美麗故事的開始,卻不知悲劇,其實早已悄悄啟動了命運之輪,夜漏聲聲,滴滴如慕。

    就因為,原不知相識,會成為悲劇。

    是啊,若能早算得如此結局,倒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見過,倒不如,他還是他,我還是我,那樣至少……至少不必落得斷腸魂歸,兩地傷悲……至少……那個人還會在這世間某個地方,快樂地活著,有個傾心相愛的人,應是個美麗溫婉足以相配的女子,然後,會有自己的孩子,會在孩子出生後,輕捏他鼻尖,告訴他——他的名字……

    不如不遇,不如不遇……這傾城一戀,到底將什麽都搭了進去,如今還剩下什麽呢?誰來告訴我,究竟還能剩下什麽呢?

    “你這個傻子,大傻瓜……”

    紫丞抱著帝台,微微笑,邊呢喃著輕語邊替他係上腰間玉帶,新換的衣袍純白如雪,剛剛替他沐浴擦身時,碰觸他,紫丞才發現,這記憶裏結實挺拔的男子,真的……瘦了好多好多,遠遠超出他可以想象。

    但是現在,紫丞不覺得心酸,也不覺得痛苦,眼角的淚痕猶在,他卻隻是笑著,手指輕緩撫上那眉心,描摹著形狀,舒緩而溫柔,讓他可以在腦海裏浮現帝台此刻的模樣,仿佛隻是睡著了般,仿佛下一刻睜開眼,那些綿綿如絲的溫柔還會淡淡籠罩他。

    仿佛好多年前的夏日午後,帝台在樹下小憩,他心裏突發奇想,惡作劇用毛毛草蹭他鼻子,他憋了半天也沒憋住,終於猛然睜開眼,大叫一聲“小壞蛋”,然後狠狠捉住他朗聲大笑的時候,那種讓人開懷無憂的溫柔。

    仿佛好多年前那個元宵節,煙花漫天,他們約定閉眼許願,然後分開朝兩個方向走,在對麵畫舫上再見,可帝台許完了願卻始終不肯放開他,卻反而睜開眼,深深凝視他的時候,那種讓人整個身心都甘願沉醉的溫柔。

    仿佛好多年前清明小雨,他陪帝台去一座山頭,祭奠他在戰爭中早逝的父母,歸來時,二人獨乘一葉扁舟,任它入景隨風。江畔漁火一點點黯淡了,深濃竹影間,依稀可見那些殘碑小築,還有耳畔陣陣飄渺著的佛音輕誦……那時候,帝台突然從身後抱住他,原本緊閉的眼睜開來,在夜中閃閃爍爍看他的時候,那種憂傷卻深邃的溫柔。

    仿佛許多個日日夜夜,仿佛他還在落仙穀優美的晨間暮後,仿佛他還能與他對弈比劍,與他琴簫和鳴,與他縱論天下,與他煮酒風流,與他……不經意卻綿長的相望,脈脈牽出一段若有似無、含蓄青澀的溫柔。

    仿佛——

    那年,十三歲的他在重重殷紅的花陣中找到他,撲進他懷裏,將壓抑在心中所有憂愁苦悶盡皆傾訴的時候,他抱緊他,輕撫他長發,說出此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承諾時,那種刻骨銘心斷腸蝕骨的溫柔。

    “丞兒,我會保護你。”

    “無論今後你遭遇了什麽失去了什麽,你都隻要記得,有我在你身邊,一直都在,永遠都在。”

    “哪怕有一天,你突然找不到我了,也不要著急,因為我其實並沒有走遠,也許你隻要一迴頭,就又能發現我始終緊緊跟著你,一步也不曾離開。”

    “丞兒,知道麽?你是這個世界上,我最重要的,最最獨一無二的……”“寶貝……”

    我的寶貝,我的丞兒,不要哭,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

    緊緊抱著懷中已經冰冷的軀體,紫丞緩緩牽動唇角,卻恍惚一絲濕熱從舌尖侵透,罌粟般麻痹了知覺,但那點點苦澀卻已無法抵禦,愀然滲入心底。

    抬手輕輕碰了碰臉頰,冰涼一片。

    還是,不行麽?

    “帝台,你這個騙子。”

    微微一笑,紫丞低下身子將頭埋進那瘦削的肩膀,許久沒有這樣做過了,堅硬,一點也不舒服的感覺,但紫丞卻能記起,自己曾經有多麽依戀這肩膀,多麽依戀這身體的溫暖。

    “騙子,明明說過,不會讓我再哭的,明明說過的……”

    眼淚仿佛開了閘門就止不住,紫丞索性不去理,隻是攥著帝台左手的手背時不時滴落的滾熱一陣接一陣熨燙在心尖,無法忽略。

    火紅的花開遍山野。

    梅凋菊殘,終是徒為一季傾城,覆了天下。

    這從他們相遇時就開得妖豔的花,這種讓帝台覺得不祥的花,這種顏色似血染就的花,就像一個圓的起點。

    如今,仍舊轉了迴來,命運之輪亦真亦幻,結局原來早已注定。

    彼岸之花,花開一千年,葉生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就像黃泉海隔開的兩個人,縱使深愛過,縱使決絕過,卻仍舊逃不出宿命的捉弄。

    可是,真的隻能如此嗎?

    “大哥……我不信命,你也告訴過我,命是最不可信的東西,對麽?”

    紫丞喃喃著,空濛的眼裏水霧彌漫。

    “可到底,我還是沒有聽你的話,嗬……”微微一笑,晶瑩的液體順著臉頰線條蜿蜒而下,“你到現在都還沒有迴答我呢,如果我知錯了,現在改正,還來得及嗎?還……來得及嗎……”

    閉上眼,沉重的悲傷終於如斷線珍珠般漫溢出來。

    懷中人再也不會迴答這個問題了,再也不會溫柔地勸他護他了,紫丞像是第一次意識到,這才是最正確的答案,壓抑的嗚咽纏綿喉間,仿佛受傷的小獸,無助而絕望。

    原來,真的會有這麽一天,本以為能永遠陪伴左右的人,再也不在。

    原來,真的會有這麽一天,心甘情願用以往生命中所有的堅持,去換一個已經無法換迴來的人。

    原來,真的會有這麽一天,他可以將一切看得如此通透,也如此……後悔莫及。

    那些曾經真純的愛,明明有可能美滿,卻在他手中折騰了千遍百遍,最終失了力氣,斷線紙鳶般,空餘結線。

    那些曾經執著的恨,其實說白了就是一個圓圈,冤冤相報,終無了結。

    那些現在深濃的情,苦澀入心,難以排解,窗前如勾月,夕夕成玦,夕夕殘翠,如果不能接起來,或許也不過是一縷斷夢了無音。

    而那些現在糾纏的仇,縱然因為太多太多的不能,而沒有表露出來,本以為早已從自己心裏抹去,卻其實自始至終都藏得深刻,風雪刀劍,腹中不絕。

    所以才,終是不肯放棄,也終是,重複了那圈圈往還的結局,終是……因為那些早該忘卻的陳年舊事,害死了重要的人。

    是的,帝台是他害死的。

    說什麽忠義孝道,說什麽替父報仇,其實不過隻為了一個夙願,為了那些正邪之爭,為了身外之名……

    害死了帝台。

    他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想告訴自己的那句話,是對的。

    不要怪樓澈。

    那些無聲的唇形,一個字一個字,是對的——

    不要……怪樓澈。

    “嗬……大哥,我已經不怪他了……不,其實當時我很快就想明白了,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他……我隻是怪我自己……”

    “大哥,來……”輕輕靠著帝台,紫丞手往旁邊一探,滾出一隻酒壇,幾個輾轉,封泥就那麽開了,瓊漿飄香,汩汩浸入二人腳邊的泥土。

    鮮紅的花兒開得更盛,烈火般灼灼燒起來。

    “雲醉心,大哥還記得這滋味吧,”紫丞撈起酒壇,掂一掂,笑了,“大哥還是沒變,總是怕我喝醉,逮著先就要多灌點下去。”

    喝一口,紫丞皺了皺眉,咂嘴道,“好辣!不是說酒要越陳越香,怎麽咱們一起埋的這壇,都快四年了還不如當初味道好!”

    “不過……”想了想,又向著帝台那邊輕輕笑開,“既然這麽辣,就應該挺容易醉的吧?大哥,我還沒醉過呢,正好試一迴喝醉的滋味!呐,我保證隻此一迴,所以大哥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再說我酒量這般好,還不一定能醉呢!好吧?”

    “……你不說話,我當是你默許,那剩下這些,小弟就不客氣囉!”

    仰起臉,就著酒壺往下灌,濺出的液體將身上衣衫都淋濕了,可紫丞仍舊不想停下,或者說,他根本已經停不下來。

    直到,提著壇子對著嘴巴使勁抖,也再抖不出一滴酒來。

    紫丞方才頹然放下酒壇,怔怔發呆。

    “是誰說喝酒要這樣喝的……一點都不好……全潑出來,根本都沒喝夠就光了!而且,還會讓酒變味兒……”

    “變得……好苦……”

    抱著帝台,紫丞將頭埋在他胸膛,濕熱的感覺仿佛把他的體溫都帶了迴來,濃濃酒香,淡淡梅香。

    曾幾何時,他教他喝酒,他小孩子意氣,故作豪放就猛一口下肚。

    那時候,也是忍不住抱怨——

    “好苦……”

    “大哥,真的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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