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殘煙,遠遠斜飄天邊,一如人麵,蒼白陰森。狂風唿嘯,獵獵橫掃樹林,每一枝每一葉都似戰栗不已,嗚咽悲鳴。

    “……為什麽?”紫丞並不轉身,隻在唇間逸出幾絲輕笑,淡淡嘲諷,“這還用問嗎?你不是很清楚?”

    那種渾不在意的冷漠語氣讓樓澈心中猛一陣發冷,下一刻已閃身躍至紫丞麵前,“就因為師父殺了你爹?”

    “就因為?哈……”

    直視樓澈的眼睛,紫丞一聲冷笑,竟半分也不閃躲,晶亮的眸宛如被冰刀般的月光切割成破碎的水晶,粼粼泛著幽芒。

    “樓兄以為‘殺父之仇’是什麽意思?你這‘就因為’三字又是什麽意思?”

    樓澈隻覺心中大慟,劉協去世時紫丞脆弱悲傷的樣子他是親眼見過的,更何況現在說起的還是真正的生身父親?可斯人已去,為什麽事隔這麽久經曆了這麽多卻還依然要用另一個傷痛來了結?

    “彈琴的……就算如此……就算如此,師父他當年那麽做一定也是有他的理由,更何況……你……你下手的時候就真的沒想過……”樓澈嗓子一抖,剩下的話都像酸酸地堵在胸口,逼得他眼眶泛起通紅。

    你就真的沒想過你殺了師父,我們之間會變成什麽樣子?

    你就真的沒想過……我的感受麽?

    紫丞麵對他站著,一動不動,眼神間盡是冰冷。

    樓澈後來到底要說什麽,他根本一點也不想知道,他隻聽見了一句話,就那一句話,已經足夠激起他最堅決的反抗!

    師父他當年那麽做一定也是有他的理由……

    “理由?那又是個什麽東西!恕紫某愚鈍,可否勞煩樓兄下次講話能講得清楚一點!”

    樓澈慘然一笑,已經快要失去與那雙眼睛對視的勇氣,微微低下頭,勾一勾唇,“嗬……是啊!是啊……都已經到這種地步,若還要牽扯不清,連本大爺自己都得嫌棄自己婆婆媽媽沒有骨氣了!”

    清寒的眸微微閃動一下,紫丞脊背幾不可察一絲顫動,卻在樓澈再次將頭抬起來時重新挺直,宛如從一開始就從未改變過的姿勢。

    “好,彈琴的,你與師父有深仇大恨,非要用你死我活的方法來解決或許還算情有可原,但你為什麽連伶葉先生、師兄、甚至整個流影門都不放過?而且還是用下毒這種既卑鄙又殘忍的方式?”

    既卑鄙又殘忍?

    紫丞幾乎要站不住,攙著帝台的手緊緊握起來,指尖碰觸,那種了無生機的冰冷讓他瞬間清醒,心中的苦都幻作洪水猛獸,猙獰著朝他伸出尖牙利爪。三年前,落仙穀一場大雨衝刷掉了那些鮮血殘跡,本以為它們已經深埋在記憶裏,再也不會有重見天日的時候了,可如今……

    “血洗流影門?”

    紫丞輕哼一聲,冷冷笑了,眼神在依稀的波紋中徘徊,最後終於定定對上了樓澈,“樓兄不是早知道紫某是什麽樣的人麽?既卑鄙又殘忍,取人性命就跟捏死一隻螞蟻一般,何曾需要多言解釋了?”

    樓澈不可置信地看著紫丞,試圖從他眼中尋得一絲暖意,卻毫無結果,那雙眸子將冷月清輝都網羅殆盡,綺麗非凡,也冰寒徹骨,處處透著決絕與無情。

    “你師父殺了我爹,我恨他入骨,即使他死在我眼前,這種恨也無法斷絕……”殷紅的唇瓣緩緩勾起,宛如剛剛吞噬過鮮血的妖精,絕美而又可怖,“所以,我要毀掉流影門,殺光跟他有關的所有人,一個都不放過!”

    樓澈呆住,紫丞話語裏潛藏著某種意思,唿之欲出。

    與師父有關的人,一個都不放過?

    那麽……

    “沒錯,”冷冰冰的兩個字,仿佛頑石敲打在堅硬的心上所發出的聲音,樓澈愣愣看著紫丞,看他漠然平靜的臉、寒淵般深邃的眸,看他的一切,也聽著……他的一切。

    “你倒不算太傻,看樣子已經猜出來了!沒錯,樓兄你也是其中之一,隻不過你比那些家夥更有用一些,武功過得去,又很好騙,更重要的,你是相丹最重視的徒弟,所以,我選中你作為我的——棋子。”

    整副身軀都已經被凍結,樓澈大睜的眼眶開始酸澀發疼,卻連眨一眨都毫無辦法。

    紫丞深吸一口氣,緩緩綻出一個笑容,不同於往常,那笑容裏竟含著絲絲嫵媚與鄙夷的味道,“本來準備利用你取得紅梅幽瓣之後就了斷幹淨的,可是後來發現,你竟然不知天高地厚,以為我會看上你,嗬!雖然覺得可笑,不過能借此將你這重要棋子牢牢控製在手中,也是一件相當有趣而且劃得來的事!”

    美麗的笑容愈發綻開,妖媚惑人,可樓澈卻頭一迴覺得,那每每讓自己神魂顛倒沉醉非常的笑,現下卻醜陋得駭人。

    “你的意思是……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從頭到尾,都隻是為了利用我對付師父?利用我找到紅梅幽瓣?”一口氣問出,樓澈不知自己為何還能如此鎮定,明明嗓子都在顫抖,說出話來卻還順暢得跟平常一般。

    “……”宛如看傻瓜的眼神,紫丞隻是瞥一眼樓澈,便將全部的目光都投給了他正攙著的,已經再也找不迴來的人。

    僅僅是這一眼的溫柔,就足夠樓澈明白太多太多。“所以,自始至終,你喜歡的都隻有他?”樓澈慘笑一聲,“我總算明白小師叔為什麽必須叛出流影門了,是因為你?”

    紫丞微微低著頭,看向帝台的目光如醇酒般醉人,一手輕輕梳理著他腦後長發,心中的悲哀也如那三千青絲,剪不斷,綿綿無絕期。

    “而你,也喜歡他?隻喜歡他?對我從來都是假的……從來……自始至終,都是假的?”

    “所有過往,不管悲傷的快樂的甜蜜的還是痛苦的,我都深深記著,哪怕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而你現在卻告訴我……這些全部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

    唿嘯而過的夜風,發出鬼魅般幽怨的吟唱。

    樓澈身子一顫,踉蹌著退後好幾步,眼睛直直望定紫丞,不住搖頭,不住喃喃,“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啊——”突然大吼一聲,樓澈猛撲上前,雙手似要抓住紫丞的肩膀,卻又在即將觸到的一刻,凝住。

    依舊是,後退……後退……

    最後,定在五步之遙。

    “紫丞,我隻還問你一句,”樓澈握了握拳,忽然開口,語調是強抑的冷靜,“容仙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容仙?

    紫丞有一瞬間的莫名,可是,他已無力再想,也不願再想,又是一樁罪名麽?他身上的罪名反正已經夠多,再來一個又有什麽分別?

    樓澈緊緊盯住紫丞,心底所剩最後一絲零星雪花般的期待在他點頭的那一刻,終於被熊熊火焰瞬間焚蝕殆盡,腦中立時一片空白,隻能感覺天塌地陷,渾身僵冷,連牙齒都開始打顫,半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你……你……你怎麽能……”

    喪盡天良,殘暴無情,樓澈從來都沒想過,他所認識的紫丞,實際竟然是這麽可怕的一個人,不,連人性都拋棄了,他根本就是——

    “惡魔……”

    樓澈咬牙切齒,心中徘徊的那個詞終是衝破桎梏,卷入了空氣中。隻是,這個詞出口的一刻,樓澈的心也仿佛被生生撕扯掉一半,疼得他幾乎要掉下眼淚。

    惡魔麽?

    紫丞扯出一絲輕笑,溫柔地握住帝台的手,貼近自己胸口,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壓在心髒的位置。

    “你說的對,我就是個惡魔!鮮血和權力,就是我一直所想要,除此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無足輕重!今日,看在你為我報仇大計立下功勳的份兒上,我就給你個可以不死的機會,讓你徹徹底底認清我!”

    “哈哈哈!”

    樓澈突然放聲笑起來,眼底那些晶瑩映著月色,終於漸漸沉重,點點閃爍著清潤的光,“……我真替小師叔感到不值!”

    哈哈!也替本大爺自己感到不值,剛剛居然還因為那個詞而不忍!

    笑聲漸漸緩了,樓澈看向紫丞的眼裏終於滿滿盈了恨,“本大爺真不明白,小師叔究竟求的什麽?求的是什麽才要為你年年漂泊、為你叛出師門、為你拚命操勞、現在更是為你……連命都不要!為你……為你?就為你這樣一個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泯滅了良知、甚至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到連身體都可以出賣的……”

    實在無法說出那個名詞,樓澈將頭偏向一邊,咬緊牙關。

    也正是這一眼的別開,讓他錯過了紫丞垂下的手,指縫間瀝瀝而下的鮮紅液體,以及……那顫抖著踉蹌退後的腳步。

    淒然一笑,紫丞微微閉上眼,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也會有達到極限的一天,可是,偏偏就是因為已經無法忍耐,他連最後的理智也索性丟掉了。

    “原來你倒不傻,還沒自作多情到以為我跟你上了床就是認真了!”他笑,媚眼如絲,“沒錯,我就是個淫 蕩下賤人盡可夫的妖孽!嗬!再說了,大家都是男人,想必你也明白,那些日子我忙著跟你演戲,也找不了別人,忍不住了就自然隻能……”

    曖昧勾一勾唇,紫丞渾渾噩噩說著,卻連他自己都已聽不清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麽,隻看到樓澈蒼白的臉瞬間泛起青色,已與死灰別無二致。

    心不覺狠狠一抽,紫丞渾身發冷,恍惚間好想走過去,好想躲進那溫暖的胸膛,閉上眼睡一覺,可是,動不了。

    將頭輕輕靠著帝台前額,囈語般呢喃,“大哥,我好累,怎麽辦?真的好累啊……”

    輕若浮雲的話語,很快就湮沒了。

    樓澈遠遠站著,眼裏已經模糊,耳畔滿滿都是唿唿鼓動的風聲,其他都已聽不見,或許,是真的沒有勇氣再聽下去了。

    “彈琴的,本大爺覺得自己還真是失敗……”

    跟平常一樣含笑的、半帶些不正經的調侃語氣,樓澈這樣說著,眼神越過紫丞飄向更遠的地方,不知在看什麽。

    “當初得知師父跟你有仇的時候,還傻乎乎的以為,隻要我多努力一些,多照顧你一些,就能讓你因為舍不得本大爺,而放棄報仇……”

    嗬嗬一笑,樓澈眯起眼,“然後,我們還能跟從前一樣,像去千華山的路上……那些日子,是本大爺長這麽大,最開心最滿足的最難忘的……”

    “究竟是為什麽呢?”樓澈微微歪著頭,像在思索什麽難解的事,眉心密密皺起,“為什麽一切都跟本大爺想的不一樣……”

    紫丞將臉龐緊緊貼著帝台,同樣的冰,同樣的冷,必須要十分努力才有可能稍稍挽迴一些溫暖和力量。

    大哥,幫我吧,幫我最後一次……

    “不對!本大爺怎麽還可以念念不忘,那些事分明通通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樓澈全身大震,突然完全清醒過來,清亮的眸再不帶迷茫,準確盯住了紫丞,而與此同時,那雙幽深的紫眸也已抬起來,平靜無波。

    “彈琴的,是不是不管本大爺怎麽做,你都不會承認自己犯下的荒唐的錯誤,也不會改變原來那些行事作風?”

    紫丞神情淡然,“樓兄何必有此一問?”

    心已經沉到最低穀,可樓澈還是咬一咬牙,又道,“隻要你肯放棄你現在籌謀的一切,本大爺可以既往不咎……”

    還未說完,紫丞已經冷冷笑了起來,打斷他,“放棄?紫某為什麽要放棄?為你?哈……樓兄可別忘了,這個人……”

    側過臉,輕吻一下帝台額心,“我最重要的這個人,可是死在你手裏,你是‘胸襟寬廣’到可以原諒我殺掉你敬愛的師父師兄,我卻絕對無法容忍這件事!更何況,紫某可是個睚眥必報嗜血成性的殺人魔頭,樓兄難道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了?”

    樓澈聽著紫丞毫不含糊的字字句句,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心痛,隻是,連其他的感覺,也都失去了,“原來如此……”

    “嗬嗬,原來如此,彈琴的,那夜的約定,你想告訴我的,原來就是這些話,嗬……我懂了,我懂了。”

    再見麵時……樓兄,我會將你心中疑惑全都解釋給你聽,全部,所有一切,絕不隱瞞,絕不食言。

    “好一個決不食言!”樓澈笑起來,“彈琴的,你真是讓本大爺刮目相看!再見麵時……哈!說起來,本大爺才注意到,你連懷音也沒帶在身上,是早已準備好要跟本大爺一刀兩斷了?”

    “嗬……”搖了搖頭,樓澈平靜的眼底驀然間波濤洶湧,“一刀兩斷?你想得也未免太簡單了!本大爺為你做了那麽多事,你以為你真能輕易跟本大爺撇得幹淨?”

    紫丞一怔,樓澈此刻說話的語氣還有那決絕中帶著絲狠意和不甘的神情,都太過詭異,讓他心裏一寒,卻也逆行般反而萌生出一個更加狠絕的想法。

    “彈琴的!你就算是把本大爺當仇人也罷,本大爺從現在起就死死看住你,決計不再讓你再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咬一咬牙,樓澈暗罵自己事到如今還百般替他著想,幹脆心一橫,冷道,“或者根本就不用那麽麻煩,要是本大爺沒帶你去治眼睛,你根本就沒那個能力再四處為虐了!”

    話一出口,樓澈腦內猛一激靈,隻覺渾身涼了個透。

    他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

    然而,意識迴歸的時候,已經晚了,話既然出口,傷害便已經造成,更何況,如今的局麵,就像一個圓,無論從哪裏開始,都隻是一遍一遍重複,一圈一圈來迴,即使再怎麽想補救,也不過繞了又繞,傷了再傷。

    紫丞微微閉起眼,手在身側握緊成拳。

    “嗬……樓澈,你既如此說,那便再好不過!恰巧紫某也討厭欠人情,現在就將欠你的,全部還給你!從此後,你我恩斷義絕,陽關路也好,獨木橋也罷,各行各自,再無瓜葛!”

    輕雲飄過,半山煙沙起,冷月清輝宛如罩上一層薄衫,突然間黯淡下去,夜風陣陣,立刻又被吹散了遮蔽,清涼如初。

    一瞬間的時間,很快,快到樓澈還未來得及弄懂紫丞話裏的意思,快到他還未來得及消化那決絕的‘再無瓜葛’四字,這短暫的一瞬間,就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有些事卻已足夠發生改變。

    巴掌的聲音太過清脆,那張偏到一邊蒼白卻清麗的麵容上清晰的五指印,以及半闔眼下兩道血痕都太過明顯,紮得樓澈已經沒有知覺的心又開始陣陣抽搐。

    勾陳站在紫丞對麵,抬起的手還停滯半空,胸膛劇烈起伏,美麗的眼充斥著血絲,滿滿都是沉痛,“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啊?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抱著的這個人,這個剛剛我還看到、剛剛還問起你、剛剛還拚命往你這兒趕的人——他為了你這雙眼睛,付出了多少代價?你……你……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紫丞身子一僵,緩緩抬起頭,尋找著聲音來源的方向,那猶在往外滲血的眼眶包圍著,是一雙毫無神采的瞳孔,茫茫然,就像迷途的孩子般無助。

    勾陳身後,接連而至的三個身影都被生生釘在原地,空氣在一瞬間緊繃、窒悶,沒有人出聲打破。

    樓澈已經徹底呆住了。

    而騰蛇、鷹涯和琴瑚看著紫丞失神的眼,滿地狼藉,那些打鬥的痕跡,以及倚著紫丞毫無聲息的男子。

    勾陳已經別過臉,手垂下來,狠狠握起拳。

    風過,月瀉一地珠玉。

    紫丞緩緩撫上帝台的臉,勾畫著摩挲著,顫抖的嘴唇一層層失了血色,吐出蒼白的呢喃,“大哥……大哥……”

    鮮紅的液體蜿蜒而過,覆上了眼下那兩道血痕,卻又好像,衝淡了,褪去了,直到終於可以看清,那些依稀晶瑩和透明的光澤。漣漣月下,反射著深切的,濃得化不開,盡是悲傷。

    “大哥……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求求你……醒過來好嗎?大哥……大哥……我求求你……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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