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時,樓澈尚有些迷糊,周圍異常安靜,隻有耳邊不斷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響,似是水珠滴在岩石上,輕靈好聽。

    這裏就是,黃泉麽?

    還未完全清醒,樓澈以為,自己已經死掉了。

    彈琴的……

    閉上眼,樓澈習慣性地收緊手臂,卻不想,居然真地擁住了一具身體,雖然濕透了,還冷得很,但真真實實,是他正想著那個人。

    不用睜眼去看,光是感覺一下,就能知道。

    彈琴的,你沒聽本大爺的話呢,居然也下來了?哎……不過這樣也好,免得你還要操心那一堆雜七雜八的事情,本大爺又不在身邊,你不定會累成什麽樣……

    樓澈傻傻一笑,忽而就想起很久以前,紫丞問起碧落時,似是無意中說起的那句詩——上窮碧落下黃泉。

    彈琴的,我們連死都能死在一起,算不算真應了那句話呢?嘿嘿……說起來,有件事還沒告訴你,碧落,其實真正的名字,就該叫“碧落黃泉”呢……

    天下名器中,排行第二的,碧落黃泉。

    倏忽有什麽念頭在腦海中飛掠而過,但不知緣何,樓澈現下居然什麽都不願想,隻覺得,能這樣,兩個人一起,無論在哪裏,都能讓他安心,隻是不知,死後,若有來生,還能不能再如現在這般?

    若有所失,樓澈忍不住更加用力抱緊了紫丞,卻忽聽耳邊傳來一聲嚶嚀,帶著幾分壓抑的痛苦。

    就這一聲,頓時讓樓澈從懵懂迷幻中完全醒悟過來。趕緊翻起身一看,紫丞正側躺著,僅剩的中衣全都濕透,近乎透明地緊貼在身上,更顯得那骨架纖瘦異常,樓澈頓時一陣害怕,以手輕觸,便察覺那身子正微微地顫抖。

    還好,還有知覺……

    樓澈心下稍稍放鬆,輕柔地攬抱起紫丞,抽出他懷中那個匣子,讓二人的胸膛密切貼合,那裏,陣陣微弱但穩定的心跳傳來,樓澈這才真正體會到,他是真的,還在自己身邊。

    活著,在自己身邊……

    不過,狂喜歸狂喜,危機尚未徹底渡過,這點意識樓澈還是有的。得找個幹燥的地方給紫丞暖身,樓澈想著,環顧一下四周。

    二人現下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個石穴,入口外一片漆黑,看不清是什麽光景,不過樓澈目前倒也無暇去研究,而且,很快地,他就被石穴正中一樣東西吸引了視線。

    揉了揉眼睛,他確定自己沒看錯,那大大的圓形石床之上,是——

    紅梅幽瓣?!

    心禁不住狂跳起來,樓澈幾乎要歡喜地大唿一聲,幾個箭步上去就要拿下來,卻猛然憶起上次的教訓,腳步一頓,轉念想了想,反抽出腰間碧落,打著轉兒扔過去,正擊中那紅梅,鏗鏘一聲,玉石落地。

    果不出所料,四周牆壁同時射出密密麻麻的黑金暗器,稍待片刻,等那機關終於停止,樓澈留了個心眼,先放下紫丞,自己走了過去。

    拾起碧落,樓澈保持高度警惕,緩緩伸手去碰那紅梅幽瓣。

    五指緩緩收攏,四周一片沉寂。終於,紅玉溫潤的觸感完全沒入掌心,這一次,再沒什麽事情發生了。輕輕舒了口氣,樓澈脫下外衣,將石床上掉落的暗器揮開,豁然映入眼簾的,居然是——

    碧流緋影落緋血,瑤井玉色禁玉河。

    果然,這句詩不簡單,竟又出現在這裏。

    樓澈心下愈發恍然,不過,現在可不是關心這些的時候。小心收拾一下那些讓人發寒的利器,樓澈重又迴到紫丞身邊。

    還好,血玉、裝紅梅幽瓣的錦囊都依然貼身掛在頸上,裏衣腰帶上還仔細係著,當日劉協給的玉佩。

    隻是虛籟……

    微微皺了皺眉,樓澈知曉紫丞平日裏琴不離身,這下該如何……正有些悶悶,卻是忽而靈光一閃,似想出什麽好點子般,咧嘴笑了開來。

    這廂打定主意,樓澈便放了心,將新得的那一塊紅梅幽瓣也放入錦囊,轉念一想,又將那玉佩解下,也先一並收好。

    處理完這些事,就開始脫裏衣了,樓澈正要動手解開紫丞腰帶,卻忽而疑惑出聲,那雪白的腰帶原先沒注意,現下一看,居然瑩晃晃發光,儼然是一柄纏繞腰間的軟劍,而且那劍柄處似還藏著一個卷軸狀的物事,樓澈耐不住好奇,探手摸去,紙張外緣已經濕透,但內裏似乎仍然幹燥。

    正要打開看看,樓澈目光卻是不經意觸及紫丞腰間,軟劍在他取出卷軸的時候也同時鬆了開,微薄的裏衣綢料如一灘柔軟春水,緩緩向兩側滑下,眼看就要遮不住,樓澈頓時麵色一紅,這才想起來不妥,自己以前大大咧咧還不覺得怎樣,可現在,他對紫丞……

    但是,濕透的衣服不除掉,再這麽凍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

    心念一轉,樓澈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一件裏衣罷了,閉著眼照樣能脫掉。於是,樓澈也顧不得那奇怪的卷軸,匆匆將它裝入錦囊,便真就閉上眼,胡亂動手,直到紫丞身上最後一件貼身衣物都被扯落,樓澈才通紅著一張臉把自己也剝個精光。

    猛念清心訣,強迫自己不許有亂七八糟的雜念,樓澈抱起紫丞,兩眼不知往何處放,隻得一邊望著天,一邊勉強挪至石床前。

    輕舒口氣,樓澈擁住紫丞躺了上去,想了想,又擔心這床冷硬,紫丞會不舒服,便幹脆讓他半倚在自己身上,手心抵住他胸膛,這樣,就可以讓真氣順著後背三大穴湧入身體,更快地暖和起來。

    如此,因為專注於替紫丞暖身,樓澈倒也沒那份心思考慮其他了,雖說肌膚相親的感覺對已經有過一夜經驗的樓澈來說,實在太過美好,但現下,他隻覺得能讓紫丞在自己溫暖的擁抱下,漸漸好轉,再甜蜜的事,也不過如此了。

    心裏稍安,本就一直壓製的疲憊終於也開始緩緩抬頭,樓澈下意識擁住懷中一點點變得柔暖的身軀,感受胸前那愈感沉穩的心跳,終於滿足睡去。

    石穴內,滴滴答答的水聲安靜地敲擊著,泛起空曠如漣漪的迴音,像計時的滴漏,不急不緩,不曾斷絕。

    ……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裏突然有了絲不同,摻雜了些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然後,是什麽沉沉的東西落到地上的聲音,還有,玉石相擊聲。

    樓澈豁然睜眼,瞬間找迴剛剛還遊離在睡夢中的朦朧意識,便已立時察覺到,懷中空空如也。

    頭一個反應,紫丞不見了!

    “彈琴的!”一個激靈坐起身,樓澈忍不住喚道。聲音有些大,石穴內迴音空曠,卻隻這一聲唿喚,便又重歸寧靜。樓澈看見不遠處半坐在地上的人影,頓時暗罵自己疑神疑鬼不得安生。

    披上外衣跳下石床,樓澈替紫丞拾起掉在地上的錦囊,拿起來看了看,笑道,“沒事,帶子斷了,換根新的就行。”

    沒有迴應,樓澈疑惑地偏頭,卻見紫丞正怔怔地望著一個方向,眼神幽幽地,深邃不見底。樓澈心下好奇,也順著看去,卻隻有一方石壁,並沒什麽特別。

    “彈琴的,你在看什麽……”一句話沒有問完,卻在注意到紫丞已經穿好裏衣,正披著中衣,兩手緊緊揪住那襟口的同時,住了嘴。

    想到紫丞如此反應的某種可能原因,樓澈頓時有些羞愧,雖說是為了暖身,但他到底是動過那些心思,甚至還將別人當成紫丞做出過那種事……無論如何,紫丞會這樣防備自己,也是應該的吧。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樓澈不知該怎麽說,而紫丞卻仿佛一點也不想說話,仍舊呆呆地望著那個方向,已經幹燥的發絲垂下來,掩住臉頰,讓人看不清,那肌膚此刻,是怎樣的蒼白如紙。

    恍惚,樓澈覺得,現在在他身邊的這個紫丞,好像有哪裏變了。

    這個單薄的身影,不似以往所見——他認識的紫丞,雖然瘦削,卻始終氣度非凡,進退自如,讓人無法將其跟“弱”這個字眼沾邊。

    但是現在,樓澈居然會覺得,紫丞,很柔弱?

    柔弱到讓他心疼,讓他忍不住,想要做點什麽來不讓他再露出這個樣子,猛然想起什麽,樓澈迅速摸來紫丞腳邊那個木匣子,打開。

    青碧色的玉質鏡身,雕著精致的幽蘭花紋,光滑鏡麵宛若流水一般,拿在手裏,仿佛周身都充盈了潤澤之氣。

    這莫非就是……凝菁寒鏡?

    樓澈本沒想到,現下看見此物,頓時心下大喜,忙道,“彈琴的,這個寶物,居然是凝菁寒鏡啊!你看過沒?”

    輕輕點了點頭,紫丞表示自己已經知曉,卻仍舊不說話。樓澈一時有些泄氣,但仍舊努力道,“還有啊!這次咱們真是賺大了,歪打正著到這個地方,竟被本大爺發現了紅梅幽瓣!”

    眼見那身軀明顯一震,樓澈心知有效,將剛剛撿起錦囊遞給他,“喏!本大爺一起裝進這裏麵了,還有你爹給的玉佩,也在裏麵好好收著呢!你數數,紅梅幽瓣是不是多了?”

    紫丞果真依言接進手裏,樓澈卻驚訝地發現,他仍舊沒有收迴目光,隻是用手指捏了捏形狀,然後,唇角微勾,似是輕輕笑了。樓澈心下放鬆,以為紫丞終於肯跟他說話,卻哪知他竟仍將握緊錦囊的右手擱在胸前,還是沉默不語。

    “彈琴的,你……你說說話好不好?就算是罵本大爺一頓,或者揍本大爺一頓,隻要能讓你心裏好受點,我都不會反抗的!”

    仍舊沒有迴答,但樓澈卻看到,那人似動了動嘴唇,心頭一喜,樓澈不由地湊近些去聽。

    “樓兄……”他聽他低喚,立時屏住唿吸。

    然而,接下來,卻沒有了言語,樓澈駭然看到,那蒼白的唇角,一道詭異的紅色印痕蜿蜒直下,順著那精致小巧的下頜,滴落,落在按壓著胸前,攥緊的、輕顫的右手上。

    樓澈呆住,眼睜得越來越大,其間,烏壓壓的黯色開始緩緩積蓄。

    而紫丞,緩緩迴過頭,看他,無神的雙眼似在凝視,又似什麽都沒照進去般,恍如兩潭空洞。

    明明還是同樣的形狀,同樣的顏色,同樣的眼眸,同樣的……惑人心弦,樓澈卻突然覺得,真的是,有哪裏不一樣了。

    鬼使神差地,樓澈抬起手,在紫丞眼前輕輕搖晃。

    沒有反應,那正看著他的眼睛,眨都沒眨一下,仍舊空蕩蕩沒有半點漣漪。隻是,蒼白的容顏淺淺浮起一絲微笑,“樓兄,不必試了。”

    先前那種隱隱的恐怖猜測終於得到證實,樓澈腦內霎時一陣轟鳴,半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擠出喉嚨,幹得發澀,“彈琴的,你……你怎麽……”

    微微一笑,說是笑,但其實隻是勾了勾唇,因為那眼神已然出不來半點笑意,紫丞搖了搖頭,輕道,“沒什麽……”

    樓澈完全無法出聲,就看著那殷紅的血順著紫丞右拳蔓延滴下,然後,那原還揪著衣襟的手緩緩地鬆開來,支撐著身體的左手亦是稍稍彎了一彎。

    “不過是,時間到了……而已……”

    一句話,輕飄飄地迴蕩在石穴中。

    那一刻,映入樓澈眼簾的,隻剩下,紫丞如風中殘燭般,飄搖而落的身影。

    長發披散,散在溫暖手心,散在冰冷石麵,滑如緞,涼如水,一地淒美,一地哀絕。隱約中,石穴內衝出一聲徹慟長嘯,恍如世間,最後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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