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竊是一個不雅的詞匯,可是總有人喜歡這一行當,期間的好處自然不言而喻。這可真是一個高風險高迴報的行業,真所謂“打工苦,打工累,不如參加黑社會,有吃有喝有地位。”可問題是,你有沒有孫悟空的腦子,有沒有不被人發現的本領?

    進入六月以後,一直很少下雨。天天熾熱,天天晴朗,馬路上天天塵土飛揚。大自然把它最為寶貴的兒女,——一切有生命和沒有生命的住戶全給忘了,包括人、樹林以及花草。天旱了,大地皺起了眉頭,許多地方露出了少有的褐色。這是大自然對兒女的拋棄?還是兒女對大自然的一種反撲?幹渴,這種要命的幹渴,誰知要持續多久?

    吃完中飯,李大為習慣地在床上躺了一下。忽然他想起一件大事了。昨日發的八百元工資他今天怎麽也得把它寄迴去。家裏七八口,個個像餓鬼,個個像豺狼,寄多少收多少,永無滿足之日。這是一個多大的坑啊,永遠也填不滿,永遠也填不平。哪怕他永不休息,天天加班,年年加班也永無出頭之日。但是,這些餓鬼,這些豺狼,這些閻王,是他的父母,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兒女,他們是他的延續,他們是他的繼承。隻要他在世上存在一天,他就永遠和他們聯係在一起。沒有選擇,隻有認同。

    他一邊用眼睛瞧了瞧四周,怕別人知道了他的習慣,或者藏錢的行蹤。一邊仔細把枕頭摸了摸,一絲不安掠過他的臉龐,錢不見了!這是一種怎樣的災難啊,對於一個困難家庭無異於放了一把烈火。他趕緊站了起來,從鞋子到襪子,——如果說那破了無數個洞的襪子也叫襪子的話。接著他把草席給掀起來了,如果那個破了的草席也算席子的話,除了飄起了一些灰塵,迴答他的隻有絕望。他叫起來了!這種聲音異常淒慘,包含著絕望,所有人都爬起來了,母狼失去幼崽的聲音也不過如此。大家把他圍成一團,“噓寒問暖”。

    張三文來了,問大夥上班時間過了為什麽不上班。李大為說了幾句,居然哭了起來。張三文說,“活該!鬼叫你不把錢放好的。”

    不一會,曾頂明來了。他愈來愈胖了,以他肥胖的身軀,足可以和一隻老虎或者水牛相搏,以決一個勝負。這是得益於鴻達廠的“油水”,還是他天生就有一種發胖的種子?而這種肥胖更加增加了他發話的底氣與分量,他的形象足以威懾到在廠的任何一個人。可以說,保安這個職業是為他而設的,他也是為保安這個職業來到人世的。他時時邁著高傲的步伐在廠內轉來轉去的時候,無人不對他側目三分。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會刮起一陣旋風。哪裏刮起了旋風,哪裏就會引起一陣騷亂。他是人,也是神,他是神,也是蟲。人人敬他,人人怕他。人人怕他,人人罵他,人人罵他,人人也在當麵歌頌他。

    “統統都迴到自己的床上去!”這是曾頂明的聲音,“不準交頭接耳,不準隨意走動。更不準隨意說笑。大街上的賊我管不了,難道鴻達廠的賊我也收拾不了嗎?”他臉上沒有了表情,或者說表情異常嚴肅,接著對幾個保安繼續說,“今天即使把鐵床給拆了,把地板給挖開了,隻要錢沒長翅膀,還在鴻達廠,我一定要察個水落石出。”

    睡在大門邊上的是老不死老張同誌。曾頂明來了,他麵帶微笑,仿佛有喜事一樣,“找吧,我的箱子已經打開。”

    曾頂明指了指毛衣,他趕緊補充道,“這毛衣跟我可有年頭了,這還是我結婚時我婆娘替我織的呢。多好的毛衣呀,多巧的手!”

    保安隊長吼了一句,“誰問你的毛衣了?”

    老不死湊上前去,堆著笑,“你問我什麽?”

    隊長變著臉,“我問你毛衣下麵是什麽?”

    老張紅著臉,“下麵都是一些紙,還有幾張照片。”

    保安隊長說,“給我拿過來。”

    老張不想給,隊長一下就抓過去了。一疊信紙以外,全是一些照片,這照片全是丹丹的。眾人都笑了起來,“花心鬼。”“老不死還有二下子。”“丹丹被老不死已經睡了。”等等溢美之詞。

    “真她媽的一個美人,怎麽給老張這家夥吃了呢?”隊長心中想,隨後笑了笑。

    老張滿臉通紅,說道,“我是撿的,我是撿的,真的是撿的。”

    眾人都笑了起來,八百斤說道,“撿的?恐怕是偷的吧?我看連人都給你偷迴來了。”

    隊長說,“偷人我不管,我問你偷錢了沒有?”

    老張臉紅得更厲害了,“我沒有偷人。”

    眾人大笑起來。老張一急,“我偷人了。”

    眾人更是笑得前唿後擁,拍打著床鋪直笑。老張又說,“我與丹丹一點關係也沒有,不信你可以去問一問丹丹。”

    隊長不耐煩,“我問你偷錢了沒有?”

    “沒有,絕對沒有。如果偷了,願遭天打雷霹!死了也沒有棺材睡,隻配喂狗。”隊長懶得聽他繼續放屁,把照片給拿走了。老張追了上去,“把照片給我。”

    “給你?你不是說你是撿來的嗎?這個我要了。”

    隊長又往下一個床鋪走來,迎接他的是一位頗有學問的先生,此人不僅擁有大學學曆,﹙這是後來大家才知道的,鬼知他為什麽有大學學曆也跟普工搶飯碗,許多人笑稱,“白讀了”﹚而且寫得一首好書法。是大夥公認的才子。有人時時喊他博士,也有人稱導師。總之各種稱謂滿天飛。他為此羞澀過,也時時得意過。

    他拿出一包煙,給大夥一人一支。隊長說不要,手卻接過去了。隊長說,“偷錢不?”“博士”說,“偷者,乃竊也。小人為而君子所不為。過街之鼠人皆恨之也。”

    隊長說,“別在這裏跟我咬文嚼字,我問你偷了沒有?”

    博士又說,“你這種說話的方式有傷他人的自尊,我拒絕迴答你的問題。”

    隊長瞪了一下眼,“跟我把他的席子給拔了。”一個保安把席子往上一卷,精彩畫麵出現了。床鋪上全是一些不堪入目的裸女照片,那標題更是新穎獨到,隻要一闖入眼球,哪一個男人都會猛然心跳。所有的人都笑了。

    博士臉紅,“路旁發的,路旁發的…拿來墊床。”曾頂明道,“拿美女來墊床?你還真是一個博士生了!我看你是拿來手淫吧?”眾人都笑了。

    到王強這兒時,他正在抽煙,這是他的第二職業,第一職業是為了生存,為了肚子,為了把小命從今天帶到明天,從明天帶到後天,這是所有生物共性的使然;第二職業則是為了精神,物欲人之所向,精神人心所據。精神上的滿足使人知道了什麽是真正的快樂。他麵帶微笑迎接保安隊長及其一行。隊長未開口,他卻先說話了,“偷竊是一種最為可恥的行徑。這種人是過街的老鼠,失魂落魄的瘋狗,發癲的豺狼,人見人狠,人見人憎。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種人。”

    隊長說,“你說話怎麽跟放屁一樣呢?你以為我不知你的老底,二年前,在治安隊門前,你被人剃光了頭,像一個可憐的和尚。不是王經理可憐你,誰知你早死到哪個臭水溝裏去了。聽你嘴裏講廉恥,好像聽娼婦講貞潔,強盜的嘴裏講仁愛,騙子講誠信一樣,荒唐可笑。你給我放老實一點,有沒有舊病複發?”

    王強有點心怯,支支唔唔,“什麽舊病複發?我不明白。”

    “我問你有沒有偷李大為的錢?!”隊長發怒了,“我隻相信一名古話,惡狗改不了吃屎。你們幾個好好替我搜一下,包括那亂皮包,亂桌子,亂床鋪,以及亂鞋子和亂襪子。這是一個劣跡斑斑的家夥,你們應該在他的身上好好下一番功夫。把他的上衣,褲子,還有…內褲也不能放過。”

    幾個保安都笑了起來,一個保安說,“要不要摸一摸他的小雞雞?”另一個保安附和道,“這家夥經常三更半夜才迴來,鬼知他在外麵幹什麽好事去了?”

    他的皮箱被打開了,他的被子給抖開了,他的衣服被扔到地上了。隊長又問,偷沒偷?

    “我沒偷就是沒偷!王偉明是我的恩人,我怎麽會給他臉上抹黑呢?”王強氣得幾乎要哭了,“你動腦筋想一想就想得到了。”

    大夥準備離去,隊長突然看到了一隻鞋子,那鞋子又破又髒,布滿了灰塵,“退役”已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了。可是,它單獨呆在床角的一隅不能不讓人展開豐富的聯想。隊長說,“把它給拿出來看看。”

    王強急了,趕緊用身子擋住了那塊地方。並說:“一隻破鞋,扔在那少說也有一年了,早已是蚊子和蜘蛛的家了。有什麽好看的?”隊長不理,憑借獵人的嗅覺,他知道獵物已快到手了。何況王強的臉上掠過了一絲不安的神情。這一點豈能逃過隊長的眼睛?他伸出一隻手,輕輕一拉,王強飛起來了。這是一場老虎和鬆鼠的遊戲,這是一場鯊魚和小蝦之間的格鬥。王強被拉到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隊長,這是什麽?!”一個保安高興地說。

    “錢!”眾人都叫了。

    王強爬了起來,生死時刻到了。“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好戲開場了,所有人都圍了上來,李大為眼睛瞪得大大的,“隊長,這是我的!”

    王強說:“這是我上個月發的工資,我怕別人偷了,所以藏在了那隻破鞋子之中。”

    隊長笑了笑,“告訴我,這是多少?”

    王強幹瞪著眼,他的舌頭被恐懼給粘住了。不過,憑借其職業的本能,當然是指以前的職業,他明白搏一下比不搏要好,不投降要比投降強,他瞪著無助的眼神,先是朝四周望了望,脫口而出道:“六百。”曾頂明問道,“是六百嗎?”王強又把眾人望了一眼,全都在笑,笑得他心中一點底也沒有了,“七百!”他又報出了一個驚人的數字。眾人笑彎腰了。

    隊長變了臉,拿那疊錢在手上,“猜,隨便猜,我看你演戲演到什麽時候?”接著又對李大為說,“你說這錢是你的,那你告訴我這是多少?”

    李大為脫口而出,“八百二十四元。”隊長數了數,一分不差。李大為又說,那八個一百的,全都是連著的號碼,不相你自己看看。隊長不相,仔細看了看,果然如此。李大為對錢財不僅是熱愛,而且可以說是入骨。讓在場的每位大開眼界。

    “走,跟我到保安室去一趟。”保安隊長說道。

    王強賴在那裏不走。

    “不走,小心老子一腳踹死你,你這個強盜。”另一個保安附和道。

    “砍斷他的雙手,看他還敢不敢偷?”李大為見王強遲遲不動送了他一腳,憤怒地說著,“挖出他的雙眼,讓他知道漆黑一團是什麽滋味,挖出他的心肝,看他的良心是什麽做的,這個狗雜種,怎麽連一個廠的人也敢偷呢!”

    王強被保安隊長提了起來了,盡管他在哆嗦,盡管此刻他已在發抖,盡管此刻他神色嚇人,盡管此刻他完全沒有了一點血色,快成一個死人了。保安隊長拖著他,猶如一條狼,拖著一隻兔子。如果說沿途他還在掙紮,那也隻能是魚在網中瞎撲騰,鼠在貓的腳下玩“家家”,鴿子在老鷹口中求“饒命”。畢竟他還隻有十幾歲,畢竟他還隻是一個剛剛長大的孩子,畢竟他還有著說不清的身世,畢竟他隻有一副不符合年齡卻又垮掉了的身體。

    王強進了保安室,他見一個椅子坐了下去,結果坐到了地上,那椅子被人快速地踢走了。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你還想坐?等著挨打吧。”一個保安說,“你是願意在廠內接受懲罰還是把你送往治安隊?”

    王強全身抖得更厲害了,他怕挨打,他怕皮鞭,他怕掛在牆上的冷漠鋼盔,鋼帽,無情的鐵管,以及會吐藍色火苗的警棍。如同病人怕針頭,見到一次就哆嗦一次,每哆嗦一次就入骨一次。這些冷漠無情的工具,立刻也喚起了他親切的迴憶。他認識它們,他知道它們個個都有來頭,個個都有脾氣,個個叫人不寒而泣。他總是設法躲著它們,可是,他今天還是又遇到它們了。他知道他又要與它們來一次親密接觸,他渾身抖得厲害,他知道風暴馬上就要來了。

    保安從牆上取出了一個皮鞭,隨意地在空中甩了一下,他居然又抖了起來,眾人都笑了。

    “又沒有打到你的身上,你抖什麽?”一個保安說。

    “你他媽的,沒那個膽你偷什麽?”八百斤看見這家夥不順眼,用一隻手在他的臉上揪了一下。

    “跪下,”隊長說,“偷了多少次了?是不是第一次?”

    王強說:“是。”

    眾人都笑了起來。

    “不是,”他又改口道,“這是第二次。”

    “上一次偷的是誰的?”隊長問。

    王強看了看眾人,眾人都在笑他,他又不想說了。

    “你到底說不說?”隊長接著另一個保安的皮鞭想試一試身手。

    “說……說……說……”王強急了,“上一次在治安隊,你們是知道的啊。”

    “我問你在鴻達廠是不是第一次?”

    “是,確實是。”

    “胡說!”隊長變了臉,“自你進鴻達廠以來,以發生了九起盜竊事件了。一直找不到人。今天,我總算抓到你這隻老鼠了。說,是不是你幹的?”

    他不吱聲。

    隊長一腳喘過去。

    王偉明晚上從深圳迴來的時候,見王強跪在保安室,十分吃驚,走了進去。

    “這家夥怕挨揍,剛剛裝死,被我們灌了一點冷水,一下又活過來了。”一個新來的保安笑著對王偉明介紹故事詳情,有點討好王偉明的味道。

    “這家夥長得好瘦,簡直是一副活著的骷髏。如果不是一盞明燈,也就是那個時時無精打采,時時又明亮異常的小眼睛在閃爍,誰會把他當一個活人呢?誰會想到小小的年紀,單薄的身子,老實至及的他也會偷呢。”另一個剛到不久的保安也搖著頭說。

    “把他給炒了吧,王經理,”這是隊長的聲音,“這種人渣,是人群中的敗類,是所有罪惡的製造者與諦造者。好逸惡勞是他們的天性,遊手好閑是他們終極目標。如其把他留在工廠受刑,不如把他放歸自然,也好讓這種人才發揮天賦。他把你的臉都丟盡了!”

    “有點不妥,”王偉明說,“劉老板知道這件事情嗎?”

    “還沒有告訴劉老板,劉老板出去了還沒有迴來,”隊長說,“這家夥受了驚嚇,尿都出來了,他是一個沒用的膿包。”

    “叫他寫一份檢討,務求深刻,必須說明原因,”王偉明說,“王強今年也不過十七八歲,身子又那麽單薄,正是長身體,長知識的年齡。有時跟我聊天,我還覺得他還有點機靈。”

    “你就這樣輕饒了他?”隊長不服氣地說。

    “你想怎樣?”王偉明怒了,“他的身世,你們根本不了解。七八歲他就沒有了父母,他必須靠自己瘦弱的雙手,提前抵擋人世間的風風雨雨。天真爛漫的年齡啊,過早地品嚐到了人世間的艱辛。這是他的不幸,也是社會的不幸。他的存在有人認為是多餘,他的父母到了哪裏他就應該跟到哪裏,這是一種怎樣的自私,又是一種怎樣的冷漠。人間沒有溫暖,自私自利卻瘋狂地膨脹,親情,友愛,關切,同情流傳人世間幾千年幾萬年的美德,在物欲麵前迅速退卻萎縮了。這是一種變態的繁榮,這是一個變態的社會,這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現實。我們有必要向一切需要幫助的人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糾正一些已經過時了的觀念和認識。這是一種責任,也是一個有良知的公民應盡的義務。”

    隊長說,“我們管得了那些嗎?”

    “管不了廠外的,但管得了廠內的。”

    “你這樣處理不公正!”隊長有點氣憤了。

    “你想怎樣?”王偉明怒斥道。隊長不吱聲了。

    “起來,明天交一份檢討上來。”王偉明又對王強說,“你要學會自尊,自重。不要再做出丟人現眼的事來。”

    王強站了起來,臉上的淚痕還沒有退盡,“我知道我錯了。”

    “你為什麽偷錢?你的工資到哪裏去了?”

    “我身體不好,時時要買藥吃。”

    “以後再不準偷錢,沒錢,我借你。聽到沒有?”

    “知道了。”王強說,不一會到了車間,加班去了。

    黃毛看王偉明終於又迴來了,他迎了上去,“王經理,我這腿怎麽辦?”

    “什麽什麽怎麽辦?”

    “我這腿已拖了大半年了,廠裏總要給一個說法嘛。”

    “我希望你繼續在廠裏安心上班。不要七扯八拉。”

    “我不想上班了,我想跟廠裏來一個一刀二斷。”

    “你要陪多少?”

    “五萬。”

    “還是五萬?不能少一點嗎?有的廠斷一條腿也就賠五萬。”

    “一分也不能少。”

    “你有醫學鑒定嗎?”

    “沒有,醫生說象這種病需要觀察二年左右的時間。”

    “那二年以後再說吧。”

    黃毛罵了一聲,“都是豬。”憤憤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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