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禍從天降

    小子,你為什麽沒有摔死?居然還剩半條狗腿在廠裏晃來晃去。給你吃,給你喝,還要發給你一點工資,鴻達廠這樣的好廠已不多見了,居然你獅子大開口,還要什麽賠償,這道理說得過去嗎?

    06年春節剛過,南方就進入了多雨季節。這是天地之間一年一度幾乎固定不變的約會。沒有霹靂,也看不到閃電,雨就這樣時而停歇,裏而狂舞。天空被灰色的幕布遮住,一切飄渺而模糊。榕樹葉子更綠了,更濃了,田野陷入了一片白茫茫之中。牆外的杜鵑花墜落了不少在工廠的圍牆之內,隨著水流慢慢地飄走了。“很可惜那一抹淡淡的紅。”

    老張正在幹活,聽見鐵皮屋頂上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心中甚是煩惱,又見雨珠從窗前不停地滑落,他望了望天,不見半點好轉。“下了多少天雨了?這狗日的天氣?什麽時候老天才能給一點笑臉?”接著他又想起了丹丹了,他不明白昨天他放在女工宿舍那裏的一盆衣服她為什麽不洗了?她真的生他的氣了?她難道真的不理他了嗎?雖然這幾天他依舊找她一起吃飯,但是,她沒有以前那麽熱情了。老張知道他們之間已有了一種明顯的裂痕,而且這種裂痕有明顯擴大的跡象。他得想著法子挽迴。

    噴油車間要安裝,電工說,一個人搞不了,王偉明想了想,“找黃毛吧,反正那家夥幹活也不老實。不如合理利用一下。”

    起初黃毛不願意來,說他不是幹這一行的。王偉明火了,“不願幹你就跟我滾蛋!”可憐的黃毛,高傲的黃毛今天總算領教到了權利的厲害,他不得不上了。

    但他說,“電工可是要專業的,出了什麽問題,他是要找廠裏算賬的。”

    王偉明說,“少跟我囉囉嗦嗦,大不了陪一口棺材。”

    王偉明一走,黃毛就在背後罵了一句,“媽的…”

    黃毛來了,電工指了指天上,“上吧,兄弟!幫忙把這些燈給裝了。”

    黃毛說,“我不會爬梯子。”

    電工說,“你沒長腳嗎?你今天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

    黃毛說,“我今天不上咱的?”

    電工說,“不上去,可以。王經理說,叫你滾蛋!”

    黃毛無法,他隻好上去了,電鑽剛響,他就想罵了。天上的灰順著電鑽落了下來,正給他洗臉呢!他擺了擺頭想躲避灰塵,但一點效果也沒有,許多灰塵居然鑽到他嘴裏去了。他停了停,改變了一下姿勢,一手手拿著電鑽,另一隻手則抓著梯子了。果然這樣灰塵少了許多。忽然,電鑽打起了轉,他抓不住了,身子一歪,梯子給帶倒了。如同一堆泥,他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他蜷曲著身子在地上大叫了起來,“唉喲…唉喲…”

    電工趕緊跑了過來,“怎麽啦,我剛拉完一泡尿,你怎麽就掉下來了呢?你也太沒出息了!”

    黃毛掉下來了的消息,好像長了翅膀許多人都知道了。老張從攻牙組跑了過來,想看一看怎麽了。黃毛抱著腿還在那兒大叫,看其臉上的表情,他一定摔得不輕。

    老張俯下身,“給我看一下。”

    黃毛的眼淚都流出來了,“腫了,腫了這麽高了。唉喲…唉喲…痛死我了。”

    老張看了一下那個“小饅頭”,接著說:“肯定傷得不清”。隨後他又說,“我去幫你找一個車子過來,先把你拉到辦公室門口,看廠裏怎麽處理。”不一會,老張就拉了一個車子過來了,這是平日清潔工用來裝垃圾的,周圍沒有什麽護欄,上下也很方便。今天清潔工閑著,沒什麽垃圾,老張要把他給裝上了。黃毛看了看,不想上,但一想也沒有什麽更好的待遇了,隻好一折身,咬了咬牙,爬上去了。

    曾頂明在遠處看見了,咧著嘴笑不停地笑。

    到了門口,老張說:“這種事情我不好說的,他們要罵我多管閑事的,你自己等著吧。”說著老張鑽過了車間。

    王偉明早聽說了這事,隻是沒想到他真的不行,爬不起來了。他後悔今天不該說那種不吉利的話,世間萬物真的有報應這迴事。他在辦公室內從窗外看了看,“內傷可能沒有,骨頭可能出了大問題。這棺材看樣子是省下來了,但醫藥費的問題則是一個大問題了。”他拔了一個電話,廠長不一會就來了。

    廠長是本地人,說著一口非常標準流利的廣東話,這是一種值得炫耀的語言,在打工人的心目中,能說這種語言的人,都是廣東人,如果廣西人也說廣東話,那也是幾百年前他們也有同樣高貴的血統。他愛好運動,曾得過社區乒乓球冠軍,象棋冠軍等諸多頭銜。可以說是一個有著良好修養與廣泛愛好的人物。他在鴻達廠上班是不用駐廠的,有事隻須一個電話,偶爾他心情好來廠轉一轉,每月三千元的工資就到手了。沒有人敢在他麵前放個半狗屁。

    車子一停,他剛抽下鎖匙,怒斥到,“怎麽搞的?做事為什麽不小心?你幹活腦筋長到屁股上了?”

    黃毛一聽,雖痛,甚至還不停地“唉喲”,但他突然又發起火來了,“這活本不歸我做,我也做不了這活。”

    他還想往下說,廠長的大嗓門又把他給蓋住了。“丟你才母,什麽事你不能做,什麽活你可以做?接你來是讓你當皇帝的嗎?”

    黃毛不停地“唉喲”,“你們說話有沒有一點良心?我要到法院去告你們這群王八羔子。”

    “你這個‘撈崽’,‘嘴殼子’還蠻硬。我讓你到法院去告。”廠長鑽進了辦公室,懶得理他了。

    下班的時候,因為大家都認為這病不急死不了人,拖它十天半月也沒有多大的關係。所以可憐的黃毛同誌仍在屋簷下的垃圾車“坐”著。他已在這裏表演了三四個小時了。許多人都在評論這件事情,他們談這件事,大多沒有傷感,好像黃毛的傷痛與已無關,或者黃毛的傷痛了自己更高興了才是。人一窮,什麽都麻木了,感情退居到了二線,興災樂賀也成了一種普遍的娛樂原則。

    老張吃飯的時候,又找到丹丹了。丹丹抬頭看了看,這是她半個多月以來第一次直視他的目光。老張頓時又有點高興了。他知道,丹丹是一個善良的姑娘,遲早會原諒他的。丹丹笑了笑,“菜夠吃不?”

    老張說:“夠。”

    丹丹說:“我還準備給一點給你,看樣子我自作多情了。”

    老張趕緊改口,“不夠,不夠。”

    丹丹一下子把他的碗給拿了過去,一碗菜都倒給他了。老張詫異,“你不吃了。”

    丹丹說:“我想把豬養肥一點。”

    王強擠了過來,“你們二個人怎麽總是那麽好?有好吃的也不留一點給我。”

    老張說:“隻是隨便聊聊。小孩子不要在這裏打岔。”

    “我跟丹丹是同齡的,誰是小孩子?”

    丹丹端著碗,“我要走了。”

    王強說:“我一來你就走,是什麽意思?”

    丹丹笑了笑還是走了。

    老張目送著她,把手放得低低的,輕輕地向她搖了搖。

    老張吃完飯去打卡時,黃毛還在那裏。他心裏頓時不是滋味。“這幫人到底想怎麽樣?到底管還是不管?如果不管,他真想把他背到醫院自己把錢給墊上了。”他衝了進辦公室,“廠長,那人腫得厲害,你咱不送他到醫院去呢?”

    廠長把這老家夥看了一眼,“滾出去!你是一個什麽東西!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王偉明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他吐下這口氣,退出去了。

    天黑的時候,黃毛被尊敬的廠長大人帶到醫院去了。

    下班的時候,李大為從黃毛的床前經過,黃毛腿上已綁了不少紗布。李大為等人湊了過去。黃毛掏煙給大家抽。

    李大為問,“廠長帶你去的是哪一家醫院?是治人的醫院還是獸醫院?”

    黃毛想罵,但還是笑了笑,“路東醫院。”

    “怎麽這麽快就迴來了呢?”

    王強道,“那還不簡單?先是交錢,然後拍片。之後上藥,最後滾蛋。”

    “你這小王八,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李大為又問。

    “在海口,我斷了腿,住了三個月呢!”

    “你偷東西給人打斷的吧?”李大為笑著問。

    王強一下子不說話了。

    廠長每天來接黃毛,這並不是他有多麽珍貴,而是他總是說“我是粉碎性骨折,連骨頭也粹了,弄不好一隻腳就沒了”。起初幾天廠長還把他當一迴事,時時伸出一隻高貴的手還幫他扶一下。黃毛呢,也不客氣,有時是左胳膊,有時是右胳膊勾在了敬愛的廠長脖子上。廠裏的人見了,都說黃毛厲害,居然騎到廠長大人的脖子上了。也有人說,黃毛勢利,想占廣東人的光,可能已認廠長為幹爹了!說不定以後還有希望討廠長的女兒做老婆,做一個上門女婿呢。

    可這種待遇沒給多久,廠長就不耐煩了,醫生一句話道破天機,“傷筋動骨一百天。”也就是說,黃毛這個病不是一天二天可以好的,一個外省仔,又不是他兒子,他哪裏有那麽多的心情。有時,他站在門衛室,扯起嗓子,“黃毛,換藥了。”這個時候,黃毛總是非常聽話,他一方麵扶著牆,像一個可愛的小bb,一蹦一跳,一方麵又像狗被叫喚慣了,大聲迴應著,“來了,來了。”

    剛到門衛,廠長又說,“你是不是耳朵聾了?叫了你這麽多次,是條狗你也知道每天什麽時候在這裏等我了。”

    黃毛說,“你這不是冤枉我嗎?我一聽到你叫我我就來了,你看我這樣子,能走能跑嗎?我是跳著過來的”

    廠長又說,“我不管那麽多,從明天起,自己跟我在這裏等著。我沒有那麽多閑心思接你送你。”黃毛聽了以後,也隻好默認了。沒錢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必須聽從有錢的,沒權的必須聽有權的,這是一種普遍的生存法則,黃毛隻是一個普通人,如今又落了一個一瘸一拐,再硬的骨頭,也有軟化的時候。此刻,他除了默不作聲,沒有他招了。低調,或許故意委曲求全,也許能給他帶來一點實實在在的好處,至少,那條斷腿,有恢複的可能。他不敢看廠長憤怒的目光,乖乖地上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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