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你一定被生活整怕了吧?為什麽一定又要進鴻達廠,為什麽又惦記起了豆腐、空心菜、胡蘿卜、冬瓜等四大名菜?現在你應該明白忍氣吞聲的好處吧?愛出風頭,上帝總會給你一鞭子或者一記耳光。

    路東雖是一個小小的管理區,但這裏的繁華一點也不比內地某些小縣城差。桔黃的燈光下,雨水正在縱情舞蹈。晚七八點,街上仍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無數把雨傘紡織出了又一個奇妙的世界。驕傲的汽車,不時發著脾氣叫人群閃開,不時又贈給行人一些大禮——將一些汙水濺到行人的身上。司機的解釋是這是一種禮尚往來。兩旁的榕樹脈脈地接受這雨水的洗禮,把它們濃密的小手掌努力地伸到了道路中間的天空。好像是誰在給誰鼓掌,又好像是誰在給誰獻媚。

    王偉明從發廊出來,正好碰見了張三文,張三文趕了上去,說:“王經理理發啦?

    王偉明說:“隨便剪剪。你怎麽在這裏啊?”

    張三文苦澀地笑了笑,“不在這能在哪呢?這條路我已經走了幾百遍了,差不多地都給我拖平了。”

    王偉明笑道,“你沒上班嗎?”張三文點燃一支煙,“沒有,又有一個多月沒上班了。”

    “我不是幫你進了一個廠嗎?”張三文搖了搖頭,“文迪廠是一個什麽鬼廠!自進廠的那天起我就沒有開心過。那生活比鴻達廠更差,一點油花也沒有。打架,鬥毆,盜竊成風。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比那更大的染缸了!即便再老實的人,再純樸的人,再善良的人進了那個廠,也會變成賊,變成強盜,變成窮兇極惡的匪徒。人人表麵稱兄道弟,親如一家,背後卻各自為政,互相拆台。文迪廠天天走人,天天招工。天天招工,天天走人。文迪廠簡直就是一個菜市場。見此情景,那個台灣瘦猴子經理不但不覺得丟臉,反而大唱高調。其中最經典的一句話就是,大陸有13億人,其中至少有10億餓鬼。文迪廠一天招一百人,文迪廠招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都招不完。對於來來去去,去去來來流動性大,他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王偉明說:“走,喝酒去 。”

    張三文說:“怎好意思又要你破費呢。”

    王偉明說:“你我皆兄弟,還客氣些什麽?”

    隨後,他們進了一間餐館。張三文又說:“我進廠沒幾天,先是被別人打了一頓,說是我缺乏教養,一點也不老實,後是衣服,鞋子被盜,他們不但不同情,還譏笑我,說我有一種博愛的思想,直到最後連牙刷牙膏也守不住了。我向組長反映情況,組長說我放屁。我去找老板,老板先是問我是誰,說從來都沒有見過我,後聽我的解釋不耐煩,叫我滾遠點。我幹了一個多月,有一天迴宿舍時,床鋪被人占了。我問怎麽迴事,保安說,我可以走了。我說工資沒給我,保安說,一個多月還想要工資 ,我真是太天真了!這裏幹了三個月四個月沒拿到工資的大有人在。”

    他們坐了一會,服務員問,“來點什麽?二位先生。”

    王偉明說,“隨便!”

    服務員笑了笑,“來點隨便?這兒可沒有隨便賣哦。”

    王偉明叫張三文點菜,張三文說,“你是老大,還是你點吧。”

    服務員走了以後,王偉明又問,“你打算怎麽辦呢?考慮過迴家嗎?”

    張三文苦澀地搖了搖頭,“迴家?打死我沒有考慮迴家。高中畢業以後,我在家呆了二個月,我差點瘋了。我的身邊都是一些老實庸俗之人,他們把祖宗的一些條條框框當經典來供拜。而這些我做不到,有時,甚至想嘔吐。那個地方,事實上已沒有我的生存空間了。”

    王偉明說:“這麽說,你不打算迴去了?”

    “死,我也要死在廣東。憑我的直覺,這裏我能找到我的愛情和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而我,時時又把人的尊嚴和人生價值看得特別重要。人來到世上,若沒有使命,根本就沒有必要來到這個世上。”

    王偉明笑了笑,“你現在飯都沒有吃了,還在想這麽嚴肅的問題?”

    張三文提起杯與王偉明碰了一下,“今年春色花已逝,明年春色倍還人。我相信困難隻是暫時的。現在,找不到工作,我也又多了一個嗜好,那就是看書。我已閱讀了大量有關機械和電子方麵的書了。我相信自己的潛能,我相信自己在這個方麵一定能找到用武之地。”

    “多讀一點書總是有好處的。我以後多推薦幾本書給你看一下。”

    “好呀,隻是現在,我的身份證在文迪廠給搞丟了。也可能是給那些家夥偷去了。我現在是徹頭徹尾的三無人員。白天我怕治安隊抓,晚上我的窩又被人給占了。因為我本來就寄住在我的朋友處,他的女朋友來了。白天我抱著饒存的一點希望在外找工作,晚上我去人才市場借宿。”

    王偉明說,“在我的印象中,你是非常大膽,非常勇敢的人,怎麽現在也這麽沮喪了?”

    張三文說:“沮喪說不上。隻是那治安隊對我們這號人特殘忍,見到就抓,問上幾句就打。我總是與他們捉著迷藏。我也不知道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王偉明說,“苦難是一所學校,相信這更有利於你以後你人生的發展。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餓其饑膚。來吧,喝酒,幹了這一杯。”

    他們喝完酒以後,已是12點以後了,路上少有行人,喧鬧的人群退潮,街上空空蕩蕩。城市的腸子被洗空,道路就是城市的腸子。喧鬧的街道也有了夜的睡意。他們從飯館出來,王偉明叫了一輛的士,張三文趕到的士旁,付了50元錢。

    王偉明說:“這是幹什麽?”堅決把錢又給了他。張三文不依,又把錢塞給了司機,王偉明又去拿司機手上的錢。司機說,“不要扯了,誰的錢不一樣嗎?”張三文把錢塞到司機的手上,“你走吧”。

    車子走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天,有人通知張三文,去鴻達廠上班,並擔任為新設的噴油部組長。

    他坐著一個摩托車,很快就到了鴻達廠,也就是他唾罵過,侮辱過,說了一萬個不好的“鬼廠”。今天他帶著一個亂皮箱,腳上穿著開了裂的舊皮鞋,一身老舊的衣服,可能這就是他今生最好的武裝和全部的家當了。也許出於禮貌,也許是想給大家一個驚喜,也許是想向昔日的過錯進行懺悔,他那自以為美麗漂亮驕傲的小胡須已經不見了,頭發不足一寸長,看得出剛剛上過焗油或是啫喱水,根根有形,他的眼睛還是那麽大,甚至比以前更有光芒。生活的磨難一點也沒有改變他好鬥霸氣的外貌特征。剛一到廠門,他就又大喊大叫了,“開門,開門!”

    曾無能在保安室內正在與人談一些黃色的段子,興致被人打斷了很是不爽,斜著眼往外一看,心中一驚,“我的乖乖,這個活寶怎麽又來了!”

    他止住笑容,走了出去,“那麽大聲,我以為是狗在叫呢!”

    “誰是狗,你應該明白,這個廠的人也最明白。”

    隊長出去,隨後又把門關上了,他真想再打他一頓,讓這個不聽話的腦袋長點記性。他握緊了拳頭,準備給予他猛烈的一擊。正在這個時候,燕燕在辦公室門口叫起來了,“隊長,放他進來,他已進廠了。”

    隊長苦澀地笑了笑,對張三文說:“你也有臉再進廠?”

    “這個廠是你開的嗎?”

    “你不是說鴻達廠的生活不好嗎?豆腐,白菜,蘿卜會吃死人嗎?空心菜隻配豬吃嗎?”

    “那還不都是你的功勞。沒有你的幫助,大家能吃到那麽好的夥食嗎?”

    “你這條狗不要隨便咬人好不好?是不是沒有打怕,小心老子小次滅了你。”

    “你嚇不著我,我要進去。”

    “你誰也不怕。臉皮,我沒有你的厚;關係,我也比不上你;嘴巴,我也沒有你會嚼。你可真是一個人才啊!不過,如果我是你,知道人活在世上是需要臉麵的話,早找一個大樹給吊死了。”

    張三文說,“你跟我滾遠點。我不想與你胡扯了!”

    吃中飯的時候,老張見張三文又迴來了,高興得不得了,他端著碗直接往他那個方向坐去。梅梅正在與他說笑,老張在一旁隻是幹笑。稍停,老張終於有機會說話了,“什麽時候過來的?”

    “剛剛,一進門就給狗咬了一頓。”

    “不會吧?我們廠沒養狗啊?”

    “我指的是會說話的狗。”

    老張明白了,“你說的是他呀,不要理他。他是一個瘋子。大夥背地裏現在都叫他閻王。”

    “這個名字還是我們女同胞起的呢。”梅梅笑著說,“有一個員工辭工了,拿一個行李出去。曾頂明先是叫人家把箱子打開,接著又伸進手去,一件件的摸,一件件的捏。好像大夥全是賊似的。終於,有所收獲了,他高興得笑了起來,小妹妹,這是什麽東西?其實那不過是一些女人的日常必用品而已。就像蚊子好血,蟑螂喜歡腐屍一樣,他把那包紙舉得高高的,還大聲念了起來,護舒寶。接著又說,更幹更盡更爽!那個小姑娘哭著跑了。後來大夥知道了這件事,每逢辭工之時,誰也不敢帶那玩意從大門前經過了。”

    老張說,“你出廠幾個月,好像瘦了不少,這樣今天晚上我找吊死鬼請一個假,陪你去外麵喝上二杯吧。”

    “不用吧,老張,你是有負擔之人。”

    “哪裏的話,這杯酒我老張再窮,也是要請的,怎麽說我與你一起在‘牢裏’呆過,在鴻達廠也一起做了一年多了。這是一種緣分,今夜為我們的重逢幹杯!當然,二個大男人在一起喝酒一點意思也沒有,梅梅你能跟我們一塊出去走一走嗎?”

    梅梅笑了笑,“我要上班了,不跟你們再聊了。”

    剛一上班,辦公室裏就傳來了電話,燕燕跑到車間裏,偷偷對老張說,“老板不在,你趕快去接一下電話吧。那人說是你老婆,好大嗓門的。”

    老張臉一紅,忽然嚴肅起來。他不知道,姣姣是不是對他的事情已有所發覺?想到這裏,他心中一驚,甚至有了一股寒氣。他怕了!他怕他的老婆!他怕他老婆的巴掌,盡管他是丈夫;他也怕她惡毒的語言,盡管老張時時也喜歡研究一下語言文字;他更怕她老婆大哭,盡管有時老張不順心的時候,偷偷也會掉幾滴眼淚,但與姣姣那種哭法相比,一個可稱得上長江黃河,一個則隻能稱小溪小溝了。他匆匆往洗手處跑去,由於不自然,腿都有點發抖。借著鋸沫他快速地洗了一下手以後來到了辦公室。

    “老張,這裏接電話。”燕燕笑著叫老張了。

    老張顫抖著抓起了電話,“喂,是姣姣嗎?”

    “是我!”電話另一頭大聲說道,“你說話怎麽吞吞吐吐,你生病了嗎?在外一定要注意身體。”

    “沒有呢,好得很呢。你在家也要注意身體。”

    “你寄迴來的錢,我收到了。告訴你,你寄迴的錢至今我一分錢也沒動。五千塊錢我已經存到銀行裏去了。我都是靠我自己維持著一家的開銷。每天早晨我送走歡歡以後,我就去磚瓦廠上磚,一車五塊錢,我們二個人一組,每人一車可分二塊五。”

    “好呀 ,好呀,歡歡成績怎麽樣?她讀初三了吧?”

    “好得很,老師都說她是班上最好的一個並說照這樣發展下去,將來上北大,清華都沒有問題。”

    “哦,哦,我們要好好培養一下。”

    “你最近為什麽二三個月都沒有給我寫信?是不是身邊有了小妖精?”

    老張緊張了,“沒…沒有…絕對沒有。你應該相信我。我是一個多麽老實的人。”

    “那你為什麽不像以前那樣時時寫信迴來,讓你婆娘也有一個寄托呀。”

    “最近很忙,不騙你,真的很忙。”

    “沒有泡妞?”

    “我可以對天發誓,絕對……絕對沒有。”

    電話另一頭傳來了姣姣的笑聲,“跟你鬧著玩的。借你一萬個膽,我諒你也不敢!”

    “老婆,我上班了!”

    “去吧。多保重身體!”

    “你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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