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男人被剃光了頭,反綁著手拴在治安隊門前的大樹上,許多人圍了一圈又一圈,張開著嘴微笑著,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誇道:“我的乖乖,真是帥呆了!”

    九月,南方的天氣有點邪,一連十多天未下雨。既是盛夏,天色晚了,太陽依然釋放著毒辣辣火熱的光茫。星星般散落的村莊,纖細延綿的公路像一條鏈子,把無數工廠緊緊邊在了一起。到處在冒煙,到處在轟鳴,到處是人流。西邊的天空著了火,將珠江染得通紅。而頭頂天空少有的蔚藍無不在刺激人們的神經: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熱,少有的熱啊,人們腳步匆忙,像螞蟻各自逃躥。

    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每個工廠都打開了大門。街道突然變得狹小,人們說笑著、推搡著、湧動著。如同河水突然爆漲了,人潮淹沒了這裏、淹沒了那裏。小店變得異常忙碌,出租房內冒出了炊煙。四川話、河南話、湖北話、貴州話、甚至雲南新疆話語也夾雜其間。東莞虎門成了求生者、冒險者、闖蕩者的天堂。這裏是又一個小小的民族大聚會,這裏是中國最有代表性的一個縮影。不用人請,他們聞風而動,從一個個山寨,從一個個城市 ,從一個個農莊,從一個個有吃的和沒吃的,從一個個快樂著和痛苦著的家庭提著行李,編織袋和不多的幹糧千裏迢迢來了。他們要在這裏生存,希望找到他們想要找到的一切,包括金錢、榮譽,夢想還有甜蜜的愛情。

    王偉明剛從中山迴來,下了汽車,揮了揮手,四五輛摩托車冒著濃煙一齊向他衝了過來。他笑了笑,直往路東奔去。下車的時候,他給了對方50元錢,並說不用找了。對方納悶:今天遇到財神了?

    王偉明今天簽了一份大單,按照目前的生產能力,鴻達廠一年都難已完成。這是一碗肥肉,他打了一個漂亮之仗,所有有錢的和沒錢的,有單和沒單的,隻要稍有一點頭腦,都會興奮不已,何況那單價又是那麽誘人!大陸人窮,“窮得幾乎要上吊!”哪一個員工聽了不會欣喜若狂?台灣人有錢,能在大陸開廠的人更是有錢,但“他們要錢生錢,錢賺錢”,對於財富那些當老板的幾乎個個是一頭鯊魚,味口極好,食量驚人。他相信劉老板聽到這一消息一定會瘋狂起來。說不定會把他當神一樣拱捧呢!他叫了一瓶酒,自酌自飲起來。酒啊,解乏的良藥,他讚歎著廚師精湛的手藝和電視中美妙的音樂,他的臉漸漸有點紅了。

    喝完酒,他打了個手勢,服務員過來了,他笑了笑了,誇道,“小姐,你的小酒窩真漂亮。”隨後他往工廠走去,經過治安隊時,那裏圍了好多人,出於好奇心,他也湊了過去。

    有四個人掛著牌子跪在地上正在示眾,看樣子一定犯有大罪,有大罪當然應該嚴加懲處。對於他們的教育,治安隊自有一套新的發明:那不聽話的腦袋,四周已被刮得光光的,如同遇到了龍卷風,又仿佛碰到了推土機,隻剩下頭頂上幾根“鳥毛”。人們讚歎著,欣賞著,議論著。

    “這發型酷呆了,”一個卷著頭發,十分漂亮的女孩子說;

    “這個剃頭匠的手藝真不錯”;另一個胡子亂糟糟的老頭也管不住嘴;

    “他們可以代表中國,拿到外國去參加藝術展覽”,另一個戴著眼睛,頗有創新思維的靚仔說;

    “這是最為典型的動漫創作,不過頗有抄襲嫌疑;”另一個穿著白襯衣破為前衛的靚妹說。

    那幾張牌子字跡未幹,想必是臨場發揮的傑作。掛在他們的脖子上的白紙黑字,寫著他們光榮的曆史。

    這是一種發明,這是一種藝術,這是一場無聲的免費演出。大夥天天加班太累了,太乏了,太無聊了!食堂,車間,宿舍就是他們的全部活動空間,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就是今天的再版。他們生活在沒有鐵絲網的監牢之中,除了上班加班,他們什麽也沒有,不用說看一場電影,有時連看電視的時間也給剝奪了。他們從來沒有如此好的運氣,碰到如此別出心裁的演出。平日整天關在車間裏,除了報表訂單生冷的機器和無法無天的加班以外,誰會考慮到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有精神上需求?治安隊是一個冷酷無情的鐵的機器,誰會想到它也有幽默的時候,它也學會玩起了藝術?它也懂得了如何吸引眼球,如何引起公眾的注意?這幾位“英雄”一出場,自然立即被人群圍了上來,男的笑,女的笑,有錢的笑,無錢的也笑,甚至連拾垃圾的老太婆,也咧著嘴笑個不停。“偷東西的”,“強盜”,“流氓,”“土匪,”“惡霸,”人們滿街議論著。王偉明不是聖人,自然他也苦笑了。

    跪在最左邊的是一位瘦弱的青年,鬼知他遭遇了什麽大疾或者什麽大餓,身上看不到一錢肥肉,眼晴深深凹陷下去,看了叫人不寒而栗。有人說他還是個孩子,也有人說他一定三十好幾,沒有人能猜出他的大概年齡。他如其說是人,不如說像鬼,他簡直就是一個人與獸或人與鬼極端矛盾體。不過人也好,獸也罷,對於他的罪行,紙牌上寫得清清楚楚:王強,四川人,九五年四月五日在路東搶劫她人項鏈,被治安隊員當場抓獲;

    第二位略胖,四方臉,眼睛外突,好似要吃人,由於頭發幾乎被剪光,致使胡須顯得分外珍貴,如同刺蝟,叫人紮眼。他叫張三文,湖南 雙峰人,入室盜劫,私自搬運他人煤氣罐。麵對這麽多的觀眾,這家夥也不老實,“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那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在怒斥眾人,“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第三位脖子細長,腦袋也極小,眼睛就像一顆綠豆,天生一幅吊死鬼的樣子,那件上衣又臭又髒,一些蚊蟲,蒼蠅仿佛找到了知音在他身上飛來飛去。眾人笑問:“這家夥天天住在垃圾廠嗎”?掛在脖子上的“說明書”告知了眾人:胡四貴,湖北雲夢人,二十二歲,由於一時疏忽,“拾錯”了放在別人陽台上一雙嶄新的價值不菲的皮鞋;

    第四位先生年紀最大,四十有幾的樣子,此刻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掛在脖子上的“說明書”詳細地對他對了這樣的介紹:張宏,﹙這是他告訴治安隊的名字,對於他的真實身份,我們有待進一步核實。這家夥說他身份證給人偷了,小偷偷小偷,或者說小偷偷流氓,小偷偷惡棍,大夥相信這樣的鬼話嗎?看來這家夥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惡行。我們盤問了他好久,也沒有問出一個所以然,看來,他是一個時時出入於治安隊或者公安局的老手,說不定他曾經坐過大牢。他總是在我們麵前說他是清白的,他象一個清白之人嗎?大夥看看,仔細把他看看,一張鍋底似的黑臉,老鼠似的不安分的眼睛,野蠻粗大有力的行竊之手,這象一個幹活之人嗎?﹚這家夥趁一個年邁八十歲高齡的老太婆開門之際,尾隨其後,強行闖入了屋內,誰知他要實施怎樣的可怕的不可告人的罪惡的目的!他邪惡的眼中還有沒有法製?他愚蠢的大腦中還有沒有政府?…

    王偉明看到“吊死鬼”時,突然不笑了,甚至引起一陣顫栗。湖北人?雲夢人?啊!他真真正正的老鄉。他目瞪口呆,他差點驚叫了。從小到大,他所受的教育是我是中國人,我為中國人而自豪;換句話說,來到廣東,我是湖北人,我為湖北人而自豪;換一句更確切的話是,我是雲夢人,我為千千萬萬個雲夢老鄉而自豪。而今天,他的老鄉,他真正正正的老鄉雲夢人在這裏與他相見了。他已漂泊在外在二年了,時時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說不清的戀鄉戀父母戀往事的情結。他沒料到自己的老鄉,自己的同齡人,會已這種方式,會在這種場合,會已這種極端令人顫粟的形式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沒有了笑意,他蹲了下來,關切地問,“你是雲夢人?”“是。”“你真的偷東西了?”吊死鬼不作聲。王偉明又問,“你沒工作嗎?”吊死鬼沒吱聲,隻是擺了擺頭。王偉明又說,“沒工作你就去偷,去搶?!”吊死鬼又不吭聲了。王偉明怒了,“君子不受嗟來之食,餓死你也不能偷啊!告訴我實情,你為什麽要偷?”吊死鬼低著頭又不語了。王偉明說:“告訴我實情,說不定我能幫到你。”吊死鬼慢慢抬起了頭,說道,“都說東西南北中,發財在廣東,我受了這句鬼話的唆使,義無反顧地來了。誰知一個多月過去了,貼了老本不說,我卻連一根毛也沒拾到。沒有工廠收我,又沒錢了,肚子又唱對台戲,先生,你沒有經曆過饑餓,你根本想象不到什麽是天旋地轉,什麽是心如刀刮,什麽是生不如死,我頂不住了!饑餓使我變成了瘋子,幹渴又使我變成了野獸,一個好端端的人,一個大活人總不至於不明不白地餓死吧。於是,我管不了那麽多,就去偷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變成賊,變成強盜,變成人人憎恨的垃圾。”王偉明心情異常沉重,站了起來,說, “我幫你去問問看。”

    他往治安隊走去,他相信憑借鴻達廠與治安隊多年的交情,這點小事應該不成問題。他買了一條煙,走進了治安隊。

    當天夜裏,文員燕燕就給他們發了廠牌,安排了住宿。更令人不可思義的是,吊死鬼胡四貴不僅住上了單間宿舍,而且還當上了組長。全廠嘩然,人人不服,人人不得不服。社會到處都是規則,社會又到處亂作一團。王偉明貴為業務經理,權傾全廠,有幾個敢當麵放個臭屁?搞群帶關係就搞群帶關係,搞群帶有什麽不好?三星電子搞群帶關係,一樣把企業搞得風風火火,連皇帝也搞群帶關係呢!

    保安隊長領老張去宿舍安排床位時,問老張,“你和王偉明是不是親戚?”老張笑著說,“不是。”保安隊長狡黠地笑了笑,“不是?你少騙我了?”老張沒有了笑臉,“真的不是,我與他認都不認識。”隊長說,“你敢捂著自己心口發誓嗎?沒有關係我願搭上我的一顆腦袋!年輕的帥哥靚妹找不到工作的到處都是,像你這個老家夥又不是什麽高級人才,瞎了眼也不會有人招你。我們廠你是年齡最大的一個,早以超過了招工年齡的範圍。即使全廠的人走光了,也不會招你啊。老板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大發脾氣。再說,近段時間我們廠也不差人手,你進來了,除了幫忙吃飯,你還能做什麽?!你能順利進來那真是一個奇跡了。你說沒有關係,隻有鬼才會相信!”老張還想辯解,可是保安隊長轉身就走了。

    “王偉明這個狗日的,有點權就亂搞了。看來,鴻達廠有戲要上演了。”保安隊長邊走邊罵,“居然還安排一個瘦不拉嘰者當了組長,而且住上了單人房間,比老子的待遇還高!亂了,真是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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