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的大院子此時被布置成了一個比書場,四周間隔地擺上了書案,書案上擺著紙筆硯墨,淩樞和曹仁、麻三貴等一些監審的官員坐在唱戲的台子上。

    一批書生按照淩樞的旨意,在書案上用自己最熟練的書體寫著“宋徽宗獨寵花石綱”幾個字。

    曹仁有些疑問地問道:“淩大人,這樣能就能查出來嗎?”

    “你說呢?”淩樞冷冷地望著曹仁笑道,“把寫得好一點的留下來再寫,我就不信那反賊能飛到天外去!”

    書案前的這一批書生已經寫完,李禪、吳子坤等一些懂書法的將寫的好的與寫的不好的作了分流,寫得不好的也就放了出去,寫的好的就被兵士帶到一邊等候去了。

    戲台上,麻三貴宣布:“再進來一批!”

    大門外,又一批書生被帶進了院子,黃慎在這一批之中。

    麻三貴神氣活現地站在台口前說道:“大家聽著,請你們來,事情很簡單,用你們最拿手的書體寫一句話,寫什麽呢,聽好了!‘宋徽宗獨寵花石綱’,寫好之後交到李禪大人和吳子坤先生那裏去,你們家可以迴家了。”

    書生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這麽點小事,何必如此大動幹戈?殊不知,這後麵還有更大的陷阱呢!

    黃慎看了李禪一眼,低頭寫了起來……

    選擇字寫的好的與另一批放進驗審的在同步進行,這一批放進的書生中裹進了板橋、金農和汪士慎。戲台上,麻三貴重複著剛才說過的那一番蒙人的鬼話。

    李禪這邊,排著隊交付紙箋的書生輪到了黃慎,李禪看了黃慎的草書,眼瞅都不瞅黃慎就揮手讓他走了。見李禪放走了黃慎,吳子坤停下了自己的驗審,快步過去攔住了黃慎的去道。

    黃慎靜靜地看著吳子坤。

    吳子坤冷笑著看著黃慎。

    黃慎乜了吳子坤一眼,冷笑道:“吳公,攔道犬非良種矣。”

    “少給我來這一套,別人可以走,你不能走。”吳子坤不氣不惱地迴給了黃慎一個不冷不熱的笑,“黃先生,那邊請。”

    一批通過的書生從大院的門口走了出來,他們的家人迎了上去,慶幸地摟抱住他們。金農家的啞女、汪士慎家的女侍翹首以盼,出來的人群沒有板橋、金農、汪士慎……

    院子裏,板橋、金農、汪士慎分別連紙箋都不交就主動地站進了等候再審的人群中去了。

    淩樞來到板橋他們麵前:“寫好的字為何不交付驗審?”

    “你們的這點小把戲,哼。”板橋不屑一顧地冷笑了下道:“大人你不還要接著審嗎?”

    “好,好一個明白人!”淩樞對這個在瘦西湖奚落過他的高額頭銘心刻骨。“明白就好!”

    麻三貴湊上前去:“淩大人,該留下的都留下了,您看下一輪開始不?”

    淩樞信心十足地揮了下手:“下一輪!”

    麻三貴走到被留下的二十來個書法一流的書生麵前,巡視了下說道:“現在請大家接著寫,內容不變,但,字體一律要求用楷書!聽到了沒有?”

    板橋厲聲發問:“為什麽用楷書?”

    麻三貴打了個冷顫,發現發話的是板橋,心火不打一處來:“為什麽?你這個啞巴真會問,反詞是楷書寫的,你們不寫出楷書來,案子就能斷了嗎?”

    金農站在人群後麵大聲道:“我不會楷書!”

    眾書生紛紛起哄:“我不會!”“我也不會!”“我隻會草書!”“我隻會行書!”

    麻三貴懵了,乞求地望著吳子坤說道:“哎,子坤,你怎麽說的來著?點子是你出的,還是你來說。”

    麻三貴把吳子坤賣得個幹幹淨淨,吳子坤有氣無處出,他狠狠地瞪了麻三貴一眼,站了出來:“都是書畫界的同仁,我吳子坤與諸位無怨無仇,為大清江山社稷效力,乃我責無旁貸……”

    板橋用手狠勁地扇起了鼻子,站在他身邊的黃慎會意,誇張地大聲問道:“哎咿,我說你怎麽啦?”

    “你問我我問誰?”板橋皺著眉頭道:“你老兄的臭屁也太臭了!”

    眾轟然大笑。

    台上的淩樞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怎麽啦!”

    板橋高高舉起了手臂:“大人,有人放了大臭屁!”

    這下沒人敢大笑了,捏起鼻子嗤嗤地笑。吳子坤被羞辱,捏著鼻子說不出話。

    麻三貴警示道:“笑,笑!誰再笑,重打五十大板!”

    戲台上,淩樞不解地嘀咕了一句:“媽的,一個臭屁值得這麽開心嗎?”說完催促麻三貴道:“怎麽搞的,開始啊!”

    麻三貴為難地迴道:“大人,他們都,都說不會寫楷書!”

    吳子坤對麻三貴說:“你別說了,我去說。”說完跑到淩樞的身邊。“淩大人,他們都是一流的書畫大師,說不會寫楷書,那都是騙人的鬼話。你可以問李大人。”

    淩樞看著李禪:“李大人,是這麽迴事嗎?”

    李禪將了吳子坤一軍:“仿柳體楷書者甚多,先生說呢?”

    吳子坤愣了一下,狡黠地:“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不過筆法隨人,方自成一家,否則他們也就不是大師了。隻要寫出來了,就能辨出來!”淩樞不耐煩地:“你們就不要打口筆官司了,一句話,寫!誰不寫就先抓誰!”

    戲台上一個大書案上放著一摞交上來的書法“作品”,淩樞比比這個象,比比那個也象,氣惱地:“刁民。全都是刁民!說不會寫,寫上來了,卻又都是一個樣了!”

    李禪笑道:“我早說過,習楷必習柳體,能差到那去呢,不然這些人怎麽被人稱作書家大師呢?”

    “別說了!”淩樞粗暴地打斷了李禪的謔笑。“把他們都押起來,午後我親自動刑,我就不信,就不信沒招供的!”

    說完氣惱地走了。

    被押走的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之間的信任在眼神中流露……

    大門口,吳子坤攆上了淩樞:“淩大人,請留步。”

    他跑近淩樞身邊輕聲說道:“動刑拷問能否緩一緩?”

    淩樞不解地麵容有些煩意:“為什麽?”

    吳子坤謹慎加小心地說:“我想大人一定知道史可法死守揚州的曆史……”

    淩樞早先就是從兵部出來的小官員,說到軍界,正對他的眼兒了,他清傲地“嗯”了一下說:“你說,我知道。不就是那個南明的兵部尚書史可法嗎?你怎麽好好的說起他?”

    “大人真是飽學,佩服佩服。”吳子坤奉承地笑道,接著又說:“當年多鐸帶領清兵二十多萬攻打揚州,屠殺揚州城兩萬多人,沒一個揚州人投降……”

    淩樞奇怪地問道:“你給我說這個幹什麽?”

    “呃,我的意思,動武不如動這個……”吳子坤指了下腦袋說。“我想起了一個人,在他身上打主意沒錯。”

    淩樞感興趣地:“誰?”

    “揚州知府身邊的師爺洪達……”吳子坤一麵說著一麵等著淩樞的反應,這是他做商人觀顏察色的絕招所在。

    淩樞感覺到了什麽:“嗯……你的意思他應該知道那個小鐵匠怎麽給殺掉的?”

    吳子坤高興地:“大人英明。”

    “你說說在他身上怎麽下功夫呢?”淩樞問道。

    “我與這個師爺是忘年交,知府大人把他當作心腹,其人腦袋瓜子聰明絕頂。”吳子坤陰詐地說道,“不過,他有一個致命的毛病……”

    “說啊!”淩樞急於想知道下文,“跟你們這幫人說事,怎麽這麽累!”

    “嘿嘿……”吳子坤為難地說道,“那就要看大人舍不舍得放碼子了……”說著湊到了淩樞的耳邊嘀咕起來……

    淩樞不停地點著頭,“好主意,明天你與麻大人一同把這事操辦了!”

    太陽剛剛在紅月樓的梅枝椽影中探出溫和的臉盤,惜月閣西頭的門扇便輕輕響了一下,彩色的雨花石珠簾一陣清脆悅耳的落翠聲,何清清懶散嬌容地從屋子裏蓮步挪將出來。姐妹們在喧囂忙碌的夜晚過後,此時還在夢鄉之中,偌大的一個紅月樓靜悄悄的如同一個深幽幽的庵院。何清清自從南京秦淮河轉賣到揚州紅月樓半月有餘了,第一次起得這麽早,清晨氤氳縹緲的薄霧在院落的池塘樹叢、石徑小道和雕簷畫棟間布上了一層清幽怡人的淡紫色障幕,令人心胸爽達豁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提起拽地的紫綃翠紋裙走到樓台的扶欄前。

    樓下池塘裏成群結對的金黃色鯉魚慢悠沉穩地覓著食,何清清注目良久,疲憊的神思似乎有了寥寥的活泛。兩天了,兩天前她是怎麽被抬迴紅月樓的,已經記憶模糊了,印象中淩樞那隻毛絨絨的手臂粗暴地掏入她的下身,在一番痛苦的扭曲哀嚎之後,她慘叫了一聲就什麽也不知道了。想到這,一陣隱隱的撕裂心肺的悸疼從她的下身一直蔓延到她的後腦勺,酸楚的淚水頓時盈上了她的眼眶與鼻腔。似乎怕人覷見了她的隱私,她裝作不經意地用手背在眼角輕輕抹了一下,旁顧四周,這才發現閣樓東頭的梅子正站在大開的窗戶前朝她這邊注望著。何清清沒想到紅月樓還真有起得這麽早的人,梅子這時已經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似地別過了頭去。

    梅子伏在畫案上畫著一幅清荷圖,圖畫好了,正在題詩寫字,何清清進了房。

    “梅子姐姐,你起得真早啊。”

    梅子低頭寫她的字,沒搭理何清清。

    “喲,姐姐的畫子和字都這麽好,真叫人羨慕。畫給哪個相好的?”

    梅子還是沒說話。

    何清清裝作驚異的神色玩笑說:“哎咿,梅子你的楷書真好啊。我跟你說,淩大人在查驗會寫楷書的人,你怎麽沒有給抓進去?”

    梅子抬眼盯視著何清清,笑了一下:“那你把我押走啊!”

    何清清訕訕地漾著笑臉道:“我跟你說個玩笑,你就這麽當真?”

    梅子冷冷地問了一句:“有什麽事嗎?”

    “我想,我想……你教我學畫幹不幹?”何清清似乎是沒找話說。

    梅子驚異地看了看她,開心地笑上了,心想這女子也有她單純的時候,真有意思。遂打量著對方說:“怎麽突然心血來潮想學畫?你有那一手哄男人的功夫,不就什麽都有了嗎?”

    何清清受到了奚落,但她不在意,仍強笑著說:“姐姐笑話我了,那些男人玩我們這種女人,有幾個是真心的?玩過了也就丟開了……”

    梅子不經意地笑了一下說:“怎麽,在淩大人那裏受了什麽委屈?”

    一句話說到了何清清的心坎裏,她強強地笑了一下,說不出話來。梅子心下明白她這兩天不出門的緣故了,“剛才你一個人哭上了?”

    何清清的臉上還掛著笑,但淚水已經悄悄淌了下來,她很快地舉起手臂抹了一把。梅子放下了筆,抓起剛才何清清抹淚的手臂,將她的袖口褪了上去,露出的小臂上一排青紫色傷痕。

    “清清,你這是怎麽啦?”梅子驚詫地問。

    何清清無人訴苦,這下找到了傾訴衷腸的人,她掀起了衣服,褪下了褲腰帶,她的胳膊、胸前……幾乎沒一塊好肉了。

    梅子大驚失色道:“這都是他掐的?!”

    何清清點了下頭,驚恐不安地說:“他一天一個主意捉弄你,讓你害怕、顫著心……”何清清恐懼地睜大了雙眼,“他是個魔鬼,我好害怕……”

    這一瞬間,梅子一下子改變了對何清清的印象。雖說她輕佻風騷,惹人厭煩,但為了一張嘴,也是一個迫不得已賣身乞憐的可憐人,梅子情不自禁地輕輕將何清清擁到懷裏……

    “姐姐……”何清清淒涼地哭了,她似乎不敢大聲地哭,在梅子的懷裏抑著聲,憋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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