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達見盧雅玉聽了他的稟報,愣著神不作聲氣,他也犯了糊塗:“大人,大人,你怎麽啦?”

    “啊?啊!”盧雅玉迴過了神,“這事你和誰說了?!”

    “我誰都沒說。”洪達從腋窩裏抽出畫軸說:“哦,我迴到家取了它,就來找你了。這是證據。”

    盧雅玉謹慎地看了下周圍,說:“此處不宜多說,走!”說完跑去和李禪叨咕了兩句,就帶著洪達迴衙門去了。

    一進議事廳的密室,盧雅玉緊張地合上了門。佯裝輕鬆地問道:“怎麽迴事,你說吧。”

    洪達在書案上攤開了那幅《破石圖》和那份《硯石怨》,指著字畫和那幅所謂反詞道:“大人,你仔細看,注意這楷書,是不是一個樣?”

    盧雅玉奇怪了:“你都給我搞懵了,鄭板橋寫的不是六分半體嗎,怎麽楷書他也行?”

    “對了。”洪達說道,“他的楷書是相當地道的。他在寫書的時候就考慮到了要露餡,所以做了手腳。”

    “這事要慎重。”盧雅玉謹慎地表示態度,“楷書寫得好的有的是,不能就這麽肯定就是鄭板橋所為。”

    洪達將書法中的“石”作著比較說:“大人,這是要腦袋的事,小的絕不敢胡言亂語。你來看這兩個‘石’字,一般大小,可以重疊。懂書法的人都知道,同是楷書,但誰就是誰,筆隨人走,筆鋒豪邁,以氣取人,這是鄭板橋書法的個性,誰也學不去的。更何況他不是在刻意裝摹下寫出的東西。”

    洪達精通書法,所言之處無不切中要害,盧雅玉就是想辯駁也無言以對了。

    “大人,我去安排抓捕鄭板橋!”洪達說著就要往外走。

    “慢。”盧雅玉愣了一下,突然喊住了洪達,不由自主地說:“不能抓!”

    洪達懵住了。

    盧雅玉走去扶住了洪達的兩個胳膊,語重心長地說:“師爺,鄭板橋的小命捏在我們兩個手裏,對不對?”

    洪達楞楞地點了點頭。

    “那首詞是反詞嗎?不是!”盧雅玉走過去拿起了那幅《硯石怨》激動地說道,“硯石怨,怨什麽?怨那些貪官汙吏魚肉百姓、腐墮社稷,怨哪些無能之輩把持朝政、昏君無道;他罵的是宋徽宗,罵的是麻三貴;詞裏借古喻今,譏諷的是愚弄朝廷、欺君妄上的那幫混球啊!你仔細看看,是不是這麽迴事?!”他將那幅《硯石怨》遞給了洪達。

    洪達也是個知書達禮之人,經盧雅玉這麽一提醒,實心眼陡然開了竅:“是這麽迴事。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呢?”

    “讓我告訴你,打著迎駕的幌子,他麻三貴買下巨硯實質是送給欽差淩樞的!”盧雅玉說。

    “啊?”洪達吃驚地看著盧雅玉,“這是真的?這不是犯上嗎?”

    “犯什麽上?”盧雅玉忿憤不平地說,“現在麻三貴說他是自己買下的,作為私人禮物送給淩樞,這不正在他家辦交接嗎?你知道了,又怎麽樣?告到皇上那兒去?”

    洪達聽到這兒也上了火:“媽的,太張狂了!”

    盧雅玉接著說:“我再告訴你,我查了一下賬,為了這塊大硯石,麻三貴動用官銀就是上萬兩黃金,全是轉在迎駕專款名份下挪用的。運這塊硯石,死了三個勞役,善後的事還沒了。鄭板橋見景有所思,寫了這首詞,說的都在理上,那也是替揚州老百姓說了話,也是為大清社稷著急啊!”

    “大人……”洪達的話再次被盧雅玉打斷。

    盧雅玉盯視著對方說:“你聽我把話說完。你我在府中共事多年,我們誰都有這份膽氣打開自家的大門,讓人家看看我們的家底子,他,他麻三貴,還有那些貪官們,敢嗎?這樣的人不罵罵誰?”

    “大人,你別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洪達沒遲疑地說。

    “殺了一個死囚犯,保了一個社稷忠良,即使犯法,我盧某也自認了。”盧雅玉說。

    洪達已經明白了盧雅玉的真意,作為他的下屬,朝夕相處,盧雅玉的人品、操行他何嚐不是一清二楚?他洪達雖說官職如末介,但人家盧知府沒給過一次臉色,沒使過一次脾氣;此次犯案,更是事出有因,那幫朝廷蠹蟲也是逼得人不得不說話了,人家知府大人要作正道上的事,你再落井下石那還叫人嗎?

    “大人請放一百二十個心,上公堂,小人跟著你,我們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洪達意氣地說。

    盧雅玉身子一熱,給洪達作了一個深深的揖:“師爺,請受盧某一拜!”

    在麻三貴家的後院,淩樞圍著那塊“龍鱗巨硯”左觀右看不忍離去,前思後想卻又不敢收留,見李禪一邊不疼不癢地與曹仁說著小話,心中騰起一股莫名之火:“李大人,你是宮廷大畫師,金石不會不懂,怎麽沒聽你說一句話?”

    李禪彈了下嘴角,說道:“金農是金石大家,宮廷畫院都知道他。他說的沒錯,這是不可複得的珍寶。”

    “我不是問這個。”淩樞說,“我是要你說說,這個硯我能留下嗎?”

    “大人信得我,我就說。”李禪看了一眼巨硯,笑道:“這塊寶硯如果是大人自己要,自己掂量就行了;如果大人想呈獻給皇上,那就另當別論了。”

    “此話怎講?”淩樞問道。

    “大人自己留下它,利害自己便可定奪;若是敬獻皇上,你就要將剛才金農寫下的《古硯辯》一並呈給皇上禦覽才是,留與不留,那皇上自會有個說道,這與你淩大人就沒什麽幹係了。”

    李禪的一番雲裏霧中,讓淩樞左右犯難。

    吳子坤在一旁一直沒吭聲,此時忍不住了:“大人,以小人之見,什麽‘三災’不‘三災’,我看這是妖邪之說,大可不必信之。他們垂涎不可得,心裏難受的不行,於是就惡言以誨之,讓大人得之不安神。”

    麻三貴怯怯地:“就是就是。他們是刁民,不可信!”

    李禪笑了一下,輕輕點了下:“聽說搬運硯石途中,就死了三個人。麻大人,這是真還是假?”

    麻三貴無言以對:“這……”

    “麻大人的朋友得此硯而傾家蕩產,這是真還是假?”李禪進而逼問道。

    沒等張口結舌的麻三貴發出聲來,吳子坤就聰明地打了個圓場:“淩大人,太陽下麵站得太久了,去喝點茶水爾後再說不行嗎?”

    淩樞點頭同意道:“好吧。我去喝點茶水,你們再去張羅幾個金石大家來鑒別,我就不信這個理。”

    “對,對!大人這邊請。”麻三貴受審般地得到了解脫,給淩樞前頭引路而去。

    眾人來到花廳剛要落座,就聽見外麵胡四姨尖嘯的聲音忽高忽低地傳了過來。眾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迴頭望去

    隻見紅月樓的胡四姨一路高喊著從迴廊那邊跑過來。許是跑著說的緣故,語詞含混不清,連個標點符號也沒有給人家留下:“淩大人麻大人大事不好了出了大事了哪個殺了頭的反賊不是寫反詞的那是一個鐵匠鋪的小鐵匠……”

    胡四姨進門慌張,在門坎處摔了一個大跟頭,很快機靈地爬了起來。

    淩樞心裏癔歪著巨硯能否取得,一肚子心火沒處出,見了胡四姨那份狼狽樣,拉著臉不高興地說:“有什麽事,你說清楚點行不行?你們這南方腔,說起話來象砂鍋炒黃豆,劈劈啪啪,存心不讓人聽還是咋的?”

    李禪皺了眉心,厭厭地說:“淩大人讓你說慢點,你再說一遍。”

    滿頭大汗的胡四姨咽了下口水,竟一下子沒詞兒了。

    淩樞奇怪地問道:“怎麽又不說了?”

    胡四姨膽怯地翻了下眼:“我……我想跟大人您一個人說行不行?”

    “說!”淩樞煩惱地說,“我淩某做事曆來公斷,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胡四姨囁嚅地說:“盧大人他,他殺錯了人。”

    淩樞早把什麽反賊不反賊的事兒忘得一幹二淨,他不太明白地說:“他殺誰殺錯了?你說清楚。”

    胡四姨忘了身份地小跑了幾步,貼近了淩樞,幾近耳語地說:“盧大人殺的那個寫反詞的,不是個書生,是個小鐵匠。”

    淩樞推讓了一下胡四姨道:“鐵匠怎麽啦?寫反詞還要分個什麽人?書生、鐵匠都能寫。”

    胡四姨急了眼:“不是。那個小鐵匠一個大字不識,他寫什麽反詞啊?”

    “啊!”淩樞這才悟到了什麽,大驚道:“你說的沒錯?”

    “說錯了,大人你就殺了我。”胡四姨認真地用手作刀架在了脖子上:“我是聽小鐵匠的鄰居說的,那還有假?”

    淩樞氣急敗壞地立起了身:“反了,反了!來人,把,把揚州的書生都給我抓起來!”

    淩樞的一句話,驚動了揚州城上上下下,全城處於恐怖狀態之中,兵卒將士紛紛出動,不出兩天,揚州城裏的書生十有八、九都被押解到揚州府的大院裏集中了起來,板橋、金農、黃慎、汪士慎、高翔也沒逃過這場劫難,看押他們的全是虎視眈眈的兵勇將士,外圍的百姓默不作聲,悲戚的、忿怒的、擔憂的、害怕的……

    議事廳裏,盧雅玉心事忡忡地來迴踱步,洪達不安地看看盧雅玉,又看看外麵。

    從外麵觀察局勢的洪達迴來給盧雅玉膽怯地說:“大人,全城的書生都抓來了。”

    麵對這樣複雜的局麵,一向沉穩的盧雅玉也有些亂了分寸,心裏沒有底地發著牢騷:“我就不信,我看他能把揚州城連鍋端了不成?”接著問洪達道,“我能出去看看嗎?”

    洪達連連搖手:“不行,淩大人說過了不讓你插手,大人你還是離得遠一點為好。”說著他指著議事廳的門廳外說,“你看這周圍,都是淩樞安排的守備將士。”

    議事廳的門廳外,武裝齊備的將士如臨大敵般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洪達給盧雅玉小心地端上了一杯茶水:“大人您喝點水。”繼而謹慎地看了盧雅玉一眼,小心地探著口風說:“大人,小的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盧雅玉直截了當地說。“都什麽時候了,有好主意還不快快說!”

    “呃,大人,你為了保一個鄭板橋,卻招來了滿城大禍……這麽做值不值得?”洪達說完眼睛直楞楞地望著盧雅玉。

    “嗯……”盧雅玉幾乎懵住了,茫然地點了點頭,突然反應了過來:“你說什麽?”

    “洪達!”盧雅玉盯視著對方說嚴肅地說道,“交出鄭板橋,我盧雅玉成了什麽?那就是千古罪人了!”“這下好,整個揚州城為此劫難一場,你不還是罪人?”洪師爺反唇道。

    “你讓我想想再說。”盧雅玉蹙著眉頭說,“我現在的腦子特別的亂。”

    “我不說了,大人。”洪達識趣地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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