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畫友受馬氏兄弟相邀匯聚於小玲瓏山館。他們沉浸在巧治欽差的欣喜之中。黃慎自認為當眾出了醜,獨處一旁沉默不語。

    就在女侍上茶的時候,板橋一把黃慎推到了主座的位置上,說道:“黃兄,你怎麽突然成了大姑娘了。”

    黃慎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今天要不是諸位暗中相助,黃慎要出大洋相了……”

    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黃慎:

    “阿慎,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你把我們當成什麽人了?”

    “到現在你不說話,我還當你心裏有後怕,這才沒問你,沒想到你為的是這個,嗨!”

    “黃老瓢,你這麽說,也太不仁義了!”

    “黃慎才疏學淺,捉襟見肘,今日臨頭方知曉,實實慚愧之極,羞不可言。”黃慎勉強地笑了一下說,“這是我肺腑之言,各位仁兄不要牽怪於我。”

    板橋重重地“嗨咿”了一聲,說:“‘水秀滿四澤,月清氳奇峰;煙嫋孤山寨,雲漫懸崖鬆’,這首藏頭絕句我也隻是提了個‘雲’字,黃兄就對出來了,對仗工整,令人叫絕。”

    金農琢磨著說道,“看今天這個樣子,欽差大人是準備好要發難的。所以說,能讓這家夥心服口服,足見黃兄詩文功底非同一般。”

    汪士慎笑道:“李禪大人當眾揭短,要說最最難受的,是欽差大人了。”

    大夥兒開心地笑了起來。

    正笑說著,盧雅玉、李禪帶著懷抱琴盒的梅子從門廳那邊走了過來,盧雅玉說:“嗬,好熱鬧啊!”

    見到盧雅玉身後的梅子,板橋、黃慎他們都愣了。盧雅玉看看身邊這個,又看看那邊幾個,驚訝地問梅子:“怎麽,你們認識?”

    梅子羞澀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馬曰涫在亭子那頭招唿道:“來啦,請諸位入席了”

    馬曰涫把眾人引進了一間寬大的餐廳,這裏布置的和雅致,四周簇擁名貴的常青植物,間以曆代名人字畫,正中央放置著海梅圓桌椅,西側上首一塊蟬翼般的杭織綢紗簾隔出了一方彈琴唱曲的小廂房。

    梅子進了琴曲小廂房,輕輕調試著琴弦。

    板橋看了下黃慎和金農,對盧雅玉解釋說:“盧大人,我們幾個和梅子姑娘是這麽認識的,黃慎……”

    盧雅玉舉手止住了剛要解說的黃慎,笑道:“別說,現在我不想聽。我帶梅子來,是為黃慎兄弟慶賀的。”說著掏出一張銀票來,放到黃慎的麵前說,“這是欽差大人讓我帶來的一千兩銀票,那幅畫子畫好了就讓我帶給他。”

    “盧大人,你聽我說,”黃慎邊說邊將那張銀票推了迴去,說:“這個銀子我想,可我要不得。”

    “?”盧雅玉不解地望著黃慎說,“你們做什麽事,總是要和我捉迷藏?我要聽你說個究竟。”

    黃慎說:“實話告訴大人,這句詩不能完全算我的,所以我不能作這幅畫子寫這首詩。”

    “不能全算?這事我在場,還能有假?”盧雅玉說。

    黃慎指了下板橋和汪士慎,說:“還記得當時他們在一邊爭吵嗎?”

    盧雅玉點了下頭,迴想著:“有這麽迴事,他們爭吵怎麽啦?……”

    “他們在爭吵的時候,給我點了一個字。那是一首‘水、月、煙、雲’的藏頭詩,板橋他傳了一句‘煙雲駕老君’給我,解了我的圍。”黃慎解釋道,心底不藏一點私垢。

    琴曲廂房裏,梅子停下了手中的活,側耳靜聽畫友們之間的謙讓。心下想他們的畫品好,他們的人品更是世上罕見。

    板橋解辯道:“大人不要聽他的過謙之辭。剛才我們勸說了好半天,他就是固執己見,就算我提了一個字,做不出來也是枉然。”

    李禪一旁讚同道:“板橋說得在理。黃慎兄的那一句‘雲漫懸崖鬆’天然生趣,補空補得如此之妙,已是不同凡響,你就不要自謙了。”

    黃慎起身給眾人致禮:“黃慎在此誠謝友人了!”

    眾人笑聲中,板橋將銀票推給黃慎:“銀票要收,畫子也要作。要不然李大人、盧大人迴去如何交差?”

    黃慎窘道:“這……”

    馬曰涫出麵給他救了駕,隻見他一把收起了銀票:“你們都不要說了,這張銀票我先收著,待黃兄畫出了畫子,一手交銀,一手交貨。如何?”

    馬曰涫的及時打諢,將尷尬局麵轉換成了樂融融的氣氛。

    馬曰涫舉杯道:“來,幹了!為黃兄躲過劫難,為……”

    “慢。”盧雅玉攔住馬曰涫,迴頭對西廂說,“梅子,把曲子彈起來。”

    “大人,《雪梅》行嗎?”梅子問道。這是她最心愛的一首曲子,曲盡人意,曲抒衷情。

    “好。”盧雅玉說。

    梅子的纖手搭上了弦,舒緩清雅的曲聲起。

    曲聲中,眾人舉杯暢飲,不知不覺間進入酣境。梅子的《雪梅》曲進入一個抒發梅花鬥風雪的激昂情境,板橋聞之興奮地站了起來,信口吟道:

    白雪壓梅,梅開勝雪,花中一絕。香不在蕊,

    亦不在萼,香徹問取雪天月。

    不認春風,隻識東君,孤香清冽。寒枝凝玉,

    疏淡幽情,惱人風味醉時節。

    ……

    吟到精妙處,眾擊掌而鼓之。

    汪士慎讚道:“板橋,你對梅花如此獨到精僻,為何不作梅圖一試身手?”

    板橋笑說道:“一生畫竹,別無它求。畫梅巢林兄在上,小弟哪敢造次?”

    汪士慎笑指著說:“板橋你……言過言過了。”

    汪“梅”冷香浮眾,這是友人公認的事實。他的梅濕潤蒼勁,冷凜孤芳,心手狂恣地化入了他自己的人格。汪士慎,徽州歙縣富溪村人。佛以金裝為貴,人以衣著顯榮。報出個天靈地傑的出生地來,無形中顯示人種的高貴,也是一些虛榮徒子樂此不疲的惡癖。汪士慎跟人不一樣,報出地不顯名不露的歙縣不算,還偏偏要帶上個富溪村,可見他的嫉俗鄙陋。他言語不多,交友更是廖廖,非知心不往來,他很有點象顏迴的樣子,畫作空閑時,喜好獨自一人枯坐在陋巷草堂前,寂寞淡泊,他為焦五鬥畫過一幅《乞水圖》,畫中一甕,持甕人乞求友人贈他以雪水作烹茶之用。板橋在這幅畫上戲題道:“士慎詩書畫,何止一甕金,巢林趣入仙,求水不求金。”可以說把汪士慎的藝品情操早早地蓋棺論定了。

    汪士慎喜茶成癖,人稱汪茶仙,說他有玉川子之風,玉川子,唐人盧仝是也。他的自題詩:“試茗山泉鬆子煎,關門自欲避時嫌。平生難言事幾多,呷清沉濁毛孔散。一盞一盞又一盞,潤得枯腸引清風。道心緣出肌骨暢,蓬萊生在七峰堂。”用鬆子柴煎出的山泉茶,摒棄嘈雜人世的煩心事,呷著清澈的瓊液般的香茶,有多少擾神的東西不能排遣掉?香茶排濁氣,養神怡誌如清風貫耳,得仙之道如說蓬萊,就是咱自家的七峰堂啊。好一幅淡泊人生的真實自繪。

    梅子彈奏的《雪梅》一曲進入了尾聲:梅花戰勝了風雪,傲然挺立,花蕾綻放……

    黃慎同眾人一樣,出了神。別人是受染於曲子的意境,他不同,腦海裏浮現出金農宅院裏自己與梅子躲難的那一幕。梅子的聰慧靈動,梅子的音容笑貌,梅子發際的溫馨,梅子聽命他的乖巧,滿滿地在他的腦海裏盤旋。黃慎生怕讓別人看了他心底的私情,狠命地擺了擺頭,極力排除那該死的非份之念。

    曲子彈完了,酒也盡興了,眾人沉浸在特定的情境之中。

    李禪提醒道:“盧大人,我們該走了吧?那邊還有事體等候呢。”

    盧雅玉說了聲:“你不說,我都忘了。好,暢快暢快。”說著起身喊梅子,“鍾姑娘,我們走吧。”

    梅子從彈唱廂房裏出來,急急地說:“盧大人,我還有一事有求汪先生。”“那你就快說。”盧雅玉扭頭對汪士慎說,“找你的。”

    汪士慎愣了一下:“找我?”他不近女色,在友人中有口皆碑,梅子突然冒出一句要找他,難怪他憋出個大紅臉。

    梅子從琴盒裏取出一幅畫子在桌上攤放開來。

    金農詫異地說:“哎,這不是汪兄的《殘月冷香圖》嗎?”

    汪士慎見畫驚道:“這是愚士的‘殘月冷香圖’。誰摹得這般無二?”

    梅子應道:“小女閑暇臨摹的,請先生點化一二。”

    汪士慎讚佩之意自心出:“嗯,如此精到入骨,好手筆,好悟道……”

    汪士慎帶來的女侍輕聲提醒道:“先生,不要再說了,夫人知道了,你吃罪不起。”

    汪士慎聞之即住了口,不說了。

    梅子跪了下去,施禮道:“小女不揣冒昧,請先生收小女為徒吧。”

    汪士慎趕忙把她扶了起來,又象燙了手一般放開了她。連連說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原來,汪士慎的娘子生性妒嫉,極惡汪士慎在外沾花惹草,汪士慎懼內,在外交友是絕不敢涉嫌女色的。觀其一副窘狀,眾笑樂不已。哥幾個不願傷害純情無依的梅子,才沒拿汪士慎逗樂,梅子哪知究裏,好生尷尬。

    梅子說:“先生,我說錯了什麽?”

    汪士慎詰言赧色:“啊啊,不錯不錯,我要迴家了。”

    “汪兄不必告罪,其情可敬可宥。不過,為搪塞眾口,這幅畫子你填了詩句便走如何?不然也太對不起一片摯誠的梅子姑娘了。”金農笑說,“馬兄,快拿筆硯來!”

    梅子接過筆硯:“有勞先生了。”

    汪士慎硬著頭皮慌慌在畫上填了一首詩:

    凍雪凝陰不肯晴,

    夜來寒雨複紛紛。

    朔風滿耳夢初覺,

    多少香魂化冷雲。

    汪士慎在題詩的時候,盧雅玉向板橋問起汪士慎這般唯唯諾諾是何緣故。“士慎今天是怎麽啦?你知道嗎?”

    板橋笑了,說:“這話也好說,也不好說。他家那個夫人是個醋壇子,你沒見過。要是聽說他在外麵收了個俊俏的女徒弟,那還了得!”

    盧雅玉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麽迴事,難怪難怪!是收不得,收不得。”

    汪士慎寫好了說:“行了吧?告辭告辭!”說完攜女侍匆匆走了。沒走幾步,又迴頭特意關照道,“諸位兄弟,題詩一事,切切不要和我夫人說,免得後院風波迭起,拜托拜托!”

    眾人揚著笑聲送走了汪士慎。

    果如友人們所說,歸家的汪士慎悄悄推門入內,剛要往東廂臥室去,傳來一聲幽幽的問話聲:“夜貓子歸窩了?”他本能地驚悸了下,尋聲望去,昏暗的堂屋裏,老婆崔蓮花兇神一般端坐在正堂之上,紅木大方桌上放著一把錚亮的長劍。

    汪士慎賠小心地躬下了腰:“喲,是娘子,您起得真早啊。”

    “早,沒你早哇。八百裏就聞著你身上的狐狸騷了。”很有些男人味的崔蓮花陰陽怪氣地說,接著大叱一聲:“你還不給我跪下!”

    “跪就跪。”汪士慎條件性的撲通就跪下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崔蓮花譏諷地眯上了眼:“一宿風流過足了癮了?”

    “嗨咿,娘子瞎說什麽呢,我跟板橋幾個漢子們在一起。”汪士慎笑了,“你又瞎疑惑了。”

    “你騙誰?!男人在一起有那麽多話說?”崔蓮花拍了下長劍,站了起來:“你個不知羞恥的下流胚!”

    女侍從一邊走近汪士慎,勸道:“老爺,你就說了吧。”

    汪士慎吃驚地低聲道:“怎麽,給梅子寫詩的事,你說了?”

    女侍閉了一下眼表示什麽也沒說。

    “我認什麽錯?”汪士慎轉對崔蓮花說:“娘子,我什麽事也沒有,你讓我……”

    “今天我也不要你說了,現在我就死給你看。”崔蓮花說著抓起劍就要抹脖子。

    女侍飛奔上去拉住了崔蓮花,掙紮中,汪士慎奪過了劍。

    汪士慎痛苦地看著長劍,顫著手很了一下心說:“你也不要再鬧了,還是我死了好。”說著毅然地將劍架上了脖子。

    悶葫蘆給逼急了,可憐之外有一種特別的凜然壯烈。崔蓮花慘然地驚叫了一聲,飛豹一般撲過去,位置顛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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