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雍正十三年農曆五、六月交初,少見的西北風裹挾著漫天的黃沙,連著三天沒歇氣把清和日麗的北京城攪了個混天黑地,精明詼諧的京中老人街坊鄰舍照麵時打著嘿嘿說著“天要變了呢”,心裏念著咒語“天時不利,地氣不和,人氣必衰”誰也沒敢說出來。你別說,天不變人變,當朝皇上雍正帝苛政厲治,累了朝廷,苦了百姓,自個兒再廉明沒用,老百姓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精通八卦的京郊名刹“碧雲寺”的老主持青崖大師在八卦盤上沒有算到天象與人氣的什麽變異,卻在盤麵上靈悟到南方一股祥氣正朝京都而來,他剛剛自語了一聲“嗯,近日有稀客從南邊來。”跟著他的臉色大變,原來一股黑障邪氣直逼祥氣,兇象險聳。大師銀白色的壽眉情不自禁地痙攣了下,一雙大眼微合,手裏急急撚動著佛珠,心下禱念道:“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初五這天,鋪天蓋地的黃色天幔不知被何方神力輕輕掀了去,一宿之間杳無蹤影,還了個清和日麗給北京城,大街小巷恢複了往日的活力,死寂的都城重又熙熙攘攘了起來。在南門城樓接受入城盤查的人群裏,站立著幾個浪跡形骸的布衣書生,年歲大多三十走尾,四十蹭邊,他們各自身背畫禳行裝,有的手提紙傘,有的臂挎鬥笠,有的手裏還拖著一根打狗棍。他們就是日後與李禪、李方膺、羅聘一同以“揚州八怪”揚名於世的畫壇怪傑鄭板橋、金農、黃慎、汪士慎、高翔。板橋那天教畫於表妹一姐,鬼使神差動了情,偷吻了表妹卻又讓家妻窺見,私情漏了天窗,雖說妻子阿蓮知書達理沒撒潑,但她暗自泣淚,一連多少天不說話,也讓板橋夠難堪的了,更讓他不能在家呆下去的是,他夫妻間的隔閡在一姐一無所知,她如同以往孩子般纏著板橋教書學畫,阿蓮遷怒於板橋卻沒怪罪一姐,依然笑臉相迎,和言相處,到了與板橋私處的時分就不是那麽迴事了。這樣的生活氛圍板橋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找了個由頭辭了學堂的職跑到揚州城跟金農他們說他要進京,說是即可遊曆沿途風景名勝,又可到人才薈萃的京都學得畫藝,哥幾個哪知道板橋骨子裏是為了逃難這一說呢,他們久困揚州,隻覺得天地小了,也想出去走走看看,不須板橋鼓動他們就合議相應,於是有了他們的北上之行。

    “哈,這就是北京城?黃乎乎一片,夠髒的了,哪比得揚州清秀柔美。”瘦削矮小的鄭板橋舉起手中的打狗棍指點著周圍毫無顧忌地打趣道,“你們再看京城的大姑娘,怎麽個個都是山高馬大,粗眉大嘴的?”鄭板橋在哥幾個當眾是最活潑的一個,樵細的長辮突出了他思之過度的腦門,尖削的下巴,稀疏的唇須沒一點大丈夫的氣慨,身高不過五尺,乍看上去,毫不起眼。但細細觀之,高聳的鼻梁補足了他男性的剛毅,緊繃繃的單眼皮下一雙藏鋒的大眼顯得格外的奪人,聞之他無處不有的蠱惑性的言談,見之他無處不在的敏捷過人的舉止,無人不對他刮目相看了。

    鄭板橋善意的謔笑驅散了大夥的倦意,他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自己的見解,聽他們熙嚷的南方口音,又是那麽一幅怪特的模樣,脾性憨厚的北人禁不住都將目光送了過來。性格持重的黃慎用手中的雨傘悄悄搗了搗興奮不已的鄭板橋:“禍從口出,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黃慎的聲音雖不大,但哥幾個都聽到了,相繼謹慎地斂住了口舌。鄭板橋一雙靈活的大眼覷了下周圍,訕意地朝黃慎作了一個鬼臉。

    黃慎是福建寧化人,家父早逝,十八歲新婚那年就擔起了養家的重負,聽人說揚州是個用字畫就能淘金的好地方,他辭別了老母新妻,獨身去了揚州。臨行前,老母親囑人放倒了門前的一棵老癭樹,用樹疙瘩雕了個木瓢交給了他,說是荒嶺野外的喝個水方便。領悟老母的深意,黃慎從此自號“癭瓢子”,與鄭板橋他們熟識之後,哥幾個都戲稱他“黃老瓢”。說起他和鄭板橋他們相識,那還真是一段緣份。黃慎有三進揚州的奇特經曆,初進揚州他聽一個同行的老船客說,畫師要想在揚州地麵上立足,畫好字不好,就好比一塊不起眼的抹桌布,充其量隻是個佃傭。黃慎聽了這話,二話沒說就下船走了,連個揚州的城門都沒見著。在外輾轉三年後,書法有了造詣的黃慎二進揚州,這次他多了個心眼,摸底探路他在南城門溜進了一家裱畫坊,沒見僧人麵,先拜佛觀音,見識見識揚州畫師們的大作再作計較。那是一個陰雨天,裱工們的衣衫物什放在炭火上烘烤,沒掛正點的衣衫落在火盆裏,燃著了衣架,幸虧遇上了溜進裱坊的黃慎。黃慎救了裱畫坊,也救了鄭板橋他們存放在裱坊的大批字畫。也是感恩吧,高翔將黃慎引薦給了自己的恩師,時下最富盛名的大畫僧石濤。石濤得知黃慎的經曆,笑了一下隨意地說道:“老僧這裏有個楹聯,有上聯沒下聯,上聯是‘水底日為天上日’,你能說出它的下聯嗎?”黃慎想了多半晌答不上來,在黃慎身後就座的鄭板橋急了眼,悄聲道:“‘眼中人是麵前人’。”黃慎雖說聽到了鄭板橋的提示,但他還是誠實地搖了搖頭。

    石濤睜開微合的眼,平緩地說:“老僧出家甚早,什麽都忘卻了,獨獨家母灶前投柴燒火的情境忘卻不了,不知浪跡在外的黃先生有何感觸?”“尊師說到晚輩的心坎裏了。”

    “即是這般,你能就那般情境吟上一首燒火詩嗎?”

    黃慎的腦海裏浮現出老母嬌妻灶前燒火的情景,情溢胸喉,卻一時找不出合適的句子來表述。

    “黃先生與老僧初次謀麵,難免語塞。老僧無禮,無禮了。”石濤平和地笑了一下,轉對鄭板橋他們幾個說,“你們誰能吟得?”

    高翔與汪士慎對視了一下,推崇金農,金農何嚐不是聰明絕頂的人,石濤的本意是衝著鄭板橋的,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於是他歉意地推給了鄭板橋:“板橋……”

    鄭板橋戲說道:“吟詩作畫你們幾個都在我之上,今日怎麽啦,怕在大師麵前出醜?就算我獻醜了。”隨之他應吟道:“‘吹火鶯唇斂,投柴玉腕斜。迴看煙裏麵,恰似霧中花。’請尊師、諸位仁兄點教。”

    石濤雖說為適才鄭板橋在黃慎身後提示有些慍惱,但也不得不折服他的敏捷聰慧,詩才怪傑,脫口讚道:“好,作得好。詩中有畫,畫可見詩。”隨後意味深長地感慨起來,“書好字好詩不好,如同好花伴爛草。詩書畫三位一體,缺一不可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石濤說的是對藝技的感悟,而黃慎明白的是自己文學造詣的淺薄。於是他決意離開揚州,發誓“詩不驚人不臨揚州城。”鄭板橋他們歎服卻又無奈黃慎的韌性,隻好隨之。從那以後,黃慎與揚州的畫界有了不解之緣。

    “穿過碧玉胡同,過了虎坊橋,前麵就是琉璃廠文化街。”金農嘴裏念著剛才問來的路徑,領頭走著。手裏拖著打狗棍四處瀏覽張望的鄭板橋見到一個豪華宅子門前的對聯,駐步觀研了起來。

    這是當朝大學士、軍機大臣兼直隸總督鍾文奎的私人府邸,在周圍的建築中顯得格外的氣勢壯觀。鍾家的門對字用小篆雕刻在弧形的柏枝薄板上,深紅套漆,古樸莊重。對子是這樣寫的:

    於古人之後議古人之失

    處古人之位為古人之事

    見板橋入神在對聯上沒迴話,幾位走到前麵的同伴隻好踅迴身來圍到板橋身邊。“怎麽,看宅子裏的姑娘長得俊俏,想進去歇腳了?”金農打趣地說。板橋沒理會金農的打趣,琢磨地說:“你們看這副門對子,裏邊有名堂……”

    汪士慎悶聲悶氣地說:“有什麽名堂?就你板橋的事兒多。你說好,人家就會給你一碗飯吃?”

    眾人善意地笑了起來。黃慎發現了什麽止住了笑:“哎,你們別笑,板橋琢磨它自有一番道理,你們看,這對子後麵各加上一個字,方為言盡意到。”

    板橋笑著瞥了黃慎一眼,說全了上聯:“於古人之後議古人之失易。”

    “處古人之位為古人之事難。”黃慎緊接著說全了下聯。

    “好。”金農與汪士慎、高翔異口同聲地叫好道。

    鍾家女婢春花提著菜籃子從早市迴來,聽見這幫窮酸文人的咬文嚼字,獨自抿口笑了一下,興奮地跑進府門去了。

    原來鍾家門前的這幅對子確實是藏著名堂的,它係著一個少女的終身,係著一個美妙的夢。鍾文奎膝下無子,到了四十歲上,送子娘娘開了眼,給他鍾家送來一個秀色可人的女娃,娃產在梅花盛開的隆冬季節,望窗外雪花飄零,梅花爭卉,鍾文奎神思飄逸,“小梅……對,就叫小梅。”轉眼十五、六年過去了,鍾小梅出落得窈窕婀娜,看她就象透過雪幔觀花一樣,看不夠,賞不夠,舍不得將目光浪費到別處去。光潔白皙的膚色如同剛剛出水的芙蓉嬌嫩柔美,黑色的頭發有著緞子一般的光澤,鼻子和嘴唇的纖秀而周正,嘴角總是浮現著溫和的微笑,柔和的麵頰上時時泛著細微的紅潮,標致的瓜子臉,令人不能忘卻的是她那有些任性的黑而大的眼睛看人的時候活潑而大膽。“暗香鎖不住,閉戶尋無蹤”,鍾家深閨藏嬌,上門說媒的還是踏破了門檻。為了女兒的婚嫁,鍾文奎老夫婦費盡心機,就沒有一個讓女兒鍾意的。鍾小梅詩書琴畫無一不精,極富幻想,在她的心目中,非品行才學具佳不嫁,與平庸之輩廝守終身,不若刎頸自盡了幹淨。鍾文奎隻好聽憑女兒的別出心裁,出了那麽幅對子張掛在大門口,哪個有心人能解出其中的謎底,鍾小梅的終身就托付給他。鍾文奎沒少留心帶迴一些富才學的才子來,但那些個才子們除了對門前的對子擊掌稱頌外,沒一個看出個中名堂的。起初鍾文奎隻當是才子們畏於他的威嚴,不敢放肆,日子久了,就是很熟識了,你想套話引話都沒個結果,久而久之,鍾文奎也就心涼了。

    不知底裏的鄭板橋哪會知曉這些呢,待女傭春花領著晨練裝扮的鍾文奎匆匆趕到大門口,鄭板橋他們一行早就離去了。

    鍾文奎問守衛道:“春花說的那夥人呢?”

    “走了。往琉璃廠街那邊去了。”

    “他們是些什麽人?”

    守衛一下子描繪不出來:“……象一幫叫花子,啊,不不,象落難的書生。”

    一聽這話,鍾文奎情緒落下去一大半,輕輕地“哦”了一聲,隨意地說:“那就算了吧。”

    鍾文奎說算了那就算了嗎?鍾小梅可不答應,一年多了,竟然就沒有一個有心人看出其中的蹊蹺。如今天賜良緣,你說她能讓過這一個嗎?“算了?爹爹的話說得真是輕巧。那麽多的王公大臣、文人墨客都沒有看出這幅對子的藏意,有人說出謎底,他就是跟我前世有緣,這是天意,怎麽說算就算了?”

    “小姐。”春花勸說道:“那是落魄書生,老爺沒去攆人家,自有老爺的道理。”

    “爹爹說話不算話,我要去找他!”

    琉璃廠文化街座落在北京和平門外南新華街,東西走向兩華裏多。琉璃廠文化街原名“海王村”,是過去遼代的一個貧困的小村落,元代定都北京後,開始在這裏設窯燒製皇宮用的琉璃瓦,因此而得名。康熙年間這裏開始形成了“廟市”,使整個琉璃廠文化街熱鬧起來,關於當時的盛況,有詩繪曰:“正陽門外鬧元宵,金犢花聰意氣驕。十裏香塵迷錦幛,三更煙火走虹橋。繁華更數琉璃廠,無色雲中黃赤鑲”。街道兩旁,商人小販開鋪設攤,以書鋪為最,字畫、古玩、文房次之。

    繁華的琉璃廠街上,板橋他們來到一家號稱“雅墨堂”的字畫店門口,見地勢不錯,沒遲疑就開包擺起了地攤,挨牆掛起了畫子。板橋鋪設的一塊青藍印花布尤是奪人眼目,除了作畫用的“文房”,一張宣紙上寫著這麽幾個字:“詩書畫隨君所意  劣質品分文不取 揚州鄭板橋”。

    鄭板橋他們賣畫求藝無非就是掙個口糧錢,哥幾個哪會料到一場殃及終身的倚天大禍正等著他們呢。

    “嗬嗬,口氣不小哇。”一個蒼穩啞色的京音傳來,板橋尋聲望去,在他背後的“雅墨堂”門口立著一個六十來歲的清秀老者,著一身滿族衣飾,手端一杆別致精巧的水煙輕曼地朝他笑著。他就是“雅墨堂”的當家老板哈川。

    板橋禮道:“對不住了,老先生。我等占了貴齋一塊寶地,多有得罪了。”

    “不必客氣。隻怕沒人買你們畫子。揚州鄭板橋……”哈川淺淺地笑道,“國內的畫師在下無人不知,沒聽說過揚州還有你們這幾個啊?”

    一句話說得圍觀的人哄堂大笑了起來。這時,鍾文奎親自領著換了裝束的鍾小梅和女婢春花找來琉璃廠街,見板橋這邊熱鬧,便擠了進來。

    “哈先生,揚州在哪兒,您都鬧不清楚,您哪能知道我鄭板橋呢?再說了,天下的大畫師不一定都要和您這樣不知天下的小商人打交道啊!”板橋棉裏藏針地反譏哈川道。

    春花指著板橋對鍾小梅耳語道:“小姐,你看,他就是看出對聯謎底的那個人,還有……”春花剛要指點站在板橋身後的黃慎往下說,被鍾小梅用手勢擋住了:“知道了。”

    在眾人的笑聲中,哈川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本想閑來無事,見奇而戲說一番的,不想被板橋說得下不了台了。隻見他的臉一沉,說道:“看不出你的嘴上功夫比手上的功夫更厲害。今天我哈川倒要看看你的真功夫到底有多大!”

    “討教了。”板橋輕曼地笑著作了一個揖。

    “說大話的我見得多了,小試你的功夫便知一、二。”哈川笑說道:“我拿一幅畫子來,你給我仿作一幅來,仿得真了,別說你一個,連同其它幾位的,所有的字畫我雅墨堂全包下了。”

    “仿作?那種勾當我不作。”板橋淺淺地笑了,“鄭板橋平生不幹這種摹仿的齷齪事,要畫,畫我自己的東西。”

    “你是不作,還是沒那個本事?”哈川嘲笑道,“我隻是試探你一下,果真不是那塊料。哼,我不知道你憑什麽來京城裏混事兒……”

    板橋的氣性讓對方頂了起來,說:“衝老板的話,今天這畫子我作定了!拿畫子來!”

    “好!痛快!”哈川對家仆吩咐道:“去,把宮廷禦畫大師蔣南沙的那副《戲貓圖》給我拿過來!”

    家仆應聲跑進堂屋裏去了。

    汪士慎與金農、黃慎耳語一陣,蹭了過來,小聲地對板橋說:“板橋,強龍鬥不過地頭蛇,我們還是撤走吧?”

    “沒事。”板橋上氣地說,“別讓他們小看了。”

    這時,文化街上悠閑地走過來一老一少穿著錦衣緞衫的貴人,他們就是當朝大名在外的宮廷禦畫師蔣南沙和他的門生李禪。蔣南沙五十來歲,微微有些發胖,白淨的臉龐上沒長一根胡須,象是一個閹人,淵博的學識使得他不失學究的典雅。李禪三十來歲,大高個,黑黑的皮膚,滿麵兜腮胡,不修邊幅。他二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九歲那年他榮中舉人後從家鄉揚州到承德遊曆,巧遇康熙帝秋獵,李禪有機會向康熙進獻《秋獵圖》一幅,耳順之年的康熙高興異常,繼而因畫及人,破格擢拔,李禪從此平步青雲,直入禦畫院為臣在院主蔣南沙門下深造,並兼任南書房行走。“南書房”這個地方,字麵上看是個讀書的地方,其實不然,它是皇城裏的皇城,中樞的中樞,從南書房出來的官員,往往灸手可熱。康熙九歲登基,朝政主要由議政大臣把持,康熙年長之後,為縮小議政大臣的權利,建立南書房於乾清門石階下,入南書房的都是才品兼優的官員,南書房行走的官員沒有定員,也沒有品級限製,上極至一品卿相。主事內容是給皇上寫詩作畫、解經議政,無所不包,康熙上朝臨政,總是先到南書房議事,可見南書房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從那以後,南書房一直是清宮的定製。聽路人說雅墨堂那邊為蔣南沙的畫子打擂台,蔣南沙異常興趣地“哦”了一聲,對李禪說:“走,看看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以畫家的名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九華秋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九華秋浦並收藏以畫家的名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