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魚龍潛躍不成文

    號碼在袁微的手機上一閃一閃,撥過去響了四聲,她忙不迭給掐斷了——撥錯號了。條目24是“大灰狼”,條目25是“大師兄”,倆號緊挨著,一不小心往下多摁了一格。袁微想想有點兒後怕:北航要接了那可就是跨省長途,費銀子啊……

    袁微自認耐心一般,而這幾天格外沒耐心,注意力還不大集中,老閃神兒。打電話撥錯號這種基本屬於輕微症狀,最嚴重最窩囊的是昨兒下午下班,大活人恍恍惚惚蹬個自行車三過家門而不入。最後還是鄰居家張奶奶關鍵時刻一聲大喊:“閨女喂!七點半了,你不趕緊迴家吃飯,在門口溜圈兒幹啥啊?餓不?”袁微猛一愣,自行車搖搖晃晃差點兒摔歪。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袁微估計自己這下想不英名盡毀都是一千零一夜。(作者:又名天方夜譚)果不其然,今兒大清早,柳蘇蘇很有模有式地來電慰問。

    這事兒說起來窩囊:當初就為人家結個破婚,她單槍匹馬紮進狼窩背水一戰,落得如今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友情客串楊白勞。人家可大方!結婚報告上揮筆一畫押,把孝悌忠信禮儀廉恥都給賣爪哇國換嫁妝去了。掉頭就看她笑話!

    “昨兒你一出‘身在曹營心在漢’唱得挺不賴,真的,真不賴!”聽聲兒也聽出來那位正一臉“你也有今天”的幸災樂禍。

    “謝謝,謝謝啊……”袁微幾乎要呻吟,婚姻絕對是友情的墳墓。

    那些寫言情小說的真該好好體驗一下生活。

    “不客氣。”柳蘇蘇的企圖昭然——進一步挖掘袁小妖身上這種少見案例,“哎,鬧了半天劉備是誰啊?這麽魅力空前。”

    “你要不要親自去問阿鬥他爹?我給你介紹。”袁微沒好氣地就要撂下。

    那邊噤聲得顯然很壓抑——憋笑其實是對生理心理的雙重摧殘。

    輸人不輸陣,袁微不屈不撓地深唿吸一下,閉眼:“敞開來笑吧你就!壓迫你十好幾年了,讓你逮個機會報仇你容易麽?”

    那頭的清澈笑聲謔啷成串爆開,如洪水開閘。

    這邊話筒垂頭喪氣地掛在機座上。

    袁微義憤填膺上班去了。留下無聲的譴責:這人心哪……它嬗變!

    上班下班,不過一天。

    傍晚給袁朗打電話是要商量圓圓學校暑期興趣班的事,代理監護人自承經驗不足,想來想去還是跟正牌家長通個氣再說。不料忙中出岔,袁微簡直恨死了自己這隻抖抖嗦嗦的左手。第二次撥,通了,並且不是自動留言。五秒、十秒、十五秒……這個袁大灰狼,在家還不接電話?也是心生煩躁,待機的嘟嘟聲她聽著都像燒導火索。

    二十秒了……姓袁的死老a,你要再不接,我就送你兒子去學織毛衣!袁微惡狠狠地想。然後那邊聽筒就讓人豁的一下拿起來了。

    說話卻不是袁朗的破鑼嗓子。“你好,袁隊家裏。請問您找哪位?”是個溫潤裏帶點兒活潑,活潑裏又帶點兒不正經的男聲。袁微瞬間懵了一下竟沒有答複。

    “喂?”對方的耐心顯然比她好。

    “噢……我,我是袁微。”狠狠拍自己腦門兒:清醒點兒爭口氣成不?這幾天丟人還不夠多?

    “你找隊長?”反應得真敏捷真輕快真自然,看來覺得別扭的僅僅是她。袁微有點沮喪地“嗯”了一聲,心說怎麽今兒才發現她的心理素質如此羸弱。

    (袁微會沮喪是因為她還不懂,論心理素質受過訓的人先天優越。此外吳哲同誌天賦異稟,緩衝時間通常控製在一秒。)

    短暫而又漫長的等待之後,“隊長接不了。”

    言近旨遠:一,他在忙,並且很忙;二,我沒明確表態要不要幫忙轉達信息;三,但你可以選擇說或者不說。

    袁微深感老a全是不好對付的家夥。她揉了揉太陽心,咧出一個對方看不見的猙獰笑容:“行,這事兒不問他了。讓他別後悔。”撂下電話後開始咬牙切齒:小狼崽子,你就等著蹲勞技班裏繡花吧!抽針拉線有益於一個人的精神強大。

    袁微還是不太了解她自己: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所以袁飛小同誌終究與針線擦肩而過,少兒書法班成了他美好的歸宿。開課第一天的作品就數量不菲,迴來袁微給他挑了兩張別致的,掃描進電腦裏悉數發送給小破孩他爸。

    圖片是高清的,所以理所當然體積是龐大的,完全打開需費時五分鍾。

    袁朗看後就咕噥了一句:“兩個欠削的貨。”從容拿起水杯,上鐵路那兒搜刮新茶葉去了。

    眾老a看時,但見尺幅生宣,上有若幹條墨跡痛苦又得瑟地盤旋扭曲。一幹人湊在電腦前研究著。

    “寫啥啊?”

    “看不出來……噯,大碩士給認認,這是甲骨文吧?”

    “扯淡!小學生書法課教甲骨文?您也太高估我國九年製義務教育了。”

    許三多憨憨地說:“這不像是字。”成才對他擠眼睛:“那像啥嘞?”

    “就是……像,像隊長的臉。”許三多說完就咧開嘴笑了,大白牙閃爍著誠實的光輝。

    老a們麵麵相覷愣了幾秒鍾。多語驚四“坐”的結論!

    “剛才他站得離屏幕最遠,視角相對宏觀——宏觀視角很多時候接近於上帝視角。”吳哲率先如有所悟地把椅子挪後,然後露出一副歎為觀止的神情,“完畢,你真是個天才!”

    也是被a習慣了,其他人堅持實踐出真知。結果許三多同誌因洞察力超人,在戰友中獲得廣大支持率;圓圓同學被一致評為“有才不在年高”,前途大大的樂觀;陳寒同誌聲稱有進一步發現:畫麵中宣紙側邊上好像有隱隱約約的幾個鉛筆字。

    陳寒一字一字辨認讀出來:“現實主義畫作,冒號,書名號,父親肖像,書名號完。署名,軍中畢加索。”

    吳哲決定趕在笑聲雷動導致屋頂被掀之前替他的兄弟們從外麵把門關上。於是以一個不聲不響的動作幅度站起來,向門進發。轉出走廊的時候他順便做好了筆跡鑒定,這是袁微的字。字像人形。當了小家長的袁微,渾身總透著那麽點兒可愛,簡單概括就是有傲氣沒架子。

    這麽一說袁微跟他挺像的——但顯然不是。

    一路走,思緒飄迴多年前。吳哲記起來當初進她好友列表也是經過一番軟磨硬泡的。之後她幾乎不跟他聊,在線聯絡淡得很,直到後來那次偶然的圍q夜話。再說這陣子,袁微跟他說話客氣得過於明顯,也過於刻意,同時話流量直線下跌。用求異法推斷可得,這跟他身份的暴露有關。綜上所述,對袁微來說吳哲是值得警惕的,對原不足道來說妻妾成群是需要遠離的。

    他就這麽招她不自在?

    吳哲立刻想到他們聊天記錄停留的地方:“我還活著。你呢?”

    以及——那個戰友之間分外純潔的hug。

    嘴角開始上揚——顯然不是。

    23。 這隻是一場意外

    二級英模翟明傑轉入普通病房這天很熱鬧,熱鬧在這裏有除去本義的另層意思,就是吵嚷。

    老翟的妻子叫杜文歆,聽說還是個博士,向來隻聞其名,這天竟也露了麵。那個女人三十歲上下,穿著並不隨便的便裝,言止之間充斥了理工科人的斯文和文史學者的沉默——這聽起來簡直就是錯位的杯具!然而擱在她的身上居然沒有任何不妥。吳哲送去那盆老翟喜歡的文竹時,這個女人雙手接過,用輕輕含笑的眼睛瞬間完成了打招唿、致謝和得體的接待。吳哲的一聲“嫂子”也就瞬間憋迴嗓子眼去了,換上他慣常的一個微笑。

    這一天,拎著花籃果籃大包小包來的人絡繹不絕,隻是越到後來,慰問傷者在他們的來意和實際行動中占多少比例已經難以判斷。老翟夫婦倆輕聲說了一會兒話,然後老翟便半眯著平躺下,杜文歆坐在床旁嫻熟地削蘋果,在半拉上窗簾的新病房中,水果刀的銀芒微弱而纖細。有那麽一霎,吳哲以為刀鋒下會出現一個螺旋的長條。但沒有,蘋果皮在杜文歆的手裏隻是變成雛菊花瓣樣的一片一片又一片。

    剮人似的。(吳哲心說,看老翟媳婦兒那手勢,估計能剮她也就剮了。)

    吳哲在心裏笑了,此一時,彼一時,這兒沒有人靈魂出竅,隻有一對遠遁喧囂塵世的黑夫妻。

    吳哲一時沒有發覺,其實杜文歆在默默地觀察他。起先是出於視覺本能。這家醫院,除了白褂子就屬綠色兒的多,這身兒軍裝是萬綠叢中擠出的一點蔚藍,走在哪兒都忒紮眼。再後來,她真的隱約看出點名堂了。這小子,跟翟明傑那個臭不要命的家夥極有可能互相熟識,甚至……有交情。由始至終他和翟明傑誰都沒理過誰,這不一定是冷淡。

    拿起小刀時杜文歆開始分析,這是一個軍官,身份職業顯然不同,看麵相跟老翟差了有十歲,可眼神是那麽相似。

    不僅僅幹淨和堅毅,而且舒適。

    杜文歆削好蘋果,對吳哲的好印象也基本成形。送客的時候對他便少了幾許生分。

    “謝謝你來看他。”杜文歆知道今天自己說了太多的致謝詞句,這一句說得最輕微。

    也最鄭重。

    那小軍官笑笑沒有說話,抬手敬了一個禮。

    然後滿走廊的人都聽見一聲招唿破除了籠罩在二級英模病房周圍的霧患。

    “杜姐?”走廊盡頭樓梯出入口的門那兒探進一個女孩子的身影,穿長袖,梳馬尾。

    七月天裏穿長袖的人不多,那長袖t恤白得像片雲。

    杜文歆隻認識一個女孩兒有這習慣的。剛認識她時,那女孩兒還是著名攝影記者曾虎的小跟班。之後每一次碰到她,杜文歆發覺自己的心情總能變得很好。

    可是現在,那個總讓人心情很好的女孩兒看到身邊這個給人印象很好的少校官,臉色隱隱約約地不太好。

    一陣悶濕的風提醒了她:天氣預報好像說今天下午要變天,傍晚弄不好有雷陣雨。

    杜文歆直覺這走廊她不能再待,例行寒暄幾句,撤迴病房陪老公去了。

    跳彈會傷及無辜之人。

    吳哲很懷疑今天的自己是不是還在無辜之列。走廊仿佛一下子變空,氣氛同袁微的臉色一樣不善。好在總的來說,事情比他想的要更簡潔,更幹脆。

    袁微是這麽開始的:“我前兩天出差,昨天剛迴。迴到家,ck就無法啟動了。並不是病毒造成的。我可以肯定,這是人為封鎖。但之前我的電腦一切正常——事實上,我為了控製圓圓消磨在這上麵的時間,有一些程序和文件我加了密——不是普通的加密。”她特意強調這一點,而後的語氣便像在做案例分析,“一台電腦是不會在短短幾天的靜置中自己出這種故障的。圓圓今年八歲,獨立破解計算機高難密碼鎖定,然後再加上更高難的反鎖定——你認為這種幾率有多少?”

    烏溜溜的眸子悠了一會兒終於轉到他的臉上。

    “不算負數那就是零……你的電腦該不會遭黑客了吧?”吳哲有些心虛發揮著不合時宜的幽默感。

    不巧的是,袁丫頭的幽默感應係統今天似乎屏蔽。“是你幹的吧?”

    免去全部枝節,果斷地興師問罪。

    吳哲摘下帽子,聳肩。很顯然,他又讓袁家那隻小狐狸擺了一道……

    那天晚訓剛結束就聽說有他的電話,據戰友描述,那頭說話挺缺德的,“幫我找第三中隊體能和格鬥成績最差的那個兵”。跑去一聽,果不其然是圓圓。照理說三中隊長這位“令郎”接線員不該聽不出來,隻是這次音量被刻意壓低,再讓電磁波來迴一轉換就有點兒失真。

    “鋤頭叔叔,你周末能不能找地方上網?”

    小狐狸口氣神秘兮兮,吳哲瞬間判斷不是好事的幾率很可觀。可惜這個極其正確的判斷也就停留了一瞬間。

    一封加密郵件,郵件裏有兩個附件外加一行言簡意賅的字:幫忙打開——考考你唄。兩個文件的打開過程都極其緩慢,漏鬥圖標在桌麵上鍥而不舍地翻跟鬥。吳哲花了不短的時間確定這不是一份盛情款款的熊貓燒香,隨即看出症結:文件被加了密,要打開必需先破除人為的封鎖圈。陳寒自告奮勇前後折騰了一個半鍾頭,不見明顯戰果,受了打擊反倒兩眼放光:“有意思!……”吳哲點點頭表示理解,但仍不得不提醒他:“限時作業。”按照規定,外來電子文件不能帶迴基地。就算沒這規定,大隊裏管設備的那幫財迷也得把他的移動硬盤拒之門外。陳寒又盯了十分鍾便棄械哀唿:“吳隊!還是你來吧!”

    吳哲大腦首先閃過的問題:一個八歲的孩子完成這種難度的密碼封鎖,有多少可能性?

    也就想到這兒,沒再深想。

    要說當時思維一點兒故意放羊的傾向都沒有,他自己都不信。

    袁微似乎也沒打算聽他承認或否認,“我並不擔心他的學習成績,相信你的隊長最關心的同樣不是這個。可是……你知不知道……現在給他製造肆意脫韁的機會,後果會是什麽?”

    這話讓吳哲多少聽出點反感來。這女孩兒比他還小幾歲呢,可語氣幾乎成了袁朗同誌給南瓜作評估時的翻版。

    “脫韁的確很可怕。”吳哲說,“但是,袁微同學,小孩子不是用來駕馭的。”

    他等著她反唇相譏。印象中她的正常反應該是這樣。

    然而……

    袁微瞪著他,抿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寬鬆t恤下小胸脯隨著漸重的唿吸起起伏伏。

    那雙黑而沉靜的眸子這一刻有絲兒泛紅,像在說:你根本什麽也不知道!

    終於,她咬緊的牙齒縫裏擠出句話來:“光電碩士,挑個時間吧,我要跟你決鬥。”說完,她扭頭走了,塑料小涼鞋的鞋跟在走廊地磚上擊出一下下尖脆又沉悶的顫音。

    看她走遠,吳哲嗤地輕輕笑了起來。至少,他們本次不太愉快的計劃外接頭的結束語夠別致,不是嗎?

    這一天,向來細心的吳少校沒注意到,有個女孩兒一轉進樓梯就惡狠狠地擦起眼角來。

    哭什麽呀你!袁微你是這麽沒用的人麽?想當年,你也是能把教導處主任氣得暴跳如雷而麵不改其色的人物啊……

    24。 針尖麥芒的苦惱

    “決鬥?”柳蘇蘇丟下瓷勺,擰小了灶火,“就成才他們隊裏那‘平常心’啊?跟他決鬥?就你?”

    袁微歪在沙發上箍著隻靠墊不吭聲。

    “你拿什麽跟他決鬥?體能?格鬥?射擊?就算人家成績擱隊裏倒數第一,對付你還綽綽有餘吧?……高考分數學習成績?那就不用比了吧……你二十一本科畢業,人家二十一可就碩士了。”轉身時,柳蘇蘇一臉的壞笑。

    沙發上的女孩兒麵無表情。

    “哎……要不然你也當迴黑客得了……哎,這個好這個好!咱跟他比比,看誰先異軍突起直接打入xx國家安全部!”柳蘇蘇故意出了一個很餿的主意。然後她精心挑選的橙色沙發靠墊沿著一條標準的拋物線在仰角60度方向對她進行了熱情洋溢的投懷送抱。

    生氣了還知道扔東西,說明袁丫頭沒有病入膏肓。柳蘇蘇快意地試了試湯汁的味道,嘖嘖,那個鮮哪……

    袁微這會兒才徹底認識到啥叫近墨者黑。柳女俠,她根正苗紅弱柳扶風的手帕交,嫁作軍人婦才多久啊?轉眼舌燦蓮花刀口無德都快趕上她了……他們那窩怪人整個一傳染病源!

    柳蘇蘇處置好鍋灶,以一種儀態萬千的步態走到近前伸出手探探她的額頭:“知道自己中暑了還跑野戰逞能去,你個傻丫頭!受點兒委屈氣血一衝腦門就不要命了。”

    袁微輕輕讓開了頭。

    “柳蘇蘇,你試過獨立去照顧一個孩子麽?”氣血衝腦門就不要命的傻丫頭現在很認真地向她提問。柳蘇蘇怔忡了一下,“幹嗎突然問這個?”

    “小學四年級以前你照顧我,之後直到你碰上41我照顧你。那是不一樣的。”

    柳蘇蘇發現眼前的這個袁丫頭有幾分陌生。

    她顯然在對成才的那個戰友生氣,卻不著慌,不惱火,語速適中地說著以前絕不會從她嘴裏冒出來的句子。那份自然而然,就好像……它們本來就長在她的小舌尖上。

    “老實說,我現在有一點點理解了你的媽媽。”袁微語氣幽幽的,然而斬釘截鐵,“你別急我不是說她對。我能想象她曾經麵臨了多大的難處……還有我媽……”

    柳蘇蘇怔忡了一下:“丫頭……”

    袁微半彎下身,伸食指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輕輕畫了個圈兒,黑眼珠閃了一下。柳蘇蘇臉上掠過一絲紅暈,隨即警覺性就上來了:“袁小妖!胡想什麽呐你?”

    “你總不能一直捂著不說吧?就你這一卷兒衛生紙,能包得住人狙擊手槍膛裏的火藥?”

    這就對她以牙還牙了麽?柳蘇蘇有點垂頭喪氣,袁丫頭充分了解她柳蘇蘇的死穴在哪兒。

    柳蘇蘇想了一下:“還是先不提吧。我現在不踏實。”

    袁微嘴角逸出絲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她很疲憊,是的,但動作依然不失靈活。這讓柳蘇蘇大鬆了口氣:還好,這丫頭離跨掉還隔一太平洋呢!

    “噯噯,這會兒還早,大街上暑氣還沒退幹淨,你拿了包要上哪兒啊?”柳蘇蘇提醒她。

    “我?決鬥去呀。”關門之前,袁微迴頭對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柳蘇蘇,早晚你會懂得比我現在更多更多。現在——

    很多事,沒有經曆過就沒有發言權,一旦經曆過卻發現已什麽也不想說。

    不過,這事兒沒完。

    哪怕它看起來是如此的雞毛蒜皮。

    吳哲意識到這一點是晚倆小時之後。

    準確說不完全是意識到的,意識到加上獲知。

    “你說……‘駕馭’?”袁朗表情應該可以算是微笑,遠在數裏開外拉練的新兵們大伏天兒裏不約而同打起了哆嗦。

    “鋤頭,這事兒恐怕完不了。”齊桓整晚看他像看不幸接觸輻射材料的科學家。

    捅了馬蜂窩麽?小吳少校不以為然地聳肩,他也沒說兩句啊。雖然……

    情況好像是不怎麽樂觀。

    晌午看完老翟他就估摸著可以歸隊了,他的短假短得名副其實,而他習慣從容。想是這麽想,人卻沒有直奔車站而去,原因是走在半路忽然覺得頭皮濡濡發癢——這天氣溫有三十九度五,常服配的大簷帽和蒸鍋作用異曲同工。

    到理發完畢,毒日頭已經過了它最猖獗的黃金時段,街頭瞬間變成尋常人世的夏季,整整一城的人紛紛出動,目標是在這個夏季燦爛地流汗。有人緩慢推著自行車,穿過滿街熙熙攘攘的太陽傘和墨鏡,人群因此發出了一串不太愉快的細碎聲音。

    高考那年夏天在街頭,吳哲注意過一輛很有革命紀念價值的老自行車,因為車後綁著煤氣罐而搖搖晃晃,推車人看樣子隻是想去路邊報亭買一瓶水。想到這的時候他已經走過去幫忙扶穩了車尾,推車的人一邊給報亭裏遞錢一邊迴過頭來,對他說謝謝。那才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女孩子,聲音和身形都細削得令人心碎。

    心碎這詞兒是不能說出來的,不僅因為聽著酸,還因為真正值得別人投入這感情的往往也不屑於此。

    現在人群翕動著散開了一個口子,那輛自行車穿穿梭梭過後,終於蔫頭耷腦站在了修車攤的馬紮旁。有一點可以肯定,眼前這輛自行車不一定令人心碎,但絕對全副武裝。吳哲微一側目看見車頭箍著本地注冊車牌號。

    那是袁微的自行車。

    路邊,修車攤主正擺弄一倒置的老式二八大杠,漆色是好像落了灰塵的深灰,龍頭把手擦得光滑鋥亮,可掩不住邊角接縫的鏽色,架勢也算彪悍,尤其擱身高一米六六的女孩子旁邊,渾似龐然大物。

    事情一目了然:小丫頭要迴家,老化的車鏈條久經日曬雨淋,斷得非常是時候。

    這裏是鬧區,現在是最佳營業時間,攤主給出一個明顯暴露宰客意圖的價,而她似乎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力氣了。

    但並不表示她會妥協。

    女孩兒徑直掉轉了車頭一言不發地離開攤位。吳哲不知該怎麽描述她那動作,總之,我國最尋常的二輪交通工具被她雙手拎起後變得很像一件武器,作用是攻擊也是守衛。豔陽霍霍,她行走的輪廓有些模糊,吳哲甚至看出了點悲壯的味道。他有點看不下去了。

    有些人,身心處於虛弱或疲憊中,可依然保持對外界的高度敏感,他們的皮膚、毛孔甚至能夠察覺到別人的注視造成溫度和氣流的各種變化。袁朗同誌應該可以算是個中典型。

    很不巧她好像也是。

    吳哲覺得是時候跑過去跟人打個招唿了,就在這一刻,她刷地迴頭。

    鬆動的長馬尾跳落在一側肩膀。

    她的眼睛紅漲,之前在野戰看得馬虎,沒有發覺這是好幾天不眠不休的明顯征候,這會兒倒幾乎能數出上麵的小血絲。下一秒吳哲發現那對黑而沉靜瞳人清澈如常,裏麵映出一個顛倒的自己此時此刻頗具許三多風格的樣板笑容。

    那時吳哲是想說點什麽的,腦子裏搜刮了一圈兒總是找不到適合開場白的關鍵詞。事後不覺懊喪,也算身經百戰見過生死的人了,這反應從各方麵都絲毫看不出他良好的專業水平,倒顯得他有那麽一點兒心虛。

    “我們應該不同路……你有事麽?”袁微看著他,眼色和語氣都是靜靜的。

    靜得讓人不由猜想它背後積蓄了多可怕的爆發力,而後又覺得自己想太多。

    “你……好像遇到了麻煩。”吳哲迅速恢複了常態。嘿?他心虛什麽?他又沒做錯!

    然後他看到袁微露出和他剛才一樣許三多的表情:“沒關係,這個麻煩我自己可以解決……哦,應該說是我自己能夠‘駕馭’。”她試圖去笑一笑。

    吳哲能想象,這會兒自己如果笑起來一定比人家扭曲。於是撇開臉去看天色,

    “時間到了,我要歸隊。”沒頭沒腦的一句廢話。不失禮貌,但絕不能算是自然。

    “你們有你們的紀律,所以時間你來挑。”袁微轉迴去繼續走時終於把自行車又放下來輕輕地推,“不過,地方我挑。這樣才公平,對吧?”

    劃了問號,卻不是問句。她沒有再迴頭,也沒有跑,隻是越走越快,越快越讓人覺得下一秒她將體力透支。

    吳哲說不上來什麽心情。他們絕少在醫院以外的地方碰麵,這是算來相當難得的一例,它發生,然後在短短幾句話之間無疾而終。

    歸隊之後他接到一個噩耗:他抽屜裏的psp在主人請假離隊期間淪為隊裏的公用遊戲設備,眼下突發性故障,貌似癌症晚期加重傷不治。吳哲去隊長辦公室銷假正趕上陳寒他們幾個束手無策的跟那兒商量要往上報修——連傳噩耗的人都省下了。

    桌子上零件堆得很像一堆破爛,是把電子工程當業餘愛好的人即興發揮的傑作。

    “分隊長……你看……”陳寒這孩子今天笑得特天真無邪,看得旁邊兒他三個上級直接陷入忍笑到內傷的窘境。

    吳哲盡量平常心地歎口氣,抓過起子開始跟那堆破爛較勁。

    死馬當活馬醫,雖然最後的結果是死馬不能再活,好歹留一全屍。

    這一天起得平平,結尾咋就亂成這樣?大碩士智商一百八的腦子也想不明白。

    “不知道症結在哪兒?”劇痛讓人頭腦清醒,袁朗這一肘彎杵得挺及時。

    吳哲抬頭警戒:“您說的是哪件事?”

    袁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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