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導處佘主任盯著我看,還是那麽照本宣科地嚴肅,連老臉上的皺紋都凹得跟十年前一模一樣。

    乖乖,十年,對人一老同誌來說,有這工夫記憶遺忘曲線該拐出地平線去了。

    我的這個想法產生於進教室門刹那間的傻眼之後,終止於邂逅那副差不多十年沒換過的金絲邊眼鏡後頭的複雜眼神兒,前後隻維持了不到三秒。

    她壓根兒沒忘了我這號人物!

    老同誌一看我我就明白了。老跟老可不一樣,世界上不光有老年癡呆,還有一種叫老驥伏櫪的東西——這可不算哪門子的恭維,擱我這兒等同於災難。

    我幾乎想縮迴四年級去,然後堂而皇之地溜出門。但是現實的殘酷我很了解,人家十年如一日,你袁微可是河東河西好幾轉,簡稱今非昔比了。

    親眼看到當年上課嘴巴最不安分的學生啞口無言支支吾吾的窩囊相,我沉痛地想,老太太這會兒鐵定比什麽都解恨。

    話匣子還是佘主任先開的:你是袁飛的……嗯?

    我噎著,眼睛隻有看腳尖。個死老太婆,老了一輪咋還這眼尖嘴狠一刀子見紅的?當年管她外號叫太君真叫對了。

    請問,您是袁飛同學的?這次是個好聽周正的聲音問的。然後一個不算好聽但特神氣活現的小嗓門接著她的話嚷嚷起來:姑姑!我小姑姑!

    啥?我猛抬頭,然後再次傻了眼。滿屋子的人迴報我的是一個態度很不明確的半秒鍾肅靜,隻剩下那個周正的聲源彎腰輕輕問著:今天是你姑姑來?神氣活現的聲源點點頭,趕緊蹦躂過來拉我的手:小姑姑!

    他叫著,抬起了一年級小學生分外純潔無辜的笑臉,而我本來是為“姐姐”準備好的一聲答應,這下全給堵嗓子裏了。

    我暗罵小鬼頭說話不過腦子。我是你姑姑?你能有個穿休閑鞋牛仔褲運動t恤衫的姑姑?現編的瞎話人家能信?這是當著百煉成精的太君主任、閱人無數的人民教師以及一眾家長同誌們的麵兒呢!

    但顯然我還是不太了解教育從業者。至少這會兒他們就算不信,表麵上也得信。

    佘主任站在那裏不置可否。短發套裙的周正聲源說:哦,那袁飛的姑姑,您請坐。……我姓王。

    她隨後站迴講台上做自我介紹,說她即將接替佘主任的班兒,是這個班的新班主任。

    家長們悉聲議論開了:好年輕!大學畢業沒幾年吧?一年級的孩子學習剛起步,佘主任管一半扔下了,找個小姑娘當班主任能行嗎?學校怎麽考慮的呀?

    這是我的聯係方式。王晚在黑板上留下了一串同樣周正漂亮的粉筆字,好像底下的議論跟她全不相幹。

    不得不說這份鎮定和大方還是起了點兒作用的。然而,也就是一點兒。哎,還是太小了!有個家長小聲歎氣,可他的多嘴孩子試圖替自己未來的漂亮辦主任爭取點兒什麽,又高又響亮地說:袁飛的姑姑比王老師還小!一句話帶出成片兒亂哄哄的孩子笑。於是幾個家長的議論聲驟然停了。他們現在坐得和小學生一樣矮,但他們沒忘了對入座後還不甚習慣的我說:你不來這小型家長會都沒法兒結束——你可來了。

    所謂的家長會,其實無非是期末成績匯報,外加佘老太君的退休通告,王晚老師的上崗宣言——以及袁飛同學的個人批鬥會。

    佘主任一副不忍提起的欲言又止,遞給我張紙:您看看吧。你們家袁飛——唉!

    佘主任不愧是老而彌奸,一個開頭就成功地讓我腦袋瞬間膨脹,十年前的連同十年後的,雙份兒抬不起頭來。但真正的猛料還是我手上這張成績單,上麵是足夠引起在座幾位家長孩子共同的神經緊張的數據。

    王晚在旁邊接茬:其實,孩子考得挺不錯……

    她的解釋是善意的,我知道,但無濟於事,這是份多餘的善意。他考得是不錯,最低的一門也才97;慘不忍睹的是剩下幾個孩子的那些“數據”。我心虛地瞄了一眼周圍如狼似虎的家長們,幾乎看到那些數據統統成反比地換算成落在不下十個孩子身上的板子。我意識到其實事情不複雜,但很嚴重:上名單的孩子都是火中取栗的貓,圓圓小鬼頭才是那隻騙人猴子,這裏的栗子是一套名叫合金彈頭的遊戲。

    將近半個小時的批評教育點頭哈腰賠禮道歉自然都是招唿在我身上的。

    出了學校,我一步三迴頭地推著自行車。車後座上,袁飛——江湖人稱袁圓圓的,此刻表情稱得上是自豪,完全無視我眼神兒裏豐富的道德譴責。

    小姑姑,晚飯吃肯德基吧。車推過kfc門前的時候,死小孩舉著成績報告示威。

    我終於決定撇過頭不理他。袁圓圓,當初一聽你這名字我滿眼套圈,怎沒想到你揍是你爸給我設的一人肉圈套!

    小姑姑,媽媽從來不讓我吃。死小孩拽拽我,開始可憐兮兮地耍無賴。

    我口氣生硬:那是你媽為你好,疼你才不讓你吃洋快餐,你懂不懂?

    死小孩就不說話了。我停下來,轉過頭,無奈地打算繼續苦口婆心。死小孩突然問:小姑姑,你生我氣了吧?我瞪他,算這小子有自知之明。

    死小孩繼續問:生我氣就不疼我了吧?我繼續瞪他,臭小子,我打賭輸給你爸了不假,又沒賣給他。

    死小孩望著kfc門前的白胡子上校,悠悠地說:不疼我了,那你就不為我好唄!

    那個死小孩坐在kfc靠窗的餐桌旁狼吞虎咽著一份巧克力聖代——他可沒得選,kfc裏除了這個對身體沒太多危害的應季食品,別的一律被本姑娘拉入黑名單,堅決不買。

    我坐在旁邊看著他吃,心裏直歎氣。吃飯愛靠窗子坐,跟我一樣;巧克力和香草冰淇淩一定是分開吃而不是混搭,跟我一樣;吃東西眼睛決不看人但是話特多,跟我一樣;上學不當乖孩子,跟我一樣;家長會上永遠臉不紅氣不喘,跟我一樣。這還不算完,他還跟我上同一所小學,碰上同一個佘老太君,白天上學放學走幾乎同樣的兩點一線,晚上住我當年那個屋……我就奇怪了,個小破孩子咋不跟我一樣變個女的?

    我望著死小孩杯子裏逐漸融化的乳酪色發起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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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迴放1,a大隊之行的第二個淩晨在袁朗辦公室裏]

    袁朗說:如果我對你這封信的內容判斷有誤,我幫你找個地方,在那兒你能隨意地上網聊天兒玩遊戲。如果我的判斷是正確的……我請你再跑一次腿。我笑,把下顎揚了起來:您讓我再上375主峰跑多少圈兒都行,願賭服輸嘛。再說我一毛丫頭,一窮二白還不在現役軍人的部隊編製範圍,本來也沒什麽可輸的,對吧。盥洗間的水聲沒斷。袁朗眯了下兒眼睛,笑:沒那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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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想到這個就來氣,你個袁大灰狼,我當初信你的就是嚴重缺乏戰爭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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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迴放2,那次a大隊之行結束的前一天於375腳下]

    記得從375下來之後我說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似乎現在心裏也有了目標了。他爸一邊玩著從別人那兒搶來的psp一邊說:想要和得到之間還有個做到,許完畢都懂的事兒別告訴我你不懂。我說我懂啊。他爸眼睛轉了轉,問真懂了?我說懂啦,以前逃避的事情現在得去做,這叫從零開始。他爸的表情就開始居心叵測(可恨我當時沒看出來),說袁微同誌,像這樣等著你去做的事情眼下就有,你敢嗎?我特別用力地說: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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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後悔我那會兒幹嗎那麽好勝。

    好勝心造成的可怕結果是,我被袁大灰狼含糊其辭地誘拐上他家去,陪他兒子玩了仨小時的合金彈頭,然後順勢上演了一出臨危托孤,在然後就是嚴重疲勞且缺乏睡眠的我迷迷登登一點頭就這麽稀裏糊塗把自個兒變成了袁大灰狼手裏的楊白勞。。事後柳蘇蘇問過我到底輸給成才他們隊長什麽了,我黑著臉都沒好意思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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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迴放3,某日,下了班兒又去接死小孩迴來,導致迴家後累得氣短的我顫巍巍拿起電話]

    ——還沒那麽遠?喂,我說,親愛的袁大隊長,您讓我天天跟著一小學生來迴奔走都一個月了!您數學好,您自個兒算算這加起來夠繞你們375多少圈兒?

    我氣急敗壞,那頭卻分外耐心:從你家到xx小學的距離繞375半圈兒都不夠塞牙縫的……哎哎,先別忙著反駁,聽清楚了,我說的是距離,不是位移……位移的丈量那就不叫遠近,那叫長短。

    ——哈?位移?按位移這麽算你們那兒武裝越野天天都是0公裏!遠近和長短的本質意義有區別麽?您還真當我高中物理和語文都白學啦?

    聽筒裏一陣笑到抽的低笑聲。

    是是是,不是位移……信息工程學士……請問在我說“沒那麽遠”的瞬時,你的落腳點距離375主峰有多少?注意了啊,距離和路程也是有區別的。

    彼時袁大灰狼在電話那頭用平靜的聲音厚顏無恥地說。

    於是電話這頭的我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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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願賭服輸,沒什麽可說的。可事後一想起他爸難免咬牙切齒:拿物理定義忽悠我,此人也太不仗義了!

    死小孩終於抬起了他高貴的頭。我順手拿起餐巾紙給他把嘴上的奶油漬給抹了,換迴一句感情充沛的“謝謝”。瞬時,我瞪著眼前這個正專心對付甜食的家夥。這孩子的腦袋已經隨著長身體顯得不那麽大,但眼睛還是很大,機機靈靈的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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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迴放4,成才柳蘇蘇領證兒那天,我一生中唯一的酩酊之夜,a大隊]

    天花板是轉的,地板離我的臉很近。我剛吐完一次,直起腰就看到了身邊扶著我的人。

    肖珊大夫給我遞來毛巾,她說:我總覺得欠你的。那些年,該你的那一份心意老師都用在我身上……我那時候,很自私。我沒有媽媽。我搶了一個九歲孩子的媽媽。

    她的眼睛那麽美。

    她沒搶走我媽,可她偷了我媽年輕時候的眼睛。

    天花板是轉的,上麵有雲的暗影。地板離我的臉很近,上麵有小草發芽的圖案。空了的液體手雷倒映著我的臉。我不認識自己。

    肖珊大夫送我上了來時乘坐的那輛戰地吉普——我看不清,但是氣味相同。

    您知道他爸爸在做什麽……我不希望再有人像我這樣。她說。

    她是對我媽說的。

    可她知道我也聽見了。

    她的話真像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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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叫上梁下梁?啥叫上梁下梁?七周歲“高齡”的小鬼頭,大灰狼生的小狼崽子,壞就壞在出胎就披了他媽那身兒白花花的羊皮。上梁下梁那就不算遺傳學研究範圍裏的事兒!

    我對自己說,這事兒說到底隻怪當初你袁小妖一念之仁,耳根又軟得像豆腐花兒!攬上這小麻煩,自認倒黴吧你!

    然後我拍拍他的奔兒頭,說:酒足飯飽,迴家!

    一迴到家我就把他的psp鎖進抽屜裏,並且警告,從他爸那兒學來的開門撬鎖那一套嚴禁使用,否則電腦加密鎖定一星期。不是我多心,小破孩兒天賦妖秉,遇鎖必撬,逢械必拆,若不加管束則大有化居家為廢墟的潛在實力——沒轍兒,目前為止他光知道拆不會還原。謝天謝地,此君的計算機操作仍處於低段數兒,而我大學時代的看家本領尚有克敵製勝之療效。

    袁飛同學對此異常委屈:小姑姑……小姐姐……小阿姨……

    之前他爸媽不知道糾正了多少遍,這小子還姐姐姐姐的死不悔改,誰勸都沒用,誰想這會兒說變就變,招唿都不帶打。想來他那幾位幹爹要是知道了,準得笑話死他們隊長。

    我一手掌推走他的變相懷柔政策:寫作業去,小姑姑給你做飯。

    話一說出去就失聲笑出來。暈,我還真成他小姑姑了?

    死小孩臉灰灰地抱著一書包暑假作業去客廳駐紮。然後不出所料,沒過多久客廳那裏就傳來了討價還價的嚷嚷聲:做完了就讓我玩會兒!我在廚房裏聳聳肩,指了指他桌子旁邊的電話。小家夥心裏明白今天是什麽日子,小嗓門兒登時一聲哀號:你不許告訴爸爸合金彈頭的事!我笑笑:那你聽不聽話?

    打這起袁圓圓同學就一直用極其悲壯的眼神兒注視著我,後來我就在那份可憐的悲壯裏拿起響到蹦高的聽筒。

    今天還順利嗎?電話那頭還是老樣子,很吵但不妨礙某個穿透力極強的破鑼嗓子自我表達。

    我像個下級,照例做思想匯報:晴天兒,悶熱,小狐狸下學,途中連吞冰點兩份,據觀察有輕微駐夏跡象,豢養難度提高。風平浪靜的一天。

    真風平浪靜?大灰狼同誌近來貌似傳染他某位同袍下級的懷疑精神。

    我丟過去一個他看不見的白眼:自己的兒子!您還盼著天天波瀾起伏驚濤駭浪啊?

    袁大灰狼笑了笑,笑聲裏帶著咳嗽。他那邊現在應該正是塵土撒歡的時間。

    小微。他似乎嗆了口帶土的空氣,下周帶圓圓迴來吧,老地方。

    哈?我愣在電話這一頭,沒反應過意思來:您說什麽?

    袁朗停了一秒,說:就快結束了。下周四。

    具體交接時間?他們說話一向隻能含糊到這份兒上,所以跟他們說話也得知道節省,我已經習慣了。

    下周四。人省一尺我省一丈,這是袁大灰狼近來打電話的常用作風。

    這一次又是跟誰接頭?

    ……你猜啊。

    嘁!我簡直懶得多說,接個孩子,每一次都搞得像地下黨,不知道的以為我拍香港電影呢!

    袁朗中校單刀直入一如既往:有問題嗎?

    我略考慮了一下:行。

    那邊就要掛,我趕忙叫住:噯噯!別忙掛!我話沒完呢!悄悄摁下了免提,一邊捂著話筒給死小孩打個手勢。圓圓早顛顛的飛來了,孩子真的一點不鈍,接國旗似的接過聽筒:爸爸!

    ……

    圓圓很好心地提醒電話那頭貌似記性退化的指揮官:爸爸,我是y3!完畢!

    ……

    圓圓好看的小嘴扁了扁,有些惱怒,幾乎帶哭音了:爸爸~~爸爸~~

    退到一邊的我也不覺皺眉頭,甭管你信號不好還是掛斷了,都一樣!這種靜默對孩子的心而言簡直是摧殘!

    就在傷了自尊的可憐小男孩即將失望地丟掉話筒時,那個慵懶的聲音終於極其滯後地響了起來:……爸爸收到了。

    ……

    圓圓?圓圓聽得見爸爸說話嗎?

    很久以後我仍相信,如果袁大灰狼身上出現過任何跟溫暖有關的玩意兒,一定發生在此時此刻。那點溫暖甚至讓圓圓愣了一息,之後才端起話筒特高興地跳到沙發上:哎,爸爸!

    小兔崽子,聽到也不吱聲兒啊?電話那頭在笑,隨即開始了老少爺們之間互掐的專用罵詞兒。這說明大灰狼恢複正常了。

    我怔忡著把免提解除,老房子的客廳,現在已經與我無關了。我迴廚房接著做晚飯。

    我最近一次見到我那老爸,也已經是半年前的事兒了。那天全家收到了柳蘇蘇的快遞,郵包裏滿打都是照片:火車內的風塵仆仆,草原上的晚霞遍野,鄉野間的山花爛漫。最後幾張是從不同角度拍的兩鬢簪花、裙擺拖地、笑得一臉揶揄同時又一臉甜美的鄉土版柳蘇蘇。有一張照得特逗,背麵兒還附了柳女俠的親筆題字:丫頭,我的衣裳好看不?哈哈,知道你要說紅配綠……喂喂,底下的就不許說了!剛知道這兒有條規矩:有些話說出來是要坐牢的。

    媽和姥姥對著這幾張照片樂了一整晚,我偷笑柳蘇蘇當局者迷:蔥綠短襖,茜紗長裙,俗不可耐的組合,可人王安憶說得好,大俗中的大雅——婚服不就這麽迴事兒麽?

    我記得,那天,正在收拾行李的老爸對這些照片也有所慨歎。他像在可惜什麽,眼角偷偷往我臉上瞥。可那會兒我一點警覺都沒有,拿著最逗的那張照湊過去:老爸,你看你看!老爸點點頭:當初你們倆都隻有桌子高,巴掌大的丫頭片子。一轉眼工夫……一轉眼的工夫啊!我盯著照片裏的柳蘇蘇,自顧自傻傻地笑:喲喂,瞧這身兒打扮——噯老爸您覺得她這麽穿好看麽?老爸漫不經心:好看,有紅有綠,跟朵花兒似的,要是再擱置著得招禍。

    我想了想:那您覺得,小柳兒這麽早……還一找就一特種兵……合適麽?

    這個問題我問得有點兒小心,老爸迴答起來倒幹脆:反正你媽她覺得挺合適。我打斷老爸:我問的是您怎麽想的!

    老爸鎖上提杆箱,看起來挺嚴肅地:噢……柳蘇蘇……小學沒畢業就戰爭意識強烈的個孩子,有今天也算一大進步。和平與發展,人民軍隊,及時響應全世界人民的號召嘛!

    我眨了眨眼睛,故作考慮:噢,這就算一大進步了……那改天要是柳蘇蘇整個兒變成一三從四德,袁團長,您是不是得給人授一肩章兒啊?哎!對了,您身為親友團團長,要給人授銜,這級別夠麽?

    媽在一旁大笑。姥姥也笑,拿起報紙**著,眼睛在老花鏡後麵直瞄我。老爸眯起眼睛,敲我腦袋:我丫頭什麽都好,就是嘴不積德。忽然間眼神兒賊亮:哎我說,你這怎麽想到三從四德了都?這麽說我女兒也快鎖定目標了?

    一句話噎得我措手不及:爸,你——您會不會開玩笑啊!

    老爸看著我,不疾不徐地難得正經:個傻丫頭!人心就這麽大,多裝個人,就少裝點事兒。爸爸是覺得,我們家小微心裏裝的事兒太多了,累!丫頭啊,以後咱學誰都成,就是別學你爸我這副德行,太累!真的……爸爸老了,你才二十二。

    我抬頭看他的臉。這個人啊,打小兒想著跟他搗蛋,跟他別扭,到頭來,心裏牽絆著他,絲絲縷縷的,那麽多……

    提起往事,老爸說:那年,我和你媽都出差,迴來的時候趕上你姥姥晚上有事兒,家裏就你一個。我跟你媽一打開門,到處黑鴉鴉的,哪兒都不開燈,就聽見你窩在房間裏唱小時候姥爺教你的蘇聯民歌……你小時候,聲音就特別清,唱歌兒的時候,哪兒哪兒都聽得見。

    我說: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我都快忘了。其實究竟是真忘了,還是讓我自己給下意識地選擇性遺忘了,連我自己也沒準兒。被老爸這一說,好像童年關於姥爺的記憶僅剩下了幾首蘇聯老歌。

    老爸又敲我腦門兒,這次輕輕地。我記得,當時眯著我的那雙眼睛深得不見底,像是要把我整個兒裝進去。

    他最終沒能把我裝進眼睛裏第二天一道帶走。他全身放鬆地坐迴了沙發:……今天,再給爸爸唱個歌兒吧。記得自從你高中停了音樂課,就再沒聽你唱過。我不太習慣他語氣裏的那股落寞,也不習慣自己眼裏的酸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撅起嘴問:哪段兒?老爸想了想,說:就《小路》吧,那調子好。

    我不由地沉寂下來。

    老爸並不知道,我會唱這首歌,壓根不是姥爺教的。迴憶起來,姥爺是典型的那種時代的軍人,會吹口琴,會拉二胡,會哼唱中蘇民調和戰歌,曾經坐在小板凳上,吹著口琴一首首教我唱,而這首不是。

    十三歲,我央著同班一個要好的女同學課間在走廊陽台上逐句逐句地教,那個時候,我倆的歌聲能沿著教學樓前的一片活動操場傳出去很遠。

    他大概也不知道,從小學畢業那年開始,我已經感受到他對這首歌懷有某些特殊的情緒,第一次聽到那哀哀婉婉的曲調也是從他的喉嚨裏。記得那時老爸叼著根煙,哼出來的與其說是首歌,不如說是一長串細膩又嗆人的煙圈。我至今聞不慣煙味兒,尤其幹燥天氣,吸入一丁點兒二手煙,眼睛就酸脹得厲害,後來想想,恐怕多少與此有關。

    不消細想,老爸錯過的事兒已經太多了。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若幹個父親錯過他們再難找迴來的東西,遺憾和失落對人類向來公平。或許因為這,我數次想到圓圓他爸那張鬼精鬼精的臉,心裏才每每升起某種不可名狀的難過。

    就像,現在這樣。

    我的手指彈在膝蓋輕輕打起拍子,像半年前那天晚上一樣: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紛紛雪花掩蓋了他的足跡

    沒有腳步也聽不到歌聲

    在那一片寬廣銀色的原野上

    隻有一條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著槍林彈雨的危險

    實在叫我心中掛牽

    我要變成一隻伶俐的小鳥

    立刻飛到愛人身邊

    在那大雪紛紛飛舞的早晨

    戰鬥還在殘酷地進行

    我要勇敢地為他包紮傷口

    從炮火中救他出來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我的小路伸向遠方

    請你帶領我吧我的小路呀

    跟著愛人到遙遠的邊疆

    ……

    鍋裏的晚飯已經散發出熱騰騰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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