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日,晴,有風,悶熱。

    成才同誌差一點兒就做了a大隊第三中隊的第一個落跑新郎。結婚報告交了,隊裏批準了,日子也定了,可到日子那天人沒了。和他同宿舍的許三多記得半夜裏成才的鼾聲挺大,可天一微亮床上空空如也,伸手摸摸被單兒,颼涼。許三多盯著空床半天兒才反應過來,豁地一個體前翻下了床,鞋都沒穿直接撞出門去:報告隊長!成才沒了!這一嗓子差不多把三中隊的人喊得一個一個全都穿著褲衩從床上坐起來。

    聽到動靜那會兒,袁朗迷迷糊糊一挺身,起來就摸著旁邊兒有冷冰冰硬邦邦的什麽東西。睜眼一看,嘖嘖,媳婦兒丟給他的軍用正裝,疊得四四方方整整齊齊擱床上呢。袁朗迴頭想想,成才小兩口這事兒從頭到尾媳婦兒比自己都積極。自打事兒從鐵隊那兒拍板釘釘子之後,肖珊的“業餘時間”就多了起來,超市賣場葛大夫家三點一線,進進出出就是一連幾天,難得幾次迴家手上還都拎著大包小包。好在媳婦兒對他的要求也不多,昨兒晚上迴來就把衣服連著包裝摔他身上,憋半天冷冷地給了一句:中校您自己看著辦。語氣神情不善得很。袁朗想了想,拿起那套比紙板軟不了多少的衣服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自己,臨出門前對著鏡子咕噥:咱就當負荊請罪了。

    八分鍾後,袁朗站在辦公室的窗口點上根煙,齊桓準時到了樓下吹整隊哨。這次緊急集合,老a的隊列質量倒是沒下滑,可隊員的精神狀態多少有點兒奇怪,十個人有八個站在隊列裏揉眼睛,另外兩個瞪大了眼狠看袁朗辦公室那幾塊擦得鋥亮的玻璃,心裏嘀咕:說好了今天白天休息晚上鬧騰讓大家可勁兒地睡懶覺,這會兒人正睡得死沉您又大吹黑哨,個爛人。

    門衛說,守了一夜沒見有人出去,估計還在基地哪個旮旯裏貓著。齊桓帶人把整個基地翻了個遍,從375峰的樹杈子搜到大隊食堂的下水道,愣是沒見成才人影兒。齊桓揉揉鼻子:還別說,逃兵就是逃兵,改不了的老毛病,越逃還越成精了。吳哲搖搖頭:隊長一聲令下把人這一個月的偽裝潛伏作業都帶了附加條件。說是一次被抓,負重越野五十公裏,跑完繼續隱蔽。這三十多天把給人練的……想不成精,難。薛剛打個嗬欠:下次對抗不跟酒窩一組的虧了。c3掐一把人中:小子也奇怪了,早不跑晚不跑,自己的大日子跑個什麽勁兒?一句話提醒了其他人:nnd,他想悔婚!

    那天上午,a大隊謠言四起,三中隊人困馬乏。沒過半個小時鐵路從辦公室裏一個電話打來,話筒那頭劈頭蓋臉對著袁朗就是一頓數落:你小子怎麽帶的兵?……無組織無紀律。袁朗咬咬牙一口氣聽下去,到了氣息吞吐著問:鐵隊,葛大夫家那邊兒還派車去接麽?那頭鐵路重重一扣話筒:自己看著辦。

    九點整,齊桓開著獵豹從基地飛馳而出,吳哲照舊坐副駕駛,一路上逢綠燈緊追油門,見紅燈猛踩刹車。吳哲再三檢查了一下自己和齊桓的安全帶,擦擦汗說:菜刀,紅燈停,綠燈行,油門兒刹車輪流踩,咱這也算過命交情了吧?齊桓喘口氣:鋤頭,你說話的力氣還是留著一會兒跟人解釋實在點兒。

    車開到袁家小區裏,齊桓留守車內,吳哲硬著頭皮上門請罪。迴頭的時候齊桓隔著擋風玻璃一看,跟著吳哲出來的隻有葛大夫母女兩個,壓根沒見正主兒的影子。心想壞了,別是人新娘子翻臉不下樓。三人開門上了車,齊桓一迴頭,就見葛大夫在後排座位上笑得直皺眉頭,袁微黑黑的眼睛轉來轉去,就是不說話。齊桓踩油門,路上想想忐忑,拽住吳哲小心著問:怎麽迴事兒?吳哲聳聳肩一攤手:這下咱倆徹底安全了。又跑了一個。齊桓怔忡,邊開車邊琢磨半天,中途一個路口刹車的時候突然想明白了,人幾乎一腦袋栽方向盤裏。

    大日子裏小兩口一前一後都不見了,很顯然是早有預謀。十點整,齊桓吳哲載著女方家屬迴到基地,兩個人把事兒上下一交待,迴頭立馬自覺背好負重包就上375去了。鐵路當著昔日老戰友的麵不好發作,隻好扭頭黑臉向袁朗。袁朗一個勁兒地搔頭皮,突然對著窗口兒一聲咆哮:許三多!現在命令你,迴去拿上你給你老鄉買的瞄準鏡,對整個基地進行遠距離觀測!一旦發現目標,立刻報上準確方位!運了運氣,又補充:再等30分鍾,人要是還不迴來,就給他家裏打電話。

    辦公室的時鍾嘀嗒嘀嗒響。過了十來分鍾,鐵路的臉越來越黑,袁朗的頭皮屑越掉越多。袁微站一邊兒落井下石地直衝他眨巴眼睛。馮嵐看著不落忍,悄悄拉他說:袁朗你可別急,肖珊那兒我去說。袁朗苦笑點點頭:那我先謝謝您了。心裏堵得什麽似的。突然樓下的許三多叫了起來:隊……隊長,就,就十一點方向……發現成才……和他媳婦兒!目測距離五百米!那一刻袁朗覺得,許三多那小嗓門兒格外嘹亮動聽。

    那天,老a基地的偉大逃兵成才同誌奇跡般再次出現的時候,人穿的是一身簇新的迷彩作訓服,手拉的是一二十出頭明眸皓齒的姑娘。天氣悶是悶了點兒,可基地上下依舊藍天白雲微風綠草,人走的那叫一神氣啊!生生把三中隊迎上來興師問罪的一幹人看得眼睛發熱喉嚨發幹,拳頭更發癢。尤其三中隊的人,不等對方上來自己先一擁而上,拿住了成才就要上“斬立決”。一時間前方草地上亂哄哄的,鐵路咳嗽一聲,扭頭看袁朗。袁朗想起齊桓還在375上沒下來,憋住氣吹哨子叫集合。周圍的人散開了,成才一個挺身站起來,想了想,衝柳蘇蘇抱歉一笑,還是一本正經軍姿入列。迴頭袁朗走進隊列間狠踢了他一腳:裝什麽蒜啊,個臭小子!

    十一點,齊桓吳哲背著負重包氣喘籲籲打375峰下來,大老遠就看見成才給隊長訓得垂頭耷腦拎迴辦公室,柳蘇蘇被葛大夫母女拉到一邊兒唧唧咕咕不知道問什麽。兩人正納悶,遠遠地袁微看見他們,打著小跑就迎上來了,一人給遞了塊香噴噴的濕紙巾。架不住人丫頭眼神兒機靈啊,不等他們把背上家夥卸下來就主動介紹情況:剛才你們隊長正打算轟成才同誌上民政局,誰想這小半天兒工夫人小兩口早把證給領迴來了。具體途徑麽,據當事人交代,在交通條件正常的範圍內,去的時候擠公交車,迴來aa製打車,其餘地段屬於人力機械前進。這事兒你們大隊長有指示——擅自行動,路費自理,概不報銷。 齊桓吳哲大熱天裏擦擦汗相對鬆了口氣兒:沒出事兒就好啊。他倆心裏都明白,酒窩要真臨陣脫逃了那結局必定是隊長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附帶說明:本次事件中有一些袁朗同誌連a帶榨方才得知而他人尚且不大了解的情報。事實上成才並不是沒想過臨陣脫逃。他不但想了,還勇氣可嘉地把理論付諸實踐了。

    起先兒不過是半夜裏睡不實在,恍恍惚惚就悄麽嘰兒地起來。這一起來就跟條件反射似的,把旁邊兒極類似平時訓練的行頭一順溜穿戴完畢,拍拍上衣口袋又忍不住傻笑——昨兒許三多念叨了一晚上,居然真給他把該準備的玩意兒一股腦兒塞衣服裏頭了。笑著笑著他心裏又怎麽都不踏實,後來也不知道哪根神經亂了,本能地就想到了腳底抹油。

    出基地大門之前成才心裏覺得對不住人哨兵,出大門之後又覺得有點兒對不住人葛大夫一家。就這麽左一個對不住又一個對不住地瞎琢磨,腳下還是平時武裝越野的速度,不留神人已經跑出去老遠了,後來想想又不知道自己這是去哪兒,最後隻好找了片兒軟和的草躺下發呆。成才枕著雙手,想起以前在五班對著瞄準鏡看屎殼郎堆糞球兒,現在躺在a大隊基地轄區裏看雲開日出,時過境遷可滋味兒還是那兩個字:舒服。可跟著老鄉許三多那句理直氣壯的呆話又從腦子裏冒出來:太舒服了會出問題。一想到許三多說話的時候那樣兒成才就忍不住想笑,瞧這朋友交的……值當。

    柳蘇蘇就在這時候兩腿起勁兒地蹬著那輛租來的鳳凰牌老式二八大杠車趕過來的。夏天清晨的光線可視程度還算高,她遠遠瞄見前頭草地上好像躺了個大活人,騎到近前立馬把車停下來,人湊過去看個究竟。所以說起來,這一天成才初次看見柳蘇蘇,它還是張倒臉兒。然後兩個人就保持這個奇怪姿勢開始了麵對麵談判。

    成才皺眉頭:你怎麽自己跑出來了?柳蘇蘇不冷不熱地說:我跑出來又不違規。成才聽出來她惱了,歎口氣坐起來解釋,什麽特種部隊生活不穩定,什麽執行任務風險過大,什麽一年到頭聚少離多不是正常人過的日子,總之有什麽說什麽,連自己個兒都奇怪哪兒冒出那麽多廢話。柳蘇蘇一聲不吭聽他說完,反問一句:解放軍同誌,麻煩您給提醒提醒,您說的這些有哪一條是我之前不知道的?成才想了想,就沒得說了。

    太陽漸高,柳蘇蘇也不坐下,撐起太陽傘居高臨下地說:我想聽實話。

    成才盤著腿低下頭拳頭頂著頷,半天兒眼皮一抬,眸子烏烏的深進去:你其實知道,對吧?

    柳蘇蘇蹲下來,明眸善睞地盯著他瞳人裏的小人影兒看,良久,輕聲問:聰明人啊,你自己想想,你現在活著離開,這和你最懸心的那種結果有什麽不同?

    要說這一聲聰明人真不是白叫的。看人柳蘇蘇神情難得的淡定輕鬆,顯然是有備而來。成才仔細想想,心裏居然不疙瘩了。過後就把柳蘇蘇擱後座兒上,自己玩兒命蹬著那鳳凰二八,風風火火上戰場。跟著出轄區,鎖車倒車,幾經輾轉。到了地方人負責同誌瞅著這一對兒怎麽看怎麽順眼,莫名其妙地工作效率提高一大截。手續的時間省下來了,剛好還來得及兩個人簡簡單單去拍張合照。出門的時候柳蘇蘇幾乎沒緩過神兒來,問成才:這就完事兒啦?成才咽了口唾沫,氣沉丹田:好像是完了,幹他們這一行,要的就是目標明確一鼓作氣。柳蘇蘇怔忡幾秒,點點頭傻笑:挺像你風格的。

    午飯後聽成才交待完了這事兒,袁朗事後想想還是小小得意了一下,畢竟這次手下的兵摸著黑悄悄溜出宿舍成功潛逃出境,過程中居然真的誰也沒驚動。可當時未經允許私自外出違反條例就是違反條例,這道理啊上上下下心裏頭都有數兒。傍晚用餐時間大夥兒都窩在食堂賣力地吃,人成才不聲不響背齊了家夥就一個人上375去了,特此注明:沒帶家屬。

    那個時候柳蘇蘇人被扣在食堂裏,左邊挨著葛大夫右邊貼著袁微,對麵還坐了一排邊兒的特種兵。想來她學生時代體力不支暈倒的那點兒破事在這兒早傳得家喻戶曉了,這些當兵當到了尖子的人,心裏啥都明白,嘴上什麽也不提,一見人端盤子上桌立馬七八雙筷子伸出去一個勁兒給她添菜。柳蘇蘇也不說話,筷子攪著白米飯,番茄雞蛋西芹排骨一股腦兒的埋頭撥拉,吃到後來眼睛裏酸酸澀澀的。袁微湊過來推她:行了行了,不就一個負重長跑麽?這會兒太陽也快落山了,光剩下地表輻射熱不死你們家那位,寬寬心吧您就,啊。說完順便又給她盤子裏夾塊兒釀茄子。

    快散席的時候馮嵐遞給她一大鐵飯盒兒,揭開蓋子,裏頭鼓鼓囊囊分門別類填滿了飯菜。馮嵐輕輕拍著她手背說:這人有了家,不管到哪兒心裏都難免惦記著,可自己也要知道保重自己,才算是真的打心坎兒裏有了。蘇蘇啊,阿姨還是那句話,要好好的。柳蘇蘇捧著飯盒兒,眼裏發脹,心裏充實得很:等了這麽多年,我柳蘇蘇……這迴總算又有家了。

    肖珊帶著圓圓到場的時候是晚上八點,趕上隊裏照原計劃,新南瓜老兵不分彼此,就跟基地那草地上露天擺桌子拚液體手雷。袁朗隔著人群打量媳婦兒,恍惚覺得她還是十年前那老樣子,冷著臉冷著眼,外頭看冰雪堆出個人兒似的,心裏什麽都有,可一般人進不去。袁朗想來想去,還是過去把早上小兩口落跑的事兒吞吞吐吐給交待了。肖珊聽了壓根沒什麽反應:這事兒我知道。袁朗狼眼睛一眯:哦?肖珊難得臉上訕訕地說:攛掇人姑娘跑出來那事兒……就是我幹的。袁朗看著她點頭:噢。過了會兒,趁周圍不注意悄悄摟過肖珊肩膀,低啞著聲音念叨:媳婦兒,咱今兒……該迴家了呆著了吧?當著孩子麵兒,肖珊臉紅,抬手把他桌子跟前的啤酒都挪開,半天兒若無其事地咕噥:少喝點兒,你身上好幾處的舊傷……

    之後圓圓就又自由自在了,桌子底下酒瓶兒旁邊無所不往,人群裏穿穿梭梭盡興地玩兒淘氣。有時候三中隊的人看見了一個奇怪問起來:圓圓,你媽人呢?怎麽沒在?圓圓瞪著黑溜溜的大眼睛特委屈地說:讓爸爸搶走了。

    話兒一直傳到鐵路那邊。鐵路本來正琢磨著還有誰沒喝高一會兒能開車送馮嵐母女迴家去,曆時聽到口風,看著馮嵐嘴角似笑非笑地抽:這下你徒弟可算是不別扭了,不容易。馮嵐笑笑:是您的兵自己有能耐。

    話說三中隊那邊兒拚酒行動逐漸進入白熱狀態。饒是齊桓挺能喝個人,到了今兒還是給灌趴下的命。薛剛、c3仗著第二天不用出操訓練也沒命狠拚,不多會兒兩個人都滾桌子底下了。成才跑步剛迴來,原本也沒能逃過成為眾人主要攻堅目標的劫數,好在有個夠義氣的老鄉在旁邊死命攔著擋著。人家理由還充分得很:隊,隊長說了,今天不能灌成才。結果沒出半個小時許三多就讓他老鄉給扛迴宿舍去了。肩膀上許三多暈頭轉向之際成才在想,明天,他的休假期,他媳婦兒的蜜月,都是一輩子就一次。時間不多,路長得很,702團轄區草原五班,那兒,或許就是第一站。

    當天吳哲一直沒敢多喝,活活是被嚇的。平時見慣了隊友大口喝酒大快朵頤的陣仗,可芳齡二十二一小丫頭端著酒瓶當開水喝,這情形對他來說怪新鮮。就女孩兒的標準衡量,袁微的酒量還算湊合,可到底也架不住這麽左一瓶右一瓶沒完沒了的下去。喝到後來,就見照明燈光下袁微小臉兒紅紅的幾乎透明,整個人抱著胳膊趴在桌子上傻笑,突然就伸手拉了拉吳哲說:喂,你知道麽?柳……蘇蘇,哈哈,我朋友。吳哲沒吱聲。袁微笑著笑著,眼淚流出來:今天……她丫頭成家立業去了……以後……鐵定就不要我了。吳哲,我最好的一個朋友……從小兒一塊兒長大的,唯一的,就這一個……今天就這麽……被你戰友搶走了……哈哈……

    吳哲盯著她琢磨一會兒,還是沒吭聲。

    那天後來跟戰友一塊兒送走了袁微母女,吳哲一個人迴宿舍,到半夜心裏都奇怪:這人為什麽一說起酒話來眼神兒就迷離,連聲音也變得膩膩軟軟的?

    (番外篇之 家 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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