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種訓練基地a大隊,削南瓜是個萬年不變的大循環。

    南瓜一詞,基本上可以算基地黑話的代表作,寓意為新兵。身在此地,削與被削相當於文學創作上的愛和死,是他們軍旅生活的永恆主題。按我的方式理解那就是剛進這道門,每個人都好像是理發店的顧客,無可迴避被刀剃的命運,但要是成功捱到了理發完畢,你頭頂的那把刀也沒見紅,顧客也就從此成了學徒,以至於會有親自操起那把剃刀刮人頭皮的一天。這裏麵的內容繁冗得足夠拿去當論文題目來做了,吳哲解釋這些瑣碎名詞的時候忍不住跑題。他說隊長,其實從進基地那天開始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南瓜為什麽是南瓜?

    這個問題也是我的疑問。

    吳哲說,如果僅僅是從磨練人的忍耐意誌這個角度出發,漢語當中帶侮辱性的詞匯幾乎是海量的,選擇餘地很寬泛,為什麽是南瓜?可他的隊長似乎從來沒有正麵迴答問題的習慣。

    那麽吳哲,關於這個問題,你想出結果了嗎?袁朗說,他的表情無辜得像個局外人。

    但吳哲不接招:我還是想先聽一聽您的參考答案。這擺明了也是成竹在胸。

    於是兩個校官級別的特種兵抓住一個看似無關痛癢的問題當場較上勁了。答案誰都知道,對方想什麽誰都好奇,但是誰也不肯先說出來。這好像是一種較量,但項目不是拔河,而是捉迷藏。

    在a大隊,375主峰是那個與大循環相對而存在的小循環。

    跑步上375在這兒算流行運動項目。據說基地的每個兵一天得至少上去三次,出操、訓練,其中不包括集體的臨時加餐或個人的隨機體罰。早先都是以小型集體為單位,時間也相對固定。後來當然還是出現了打破這個先例的人,致使駐守375的哨兵從此對三三兩兩以及單獨行動的兵不再少見多怪。這個人就是許三多。

    我後來聽人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眼前甚至浮現出了小圓腦袋大白牙倆黑太陽鏡片的小蒼蠅。但即使從來就沒這麽個故事,那個山頂對我而言,同樣是難忘的。

    記得那天,吳哲奔赴南瓜地的身影縮小得看不見了,而我鬼使神差地跟在一位少說有近十年特種生涯的軍官後頭,就在這個地界上完成了有生以來負荷最高跑程最長難度最大的一次跑步。事後袁朗中校還是那麽懶洋洋地說:今天是個好天氣。那會兒我正彎腰站在傳說中的375峰頂上調節喘氣頻率,屆時抬頭,的確是初陽高升,朝暉如沐。

    我笑得有點兒疲憊,由衷地說:是啊,今天是個好天氣……吞下去的後半句:要是讓部分人知道我在一夜未眠的情況下做了劇烈運動,下場可就慘了。

    這事兒想想都難以置信。我以前在學校的長跑成績一直平平,是典型的速度不濟,耐久力還湊合的那個品種。在這種地方跟人比快,那鐵定是要被比到太平洋去了。起跑前我心頭一閃而過的想法是:輸人不輸陣。袁微,你至少別輸給自個兒吧?

    我踉蹌衝到終點時看見袁朗是坐著的。就跟那土坡上坐著,姿勢讓人覺得他壓根兒沒離開過靶場邊的坡地。幾乎就在那一刻我開始認為,375是一個有太多迴憶的山頂。有一些迴憶是它自己的,在剩下的迴憶裏,它是沉默的聽眾。

    我站了良久,袁朗同誌忽然拍拍身邊兒的空地,說坐下坐下,這一頓瘋跑你還真不累啊?

    我怎麽可能不累?那一坐我差不多是栽下去的。

    袁朗對了下手表,他笑了笑說今天我很意外能收到這樣的成績單,吳哲的射擊,還有你的長跑。我疑惑地看著他:……袁隊長,請問您這兒的“意外”我應該理解為褒義詞還是貶義詞?

    彼時我氣兒還沒順過來,喉嚨很幹,說話聲虛虛實實的貌似聽起來特逗。他悶頭樂了,半晌兒說: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女兵的故事,想不想聽啊?

    我按摩著酸痛無比的兩條腿,實在不想再出聲,就點了點頭。袁朗中校轉眼看著山腳下,思緒好像飄到了很遠。

    我記得這個女兵是個醫務兵。她父親是位老軍人,對她的要求很嚴格,她也沒讓她父親失望,一直優秀。那種優秀放到任何一個地方,都足夠成為一個人驕傲的資本。這個女兵從軍醫大畢業後,留在了某軍區野戰醫院工作。她曾經是那兒最好的外科醫生,包括畢業前實習在內,十幾年的工作中保持著幾近完美的手術記錄。

    我低聲重複了一下“曾經是”、“幾近”,感覺到他這裏的停頓是帶轉折性的。

    袁朗點了點頭,說你想得沒錯。我的眉頭皺了起來,雖然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但我為那個完美的最優秀惋惜。

    事情的發生很突然。那時候好像是春天吧,正趕上部隊搞野外軍事演習,整個野戰上上下下忙活了一整天。當時傷兵很多,情況特別亂,差不多到傍晚換班兒休息的時候,外邊兒又拉進來一台緊急手術,急性闌尾炎。這下醫護人員的頭都暈了——人手不足,麻醉師還在別的手術室裏。情急之下,這個已經當了十幾年軍醫的女兵,帶著一批醫學院的實習護士,就這麽進了手術室。當時在野戰,人人都知道她是最優秀的外科醫生,心細手穩,那個手術也進行得很順利。可是縫合結束之後她忽然發現,那天負責麻醉的實習護士壓根兒沒給病人打麻藥……

    我聽得倒抽冷氣,袁朗說到這兒卻忽然奇怪地笑了一下:……那個護士在手術中還驚天動地地衝那個兵吼了一聲,喊什麽呀喊什麽呀,老虎團的還怕疼啊!愣是一句話把人吼得再也沒吭聲。

    我不由地一陣頭皮發麻。完蛋了!我想,醫生,護士,還有那個捱刀的士兵。因為情勢太明顯不過了:這個醫生瞞不下這件事兒……在場的人太多。沒準兒那根用來做術前局麻的針管還原封不動地呆在托盤裏呢!這一來鐵定要判成醫療事故。醫院是個跟戰場一樣複雜的地方。

    許是想過了頭,最後一句話我不知不覺給說了出來。然後我看到,中校黑黝黝的眸子奇異地轉了轉。

    出現失誤的那個實習護士是她帶的第一個學生,在這之前一直記錄完好,跟她當年一樣,是醫學院的優秀學員……後來,也跟她一樣,畢業之後留在野戰工作,成為最好的外科醫生。

    我愣了一下:這麽說主刀的那個醫生……

    袁朗歎了口氣:事情發生以後,有人向上級反映,手術前她曾經接到家裏打來的電話,並且有明顯的情緒波動。之後又在沒有麻醉師的情況下擅自決定進行手術,這一行為構成瀆職。當然,這條指控不完全符合實際情況,稍微調查一下很容易就明白怎麽迴事兒了。那時候在野戰,當領導的都護犢子,加上後來受害者一方又請求組織考慮當時的情況和事故的後果以及當事人的要求,從輕處理有關醫療事故的責任人員……事情就這麽被雙方的上級平息下去了。可是誰也沒想到,她卻在那次手術之後,自己打了複員報告。

    為……為什麽?我突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心裏說不上來是鬱卒還是警惕。

    袁朗笑了,他說當時有很多人問過她為什麽,包括那次不打麻藥事件的直接過失人員和受害者。後來這個當了軍醫的女兵隻好把實情告訴了其中一位信得過的戰友。

    他吊胃口似的地眯了我一眼:她當時好像是這麽說的,從家裏打來的電話絕對沒有影響到她完成那個手術,因為這是她的職業操守。但那個電話讓她徹底明白了她不是一個合格的軍人。一個多年來她為之努力的崗位,到頭來她的心卻仍然不在這兒,很多東西在她看來重要於軍人的榮譽。在這種狀態下,她已經不適合呆在部隊了。

    我慢慢睜大眼睛,看著他。袁朗中校片刻猶豫過後,很平靜地告訴我:沒錯。我說的這個女兵,是你媽。而那個電話的內容是……小微在家裏不見了。

    我抓了抓頭,感到太陽火辣辣地曬在臉上、頭頂、全身。我記得那個時候我還很小很小,家裏剛搬到北方不久,環境很新鮮,也生疏。我總是一個人玩兒。但那一天我沒有準時迴到家裏跟姥姥一起吃晚飯。並不是迷路了,因為我甚至沒有走遠。我隻是……躲起來了。

    其實我當時就躲在某一層樓道口那隻空了的大水缸裏。可要命的是,居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大人們都找不到我。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已經被這個世界徹底遺忘了。天黑,我仍然坐躺在水缸黑洞洞的空間裏,我很失望。

    袁朗中校的狼眼睛很奇怪地盯著我:為什麽會躲在那麽個地方?聽他們說,從鄰居家的水缸裏找到你的時候,你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已經昏過去了。後來差點兒弄得人人都知道葛大夫家孩子特別怕黑。

    這個說法實在讓我有點兒憤懣,但這樣反而笑了出來。我趕緊糾正道:我發誓我沒昏過去!我就是玩兒累了犯困,跟那兒睡了一覺。袁朗笑著點了點頭,他正色說我知道。那次在野戰辦公室,我就知道當年的事情隻是你無意中的一個遊戲。我甚至知道你在對圓圓說那些話的時候心裏是怎麽想的。我眨眨眼,語氣很純真地:您知道的可真多。他被“誇”得心安理得,眯著眼睛說:這都是身為一個偵察步兵應該具備的素質。我又抓了抓頭,忽然發現我居然已經開始對這個其實還很陌生的人沒大沒小。

    那天下山,山下的動靜又起來了。那說不清是一種什麽動靜,因為距離,影像也都是模糊的,然而卻比任何電影和紀錄片都要來得迫近和逼真。我知道,這完全是因為它確實就發生在你腳下的某個地方。

    在我生活的那個圈子,隨便抓個人問他見沒見過打仗,很可能對方連迴答也是不屑的。是啊,這都二十一世紀了,打仗還新鮮嗎?軍旅題材的電視劇誰都看過,電視台年年播。美國大片兒,花點兒錢買張電影票,實在不成等倆月上網去當,想看很容易。要說各種軍事對抗性電腦遊戲,那更層出不窮了,多少軟件開發公司就靠這個養活自己。可是蹲沙發鑽電影院敲鍵盤不可能讓一個人知道戰爭是什麽。很多時候你以為你懂了,坐在那兒,看到劇終倆字兒跳出來,跟著擦擦眼淚,心滿意足。但其實戰爭這個詞究竟代表什麽你或許懂了還不到百分之一。因為真正意義上的戰爭,大多數人都沒有經曆過。

    我覺得並不是每個人都擔負得起那種經曆。眼下這動靜就足夠把一個人震得神經麻木。

    袁朗在前邊兒忽然說:受不了就捂上耳朵。他說完就自顧自地搖搖晃晃繼續走。我看著他走,不自抑地笑了,心裏忽然有點兒翻江倒海的滋味。

    我想我明白了,袁隊長。可是我當不了你。借著這些震耳的雜音,我大聲說:如果經曆那樣的疼痛,那樣的委屈,我想我不會忍著的。至少不會跟您一樣,因為那不是我表現自尊的方式。

    袁朗中校吊兒郎當的腳步停下來,好像還迴頭詭笑了一下。他說你什麽意思?我說別裝了您就,當年被我媽一刀下去喊得驚天動地的那個傷兵就是您自個兒,沒錯吧?袁朗不置可否地看著我。不能說那一刻我沒有一點兒心虛。不過我這人從小兒古怪,心裏沒啥底氣的時候,說話反倒更大聲。

    我說我承認我的結論沒有確鑿的論據。但是,跟自己有關故事,講起來總會有那麽點不一樣的。

    袁朗笑笑,說那你明白什麽了?這會兒四下裏動靜大得我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可他的聲音倒是見鬼的清晰。我指著山下,下麵的話幾乎是喊出來的:人始終沒法兒徹底地去理解自己沒有經曆過的東西。哪怕你掌握了一堆再精確再全麵的資料,也不能。就好像現在,如果我不是站在這兒,用最高端的音響設備也很難把我這一刻聽到的全方位還原——

    話說到這兒猛然又是一陣響兒,前所未有的劇烈,跟著是前所未有的寧謐,誰也不能確定這是不是愛因斯坦相對論造成的效果。

    這時我注意到,前邊兒袁朗的臉色出奇慵懶。我想他在聽著。但我竟然不知道我這些亂七八糟的話究竟是不是說給他聽的。我就這樣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說:在這種情形下妄談什麽人生規劃什麽價值意義,最後隻能是一大半精力都消耗在“想”上了,可自己還是站在原來的地方,寸步沒動。當然這還不是最糟的情況——為一個結果躲進自己的水缸裏,無視無聽,完全忽略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這或許才是最不可救藥的。過去我相信無欲無求六根清淨,總以為我什麽也不爭,就可以活得比別人輕鬆。現在想想,其實特虛偽,所謂的不爭,無非是為了不敗……

    我停下幾秒用來做深唿吸,第一次坦然對上袁朗黝黝譎然的目光:……剛才跑到山頂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我,袁微,骨子裏壓根兒一直就不想輸,我隻不過是個膽小鬼。我想人有的時候得斷自己的後路,即使沒有明確的目標,也要自己先邁出那一步,才能知道前麵等著你的是什麽。

    袁朗黑黝黝的眸子轉了轉:說完了?我猶豫著說:……還有兩句。袁朗壞笑,他說袁微同學,你知不知道,今天不管你自己想明白了多少東西,我想讓你明白的,其實也就隻有這兩句。我輕輕一笑,點了點頭:我知道您是想告訴我,父母長輩實際付出的關心總是比我自己看到的要多,小孩子斷奶,不會比割盲腸不打麻藥更疼的。

    等他轉過去繼續走,我抬起頭望天傻傻地想:我都明白,可是袁隊長,我還是做不了你。今天的太陽真是特別曬啊。

    我可以叫你小微嗎?這是下山以後,早就等在路邊的潘淩大夫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從她看我的眼神裏我基本上可以確定,我的精神狀態不太好。我用力笑了一下,說當然可以,潘淩姐姐。不管怎麽說都謝謝你了。潘淩大夫一怔,搖頭笑:個傻丫頭。

    那之後我對她的稱唿就改了,後來連同對圓圓的媽媽也一並改正過來,至今未變。我不記得以前從誰那兒聽到過這麽一句偽定理,說是當你真心地叫一個女人姐姐,說明你在心智上對她放棄了一切排斥、疏離或者是抵抗。我承認,我對這話帶著點兒迷信。

    我被領進了一間很特別的宿舍,窗簾是迷彩布,被子是豆腐塊兒,空間足夠寬敞,說它特別,其實隻是因為那張古怪的雙人床。稍一仔細就能看出來,那是兩張軍用單人床並排擱置簡單改造而成的東西。不過,到我觀察到這一點的時候,人已經在這張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差不多十個小時,下午的陽光剛好從大窗戶穿過,散亂而有條不紊地瞄準了我的腦袋,很暖。宿舍裏唯一一個讓人聯想到“家庭”的物件是一隻鏡框,同樣是以一個特別的角度,我躺著看到了床角上它的倒影。是張很溫馨的合照。軍裝的男人,軍裝的女人,莊重而靦腆地並肩捱著坐,兩雙特精神的眼睛,背景有點兒模糊,但似乎很配這個季節的陽光。男人眉眼周正,看起來比女人大著許多……哎等等!

    忽然,我被抽了一鞭子似的,撐著手坐起來赤腳跳迴了地上,莫名地臉紅心驚。腳底接觸到冰涼的水泥地那一刻,大腦運轉也驀地恢複正常。照片上的女人可不就是潘淩大夫!……呃,應該是她少女時代的樣子吧,盡管神情氣度大異於今,那眉眼卻是故影依稀。我抓了抓鬆散的頭發,懊惱地低頭。雙人合影,雙人床……我怎麽能躺在這兒?就算得到了別人允許,也太失禮了吧!

    一隻手在背後拉拉我:真醒了嗎?還是做噩夢了?我一迴頭,潘淩大夫散亂著頭發眼睛半睜,看樣子剛才一直就躺在我旁邊空出來的地方。我沾光也睡了個午覺。她笑笑解釋說。我能感覺到她在打量我,並且她的眼睛遠比我清醒,可是,我的眼睛簡直不知道該看哪兒了。我正想說對不起,潘淩大夫卻起身攏攏頭發,伸手過去拿起那隻鏡框,低頭擦了擦壓在照片上的玻璃:這是我愛人。想不想知道我跟他怎麽認識的?

    那時候我還沒畢業,在當實習護士。那天我值班兒,他剛參加完演習,來的時候說是胳膊讓子彈咬穿了。給他做消毒處理,他齜牙咧嘴好半天,抽氣說護士同誌,你你你哪個學校畢業的,咋這笨手笨腳?

    她學那些當兵的口氣學得挺勉強,到最後不由一陣大笑。

    我跟著笑了:潘淩姐姐,你就讓他這麽說你?潘淩大夫說哪兒那麽便宜他呀!他抱怨我一句,我就讓他聽我抱怨一輩子。我暗暗佩服著這句話背後的果敢,但嘴上不知不覺跟著她的語調侃開了,說他一句換你一輩子?潘淩姐姐,這可一點兒也不公平。

    其實這是怎樣的一句話,怎樣的一輩子,我恐怕連想都想不到的。

    畢竟不是做買賣啊,不能一筆一筆去算它的盈虧。潘淩大夫輕輕歎氣,眼角猶帶著一江春水:後來他不高興的時候總提當初的事兒,說他當年胳膊受完槍傷又狠捱了一頓棉簽,現在耳朵還不得幸免,這還有沒有天理了!我就迴他,就嘮叨你了您想怎麽著吧?噢,不樂意聽?那有能耐您就別三天兩頭不見蹤影啊!

    她說著說著又笑了。

    我發現,其實脫下白大褂,她是個挺愛笑的鮮活女人。麵上死寂,把鮮活收在裏頭,這樣的人往往能比別人耐得住孤單。我一邊想,一邊聽她說。

    他們的職業就是這樣,隻要有命令,隨時隨地,人必須走。這是常有的事兒,我早料到了。早料到了,就不怕。……嗬嗬,我記得最早的那次,結婚才沒幾天,電話好像是夜裏到的。他呢,連句再見都懶得說,看你睡著,不聲不響給你留這麽一張照片就算完事兒,結果第二天可氣死我了。

    她很自然地對我笑著扮鬼臉,表情極像個調皮的小姑娘。她這表情讓我覺得鬆了口氣,為她,或許也為柳蘇蘇。

    察覺到或者沒察覺到我的異樣,潘淩大夫眼皮一抬,不動聲色地繼續說著:有的時候我也奇怪他這個人,當兵都當到了這份兒上,還能這麽缺心少肺。可是偏偏我就嫁給他了!跟他比,我更奇怪吧?過了這些年,反倒是我,不把他這破玩意兒擱枕頭邊上就得失眠。

    潘淩大夫說著放下鏡框習慣性向後一伸手,卻握空了。

    啊喲,你瞧我這腦子,差點兒忘了!她貌似想起了什麽,皺皺眉頭笑出來,自嘲似的輕聲嘀咕著:咱這是在袁朗他們家臨時宿舍待著呢……我宿舍在對門兒……

    完全沒聽見她底下在說什麽,反正我的臉好像刷一下紅了。對這件事後來我進行過自我總結:流年不利!絕對的流年不利!您說我怎麽就糊裏糊塗闖進狼窩了呢?

    當天下午我隻記得,補了一覺,還在懵懵懂懂半清醒的時候,外邊兒叫門兒說有我家裏的一個電話打到他們三中隊長辦公室了。我一直覺得打電話是件再私人不過的事兒,而這個電話顯然例外。當然,也談不上眾目睽睽之下吧。但一想到袁朗中校此地無銀式的“清場”,以及潘淩大夫握著門把手一迴頭時那個頑皮的笑容,我心裏就高處不勝寒地一哆嗦:瞧這陣仗鬧得跟小孩兒離家出走被抓迴來似的,袁微你還算是成年人麽?下意識扭頭看看,窗玻璃上模糊的虛像難得整潔到一絲不苟。

    我沒想到,這次打電話的是柳蘇蘇。她說丫頭,身臨其境大半天,現在有結論了嗎?那兒是伊甸園還是煉獄?

    我笑笑說:我覺得都不是。具體是什麽我也說不清。

    那頭柳蘇蘇說:你聲音不大對,挺累嗎?還是……心情不好?

    她這一提醒,我抓抓頭迴憶了一下,笑:沒,沒什麽事兒,不嫌麻煩勞您告訴您旁邊兒那幾隻耳朵,我挺好的,啊。就是聽故事聽得有點兒審美疲勞。

    聽筒裏柳蘇蘇笑了一陣,忽然平靜地告訴我:小微,告訴你一件事。我要結婚了。

    ……

    掛了電話,我把辦公室門像潘多拉盒子一樣打開,走廊上的熟臉就一張接著一張在眼前晃悠。我注意到,這堆西瓜臉裏頭唯獨少了成才。

    迴頭看屋內,袁朗中校站在窗口吐著煙圈,好像感覺到有人意味深長地盯著他,他歪過臉,壞笑著說:哎,聽說過麽,有一種最聰明的笨人,他們聰明在什麽都知道,可笨在什麽都要說出來。

    我撲嗤笑了:您這是給我打預防針哪?大陰謀家中校先生。

    袁朗倒是眼神兒少見的幹淨:我希望你不是這樣的傻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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