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後,家中已?經?沒有什麽和妹妹相關的物?件了,仿佛這個人就沒有存在過。


    旺叔鼻青臉腫迴到家,坐在窗下捂著臉,眼淚從指縫裏大顆大顆流出?來。他想起那年春天,他從集市上迴來,曾和妹妹一起坐在這裏吃糖。


    他記得那天陽光和煦,院子裏的雞一下一下啄著米,犛牛輕快地?甩著尾巴。


    他記得他在笑,妹妹也在笑,嘴裏的糖又酸又甜,是水果味。


    可他竟然記不清妹妹的樣子了。


    妹妹連墳都沒有,她跳下山崖,沉入了湍急的金沙江裏。


    她甚至沒有名字,大家都管她叫“尼毛”,藏語裏是小妹的意思。


    她嫁過去的那戶人家是家中近親,全村人裏,隻有旺叔知道近親通婚會有遺傳問題,這才是妹妹慣性流產的原因。


    可他又能責怪誰?父母嗎?男方?家庭嗎?他們不過是幫兇。連妹妹自己都不知道,這根本不是她的錯。


    真?正的兇手是大山,是這阻隔了眼睛,堵住了嘴巴,砍斷了雙腿的大山。


    他來到山崖下的金沙江邊,對著浩瀚奔騰的江水喊著小妹,淚流滿麵。他說原來那個不是電視雞,是電視機。他說他知道它的原理了,可是他迴來遲了,來不及告訴她了。


    迴家後的第二天,旺叔又一次背上行?囊,踏上了求學之路。


    這一次,他說他要讀大學,他要迴來辦學校。


    ……


    三十年後,兩個被他養大的孤兒站在破舊的宜波中心校大門外,決定分頭行?動,一個守住學校,一個上山尋人。


    大門裏是百來個懵懵懂懂的小蘿卜頭,雖然水平欠缺,但至少人人都識字了。


    大門外是依然奔騰不息的金沙江,江裏埋藏著砂礫與泥土,也埋藏著那段不為人知的歲月。


    第五十五章


    頓珠加入這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大家?庭時, 旺叔已經快五十歲了,身體開始走下坡路,學校裏的人也一天天多起?來, 他?忙得無?暇分心, 而頓珠卻恰好處於狗都不待見的頑劣時期, 且精力充沛。


    學校和頓珠,旺叔隻能顧一頭,於是?大權旁落, 教育弟弟的擔子就落在了時序肩膀上。


    麵對這麽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沒有血緣關係的便宜弟弟, 時序很早就扛起?了“長兄如?父”的大旗。


    小孩嘛, 就愛蹬鼻子上臉, 你越跟他?講道理?,他?就越不講道理?, 因此, 時序對頓珠鮮少有?過溫柔時候, 他?的教育理念很簡單:要麽聽話, 要麽挨罵;罵也沒用, 那?就打。


    他?是?個早熟的人,自然認為全天下小孩都該和他?一樣明?事理?。


    再加上時序本來就是?個少言寡語,嘴上刻薄的性子, 頓珠從小到大都活在高壓政策下,好在他?對兄長是?心服口服的,兩人打打鬧鬧,這麽多年也就過來了。


    而今頓珠吵著鬧著要上山去,時序竟然罕見地沒有?發作。


    “聽話, 頓珠。”


    略顯疲倦的聲音裏帶著一抹奇異的溫柔,仿佛按下暫停鍵, 頓珠瞬間?失聲。抬眼?對上那?雙沉默的眼?睛,他?把剩下的話都咽迴了肚子裏,然後狠狠擦了把臉,翻身下車,頭也不迴地衝進學校。


    “於明?!”頓珠大喊著火棍的名字,要對方上山幫忙。


    沒一會兒,於明?一路小跑出來了。他?接手了頓珠的摩托,遲疑地看了眼?祝今夏和衛城,“你倆也去……?”


    昨天不還打架呢嘛,今天這是?和好了?


    但眼?下不是?八卦的時候,見祝今點頭,他?又問:“四個人,兩輛車,咋坐?”


    時序:“我倆騎車,一人載一個。”


    於明?:“行,那?趕緊上車。”


    時間?緊迫,祝今夏也沒多想,時序離她更?近,她下意識靠近,沒想到被衛城一把拉住。


    “你坐那?輛。”


    衛城沒有?給她思考的空間?,拉開祝今夏,自己坐上了時序的後座。祝今夏微怔,沒有?猶豫,轉頭上了於明?的後座。


    其實衛城還想說自己也會騎摩托,他?能帶祝今夏,換以?前他?大概已經鬧騰起?來了,可?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時間?緊張,找人要緊,所以?他?把情緒統統按捺住了。


    兩輛摩托在山間?一路疾馳,一前一後,戴著頭盔都能聽見山風唿嘯,狂野又囂張。


    進村的路偏離了國道,沒有?防護欄,一麵是?陡峭山壁,一麵是?萬丈懸崖,彎道是?清一色的一百八十度。


    祝今夏還好,畢竟體驗過了,可?衛城是?第一次上山,更?是?第一次坐摩托上山,一看這路況,唿吸都不暢了。


    偏偏時序車速過快,好幾次都跟漂移過彎似的,衛城心髒都快跳出來——但凡一個失誤,他?倆連人帶車都得飛下山去。


    他?隻得死死抱著時序的腰,隔著頭盔衝他?喊:“你慢點!”


    時序充耳不聞。


    勸阻無?效,衛城隻得衝他?吼:“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旺叔怎麽辦?學校怎麽辦?”


    前座的人仍未說話,車速卻明?顯有?了放緩的趨勢。


    半個鍾頭的路程,他?們隻用二十分鍾就到了,下車時,衛城腿都是?軟的,險些沒站穩。


    時序及時出手扶他?一把,摘下頭盔的瞬間?,低聲說了句抱歉。


    衛城一怔,看清他?黑沉沉的雙眼?和其間?難以?掩飾的焦慮,張了張嘴,“……沒事,快去找旺叔。”


    ——


    這是?祝今夏第二次踏入旺叔的家?,小院還是?一如?既往的陳舊,但洛絨劄姆將它收拾得幹淨整潔。


    午後日頭正盛,幾頭犛牛在院子裏曬太陽,輕快地甩著尾巴,絲毫不理?會人類的悲喜。


    推開院門,大老遠就看見劄姆蹲在屋簷下,臉埋在雙膝間?,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渾身顫抖。聽見動靜,她抬頭滿麵淚光衝過來,一頭紮進時序懷裏,哭得不成人樣。


    時序穩穩扶住她,又很快鬆手,他?問,她邊哭邊比劃,兩人速度極快,別?說祝今夏不懂手語,就是?懂也該看不過來了。


    再迴頭時,時序已有?決斷。


    “已經發動附近的村民?在村裏找了,我們四個分頭行動。我和於明?認識路,一人帶一個。於明?負責帶人往山下幾個村找,我帶人往山上找,路上逐戶排查。劄姆負責在家?守著,萬一旺叔迴來,或是?村裏人找到他?了,立馬電話通知。”


    他?的視線劃過祝今夏,微微一頓,最後停在衛城臉上。


    “你跟我走?”


    衛城點頭,“好。”


    ——


    祝今夏又一次坐上於明?的摩托,兩人朝山下幾個村落駛去。這一次,他?們的速度比上山時要慢得多,生怕半路錯過旺叔。


    山上的紫外線比一線天裏更?猛烈,出來的急,祝今夏就穿了件短袖,裸露在外的皮膚被太陽一暴曬,沒一會兒就有?了灼傷感。


    但她顧不上,反而連頭盔也一並?摘去,沿途喊著旺叔的名字。


    頭盔會悶住聲音,為了盡可?能把聲音送出去,她選擇不戴。


    來山裏不過兩個多月,這已是?她第二次漫山遍野地尋人了,上一次是?四郎擁金,這次是?旺叔。上次是?夜裏,這次是?白天。


    摩托駛入一個個村落,進村後就隻剩下蜿蜒小道,必須下車步行。他?們時而向上爬,時而向下爬,一個用漢語喊旺叔,一個用藏語喊,到後來嗓子都喊啞了。


    小道難走,一地碎石,路還陡,祝今夏半路滑了一跤,用手支地才勉強撐住,沒接著往下滾。


    於明?趕緊迴頭拉她,“沒事吧?”


    祝今夏捏住被劃破的手心,“……沒事,繼續找。”


    手臂一陣火辣辣的痛意,她選擇性忽視了。


    路上陸陸續續遇到些村民?,山裏地廣人稀,不一定都認識彼此,但無?一例外都認識於明?——畢竟家?家?戶戶隻要有?孩子,都會送去中心校——於明?上前用藏語詢問對方有?沒有?見過旺叔,迴答清一色是?搖頭。


    也敲開了無?數扇門,通通無?功而返。


    剛開始時,每找完一村,祝今夏就會站在村口給時序打電話,因為出村後總是?很快就失去手機信號,她想及時交換信息。


    打了幾次,幹脆不打了。


    實在受不了對麵一次次滿懷期待地接通電話,最後卻隻能失望掛斷的結果。


    除非找到旺叔,否則打也沒有?意義。


    下午五點半,他?們已經抵達山腳處的村落,這是?附近最後一個村子。事實上,以?旺叔如?今的年紀和體力,他?們都清楚他?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靠雙腿走到這裏,可?心裏仍有?一線希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逐漸西沉,祝今夏的心也在一點一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墜落穀底。


    她知道若是?天黑了,不僅他?們更?難找人,旺叔也更?容易出現意外。而入夜氣溫驟降,旺叔能不能扛得住也是?個問題。


    整整一下午都在高海拔的山間?爬上爬下,祝今夏的腿已經開始神經性發抖,腳底疼痛難忍,每一步都跟踩在刀尖上似的。


    她沒有?喊痛,隻在村口的小賣部買了兩瓶水,一瓶遞給於明?,一瓶擰開就咕嚕咕嚕灌下一半,最後轉身,在於明?看不見的地方衝洗了兩遍掌心的傷口。


    “你還行不行?”扭過頭來,祝今夏問於明?。


    於明?滿頭大汗蹲在一旁,衣服前胸後背都打濕了,幹脆拿水從頭頂往下淋。“不行也得行啊。”他?苦笑,把剩下半瓶水全喝了,又重新站起?來。


    “走吧。”祝今夏率先邁開步子,沒走兩步,手機忽然響了。


    她心下狂跳,手忙腳亂接起?來。


    “迴來吧。”那?一邊,時序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山穀,帶著精疲力盡和如?釋重負,“找到旺叔了。”


    在夕陽墜入山穀前,黃昏如?期而至,霞光將漫山遍野凝成溫柔的橘子凍,也將眾人懸在半空的心撥迴原位。


    祝今夏抬起?頭來,擦了把濕漉漉的臉,不知怎麽有?點哽咽,紅著眼?眶衝於明?笑,“找到旺叔了!”


    於明?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長長地鬆了口氣,隻顧著笑,連話都說不出來。


    ——


    方姨也是?宜波鄉的人,她住在最靠近山頂,海拔最高的那?個村落。


    她比旺叔小六歲,當年正是?受到旺叔影響,她成了村裏第二個走出大山念書的年輕人,也是?村裏第二個大學生。


    那?時候,山裏醫療衛生條件落後,人一旦生病了,基本上小病靠熬,大病等?死,很少有?人就醫。畢竟醫院遠在上百公裏外的縣城裏,摩托車又不普及,怎麽把人送過去是?個史詩級難題。


    附近幾個山頭也有?遊醫,但一沒行醫資格證書,二沒什麽能對症下的藥,開出來的藥方子吃下去究竟是?把人治好還是?醫沒,純靠運氣。


    方姨的父母在她之後又生了五個弟弟妹妹,沒一個活下來的。


    進學校後,方姨就決定了讀書的方向,她是?山裏第二個大學生,也是?第一個醫學生,等?她學成歸來時,已經三十五歲。


    她在牛咱鎮開了間?診所,平日裏衣食住行都在店內,極偶爾地迴一趟山上。


    於明?知道她家?在哪,歇了幾分鍾,又一次騎上摩托車,載著祝今夏風馳電掣往山頭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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