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些看得更清楚,臉上是高原紅,腰被“書包”壓彎了,走得很是艱難。


    “螞蟻們”歪歪扭扭,慢吞吞在操場上挪動,有的背不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氣;有的大喊著藏語,仿佛在加油鼓氣;有的……嗯?


    有的力大無窮,把“書包”當成鐵餅在半空甩來甩去?


    詫異頓時被衝淡,祝今夏眨了眨眼。


    本想用這艱苦的一幕給她帶來些許觸動的時序:“……”


    趁人一眨不眨望著操場失神時,他飛快低頭,在手機上打字,發送,隨後又抬頭繼續介紹。


    於是乎,等到祝今夏再度望向窗外時,先前那兩個輕鬆悠閑甩“鐵餅”的家夥已經不見了,操場上又是一副“螞蟻搬家”的場景,勤勤懇懇,不辭辛勞,耳邊是校長慈悲又辛酸的感慨……


    而十秒鍾前,某個叫“宜波中心校教師群”的微信群裏。


    時序:人呢?


    時序:@所有人


    時序:都死了是不是?趕緊的,把丁真哏呷和紮西朗姆給我弄走!


    時序:想留下新老師的話,都給我照劇本好好演!


    第七章


    校長宿舍在三樓,放眼望去,整個學校盡收眼底。


    好在“扔鐵餅”隻是個插曲,後續一切都按照時序的劇本有條不紊進行著。


    這是祝今夏第一次看見這幫孩子。


    “小螞蟻”由遠及近,打頭的已經走到宿舍樓下,忽然有人抬頭一看,瞧見窗後的她,驚唿起來。


    那是句藏語,祝今夏沒聽懂。


    但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快,更多的孩子抬起頭來。


    他們嘰嘰喳喳,嘴裏是她聽不懂的語言,有人笑,有人喊,還有人放下沉甸甸的“書包”,在原地又蹦又跳。


    遠處的“小螞蟻們”見狀,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也扛著編織袋飛奔而來。


    很快,宿舍樓下聚集起一群小孩,像圍觀外星人似的,一眨不眨望著樓上。


    祝今夏下意識後撤一步,就聽見有個小姑娘怯生生開口。


    “你是我們的新老師嗎?”


    這迴是漢語了。


    沒等她迴答,孩子們仿佛受到鼓舞,一個接一個的聲音從人群裏冒出來。


    “一定是新老師!”


    “於老師說過,下周會有新老師來!”


    “老師教什麽的啊?”


    “她好漂亮啊。”


    “對,比於老師漂亮多了!”


    “你小心於老師聽見罰你做下蹲!”


    不知誰先做起了比較,小孩們七嘴八舌,哈哈大笑。


    祝今夏怔怔地站在窗後。


    說來奇怪,背著包袱的明明是他們,感到沉重的卻是她。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幕。


    那一張張仰望的小臉久經高原日曬,呈現出一種特有的健康色澤,從小麥色到深棕色,沒有一個是白淨的。


    離得近了,能看到雙頰上豔麗的高原紅。


    這叫她忽然想起兒時語文課本上的描述,說孩子們的臉蛋像紅撲撲的蘋果,那時候她總覺得誇張,人的臉怎麽能和蘋果一樣紅呢?


    如今親眼所見,蘋果似乎還不及它們穠豔。


    孩子們怯怯的,隔著三層樓的距離,盡管歡唿雀躍,卻隻敢與同學對話。


    她的目光落在誰臉上,誰就像蝸牛一樣縮迴殼子裏,移開視線,而當她移開視線,他們又小心翼翼抬頭望來。


    無一例外。


    這種怯懦的來源,也許是他們手中、背上髒兮兮的編織袋,也許是身上並不合身,洗的發白,抑或是袖口發黑的破舊衣服,也許是說不利索的漢語。


    祝今夏仿佛失語,沉默良久。


    時序在她身後提醒:“走吧,天色不早了。”


    樓道裏沒有燈,太陽消失後,出奇的昏暗。要不是時序用手機打光,幾乎看不清腳下的台階。


    走到二樓轉角處,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噔噔噔,從底樓開始,輕快有力地一路向上。


    很快,眼前出現一個男孩子,個頭小小的,隻及祝今夏的腰。


    他抱著一摞厚厚的作業本,像個小炮仗,一轉彎,險些撞在她身上,好在一個急刹車,定在原地。


    抬頭看清眼前的人時,他吃了一驚。


    “老,老師好!”


    黝黑的小臉漲的通紅,然後是一個九十度鞠躬。


    ……懷裏的作業本嘩嘩往下掉。


    他的臉更紅了。


    祝今夏想說“我不是老師”。


    馬上就要走了,她連一天都待不下來,一節課都沒教過,又怎麽算得上是老師呢?


    她張了張嘴,最後隻低聲說了句:“你好。”然後彎下腰來,幫小朋友一起撿本子。


    男孩子手忙腳亂,“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等到他重新直起身來,又是一個九十度鞠躬,“謝謝老師!”


    時序這才開口:“門沒鎖,作業放我桌上吧。”


    男孩子連連點頭,一溜煙往樓上跑了。


    樓道裏重歸寂靜。


    時序用光再次照亮她腳下的路:“走吧。”


    祝今夏如夢初醒,“……你們這的小孩真懂禮貌。”


    “是嗎。”


    山裏的孩子還保留著質樸的純真,對老師有著特殊的敬畏,尤其是她這樣與周遭環境截然不同的“新老師”。


    走出樓道,祝今夏原以為自己會被孩子們包圍,沒想到大家居然作鳥獸散。


    從宿舍到學校大門,凡她所到之處,孩子們自動退散。


    “……”


    活像她是什麽吃人的怪獸。


    走出一小段路,迴頭才發現,他們也並未逃走,而是遠遠地跟著她。


    以她為圓心,半徑五米外都圍滿了小孩。


    他們怯怯地望著她,眼底滿是興奮,但隻敢與同伴竊竊私語,卻不敢和她說話。


    都走到那扇鏽跡斑斑的大門前了,才有勇士衝出重圍。


    “老師!”


    一個高年級的男孩子從人群中跑來,紅著臉,打開自己的編織袋,摸出隻餅來。


    “這個給你!”


    他的漢語已經很標準了,但咬字間還透著一點方言味道,有種奇特的韻味。


    少年人的聲音溫軟清脆,麵帶稚氣,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載滿羞澀,左顧右盼,就是不敢看她。


    不僅臉黑,手也黑,有皮膚深的緣故,還因為髒。


    正值夏天,他滿頭大汗,潮紅的臉蛋也許是熱的,也許是緊張的。


    而送餅的舉動似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勇氣,拿餅的手在半空中哆哆嗦嗦,另一隻手捏住編織袋口,用力到指節泛白。


    要如何描述那隻餅呢?


    它看上去也和好吃沒有半點關係。


    白裏發灰,看著不像麵粉,表麵有顆粒狀的雜質,肉眼可見硬邦邦的,不像拿來吃的,更像是真用來“扔鐵餅”的。


    更別提男孩子從袋子裏拿餅時,祝今夏很難不注意到,那隻灰撲撲的袋子外麵印著兩行黃色大字:


    宜波鄉豬飼料廠


    電話135xxxxxxxx


    “……”


    手還在抖,小孩的臉也越來越紅。


    祝今夏接過餅,露出自己最和善的笑容,“謝謝你。”


    男孩子縮迴手,雙手拿起袋子,撒腿就跑,跑遠了才大聲歡唿起來。


    這迴是藏語,她不得不迴頭求助。


    時序翻譯:“老師接受了我的餅,老師跟我說話了,萬歲。”


    “……”


    祝今夏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個稱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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