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加達北區市郊有一片華人聚居區。在鬱鬱蔥蔥的金雞納樹林環繞下,矗立著一幢屬於華人富商霍遠真的三層別墅。每當周末的時候,他的女兒霍思嘉便站在別墅花園的鐵柵欄邊,順著柵欄外的那條柏油小公路一直望向遠處清真寺的拐角處。而每當此時,她的戀人白果便會從那裏出現。可是今天,直到太陽升到金雞納樹的樹梢,那個年輕人卻還沒有出現。

    熱帶雨林的濕潤季風吹拂著霍思嘉額前的秀發。她探著身子,伸長了脖頸,鮮紅的嘴唇上留下了牙齒印,目光焦灼而滿含期待。

    在清真寺塔樓的斜角陰影處,兩隻蘇格蘭牧羊犬正親昵的互相添著舌頭,不時的發出低低的嗚叫。

    “姐姐,他還沒有來嗎?”

    不知什麽時候,霍思雨來到了霍思嘉的身後。她比她的姐姐個頭稍微高一點,與霍思嘉飄逸的長發相比,她更喜歡簡短的發型,這使她的個性看起來有點冷漠、孤傲,同樣的,這也使她的人顯得更加精明快活一些。當然,姐妹倆都共同擁有白淨的肌膚,婀娜的體態,都是標準的美人兒。

    霍思嘉沒有聽到妹妹的問話。她正陷於一種朦朦朧朧的思考之中。熱戀中的女人總會擁有一種飄忽不定的意識。

    “姐姐,現在市區內很亂,總是不斷的示威,交通可能都已經癱瘓了。或許白果今天早上不會來了吧?”

    霍思雨有點自言自語的說。她還是市區華人高中的學生。她的父親打算在她高中畢業以後送她去英國讀書。

    “思雨,我想出去找白果。你不要跟爸爸說。他問起時,你就說我去孤兒院看望那些孩子,要晚一點才能迴來,行嗎?”

    霍思嘉終於迴過神來,她看下自己的妹妹,試探著問。她想找一個借口溜出去。

    “不行!”霍思雨斬釘截鐵的說,“讓爸爸知道了他會責備我的。再說,現在外麵太危險了,你出去我也不放心。等等吧,可能他在路上堵車,待會兒就會過來的。”

    倆人抬頭向外張望著。可是很久,人也沒有出現。

    雅加達市區內已經亂得不成樣子。反對派聚集在獨立廣場表示要將反政府示威進行到底,並且要求解散現政府,提前舉行大選。政府則出動軍警與遊行示威的人群進行對峙。總統在電視講話中告戒民眾保持克製,並且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而軍方領導人也表示,如果動亂事態不能得到有效遏製,軍隊有責任出麵維護國家的統一,並且製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

    白果騎著自行車從草埔唐人街自己家的商店出來。他望著眼前被車流人群所堵塞的道路愁眉不展。

    情勢已經變得越來越糟。有人開始投擲石塊、燃燒瓶。一切都變得愈發不可收拾。當社會的穩定失去了法製的約束,人類的理性與道德便會被為所欲為的欲望所戰勝,現在,理性、道德與寬容,所有這一切都被丟到了垃圾桶裏。所有的人都在被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所驅使,對周圍的一切發泄一種持久以來的仇恨與憤怒。

    “快看!那裏有一個支那人。天哪!真主保佑我們,讓我們奪迴本該屬於我們的一切。”

    人群中一個留著寸頭的暴徒狂喊著。他看到白果,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發出興奮的狂叫。於是,幾個暴徒糾合到一起,慢慢的向白果聚攏過來。白果站在自行車旁。他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因為驚慌而手足無措。這時,他的身旁冒出一個穿了灰格子衣服的年輕人。他悄悄的走到白果身旁,拽了拽白果的衣角,示意他跟自己走。

    “馬希姆,是你,太好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白果驚喜的看著身邊的夥伴,發出由衷的感激聲。

    馬希姆沒有做聲,隻是領著白果穿過雜亂不堪、兩旁堆滿垃圾的街道。

    在一個僻靜的無人注意的角落倆人停了下來。

    “白果,”馬希姆輕喘著氣,因為激動臉色發紅,看來他已經跑了很遠的路,他略微喘息一下,接著說:“知道嗎,你媽媽很為你擔心,她不見你的時候便到我家讓我來找你。你不能再呆在這裏了,要趕快迴去。剛才那些人實在太危險了,他們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而且專對華人下手。你以後也要小心,如果沒事最好不要到處走,更不可以一個人出來。喔,霍小姐那裏你也暫時不要去了。一路上太危險。”

    “可是,馬希姆,你知道我愛思嘉,你瞧,作為男人,我必須遵守對於情人的約定。現在這情形你都看到了,她那裏可能也有危險,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不!白果!思嘉那裏不會有事的。相信我,她們那裏現在肯定已經有了武裝警衛。霍遠真先生一定會多加小心的,而且他還是華人商會的領袖,那些人暫時還不會到他那裏去鬧事。現在你必須要趕迴家去,你要照顧好你父母,還有你妹妹。你們家的商店暫時也要關閉。告訴你父親,讓他多加小心。如果有必要的話,你們一家人就去我家裏好了。我媽媽會好好照顧你們的。白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出事,知道嗎,我聽說茂物、萬隆那邊已經有人被殺了。他們越來越無法無天,這個國家已經崩潰了。”

    “什麽?已經有人被殺?”

    白果吃驚的張大了嘴巴。他感覺自己的心髒跳個不停,胸口窒息,頭也開始發暈。他還是頭一次聽說有人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人。難道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到了毀滅的邊緣?他看著馬希姆,眼前的人有黑色健康的皮膚,結實的肌肉,瘦削的臉龐上兩隻烏黑明亮的眼睛正看著自己,“好吧,馬希姆,你能不能代我到思嘉那裏去一趟。告訴她,我愛她,我會在事情平息之後去見她的。”

    “嗯,你盡管放心好了。我會替你轉告她的。你迴去的時候也一定要小心,最好繞道走,躲開那些示威的人群。真主永遠都會保佑你們的。”

    馬希姆舔了一下自己有點幹裂的嘴唇,分別的時候再三叮囑白果。

    壞事情總比人們所預想的來的還要早。暴徒開始沿街搜尋想要搗毀的目標。他們燒毀汽車,打碎商店櫥窗,搶掠裏麵的東西,所到之處無不滿目狼籍。白果家的商店也未能幸免。他們強行撞開白果家的房門,在一番肆意搶掠之後才離去。白果迴到家的時候,家裏已經變了樣子。父親因為與那些暴徒發生衝突而被打傷,母親正為他擦拭傷口。妹妹白駱冰蹲著收拾地上被弄亂打碎的東西。她不時的抽噎著,盡量掩飾心中的悲痛。

    白果默默的走進家裏。他感到自責,雖然在路上他就已經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預料到家中可能會出事,可是當真正看到家裏的情形,他還是感到心中充滿了酸楚與悲痛。

    “哥……”

    白駱冰哽咽著站起身來,眼淚終於情不自禁的順著她那白皙的麵頰流淌下來。

    “駱冰,放心吧,有我在,我不會讓他們再來傷害我們的。”

    白果擁抱著妹妹,安慰她說。他明白,這個家裏需要有人來支撐下去。父親是個性格懦弱的人,早已習慣了與世無爭的生活。現在,一切都要靠自己了。他感覺自己已經成了這個家裏的頂梁柱。

    “要不……我們報警吧?這種事情總會有人管的。”

    母親已經替父親包紮過傷口。她還對這個國家的法律抱有一點希望。

    “沒用的,現在不會有人來管我們的。”白果囁嚅下嘴唇,他不想把有人被殺的消息告訴他們。“媽媽,你和爸爸還有駱冰,你們暫時還是到馬希姆家裏去躲躲吧。他和他媽媽會好好照顧你們的。家裏的事情就讓我來處理好了。如果他們再來,我會想辦法對付他們的。”

    “不!哥,你一個人在家裏,那樣太危險了,要走,我們也要一起走。”

    白駱冰緊張的攥緊了白果的胳膊,擔心的說。她的臉色有點慘白,自她出生以來還從未經曆過今天這樣的事。的確,滿街的暴徒和無所顧忌的強盜,這不應該是一個擁有法律的現代文明社會所發生的事。

    “對,白果,你一個人在家裏我跟你爸爸都不會放心的。馬希姆和哈比爾太太是好人,她們家以前就曾經多次幫助過我們,我們怎麽可以再去麻煩她們呢?再說,那些暴徒今天晚上或許不會來了。我們就一家人留在家裏,多少也可以互相照應。”

    媽媽和白果爭持起來。爸爸也堅持要留在家裏,他固執的表示這是父輩留下來的產業,他死也要死在這裏。這時,馬希姆迴來了。他告訴白果,霍思嘉那裏還很安全,她們的父親已經在別墅周圍布置了警衛,暫時是不會有事的。隻是,白果他們這裏倒要多加小心,因為晚上這裏可能更危險。

    “那好,那就讓我一個人留下來吧,我會應付好一切的。”

    白果堅決的說。他知道父母心裏還放心不下這個家,而他自己也明白,這個店鋪是他們一家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沒有了這個家他們以後是很難生活下去的。他決心守在這裏。

    最後,父母在馬希姆的勸說下去了哈比爾太太家。駱冰也跟他們一起走了。這個姑娘,臨走的時候她挽著白果的胳膊,明亮的眸子裏噙滿了淚水,像所有那些嬌羞可愛的姑娘一樣,對曾經的一切和自己的親人充滿了依戀。

    夜幕降臨的時候,白果靜靜的一個人守在自己的家裏。他靠在躺椅上,手裏握著一把尖角鋒利的剔骨刀。而事實上,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寂寞和恐慌。他覺得自己的手心裏直冒冷汗,思緒飄忽不定,心也跳的厲害。他不由的默默祈禱著,向他從未相信過的上帝進行祈禱。

    夜深了。嘈雜紛亂的街道漸漸沉寂下去。那些周圍的鄰居一個人也沒有來過進行問候。發生在他們眼前的這一切,在他們看來就像是另外一個星球上所發生的事。看來,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已經習慣了像鴕鳥一樣膽怯的生活。他們把自己的腦袋深埋進沙土裏,任由危險像失控的風暴一樣去摧毀吞沒他們身邊的人。而這也再次證明了這個世界就像凝結的堅冰一樣冷漠。人與人之間的自由、平等、博愛,那些被我們所稱譽的上帝的福音,已經消失在人與人之間因為隔閡而豎起的銅牆鐵壁中。

    白果慢慢眯合著眼睛,盡量抵抗著一陣陣襲來的困意。不知什麽時候,陰暗漆黑的角落裏爬進了兩隻老鼠。它們不時的探頭探腦,尖小的鼻子嗅來嗅去,尋找可食的東西。白果看著它們用兩隻前爪撿拾地上破碎的蛋糕屑,心裏不由得生出許多感慨。人到落魄的時候竟不如兩隻老鼠活得快活。他感覺困意已經全消,精神也略微好受了點。他緩緩的站起身,透過打碎玻璃的窗子望向遙遠靜謐的夜空。清冷的海風吹進了屋子。他打了一個冷戰。街上隱約著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他的心猛得收緊了,手不自覺得握緊了尖刀。

    腳步聲在白果家門前停了下來。門“砰”得一下被撞開了。五個身材健壯的蒙麵人闖了進來。白果看著他們,頭腦裏一片空白,恐懼和憤怒塞滿了心口,一股滾燙的血液由心底升起。五個人中間的三個人不由分說將白果圍在中間,其餘的兩個人上了樓梯。

    夜很靜。一塊打碎的玻璃被風從櫥窗的窗格上吹落下來,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樓下的四個人就這樣僵持著,彼此時刻警惕著對方的舉動。因為血脈膨脹,心情緊張,白果感覺自己的耳膜鼓了起來,心髒“突突”的跳個不停。一會兒,樓上的兩個人下來了。他們告訴自己的同夥樓上什麽也沒有。於是,五個人當中一個看似頭目的家夥站了出來。

    “中國狗!滾吧!離開雅加達!離開印尼!滾迴你的國家去。這裏不是支那人應該呆的地方。”

    那個頭目嘲笑著揮舞著手中的棍棒。他的其餘四個同夥也都同時叫罵著發出魔鬼樣的獰笑。

    白果手中舉起了刀子,不顧一切的向前刺了出去。而同時,他感覺自己的後腦一聲悶響。隨後,他便失去了知覺,像一塊木板一樣躺倒在血泊中。

    夜很快過去。天破曉了。黎明的晨光照進了破敗的屋子。白果緊閉著眼睛。他的腦海裏在胡思亂想。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那漂浮在天空中的被他當作棉花糖的雲彩,想起了他和妹妹小時侯遊戲玩耍的街巷,想起了他們偷吃糖果的小店。他還想到了霍思嘉,想到她穿了他所喜歡的那件白色繡花的裙子衝自己微笑。她是那樣的美麗漂亮善解人意。她溫存的微笑著,長長的睫毛下兩隻黑如寶石般明亮的眼睛裏是深邃脈脈含情的目光。她微笑的時候,那緋紅的腮頰上便顯出兩個醉人的小酒窩,嬌小櫻紅的嘴唇露出幾顆細碎雪白的牙齒。‘啊……思嘉,’白果心裏默念著,緩緩的睜開眼睛。他的目光裏閃現出一個模糊但熟悉的身影。

    “他醒了。”

    馬希姆守在床邊,興奮的對媽媽說。

    “是嗎?真主保佑,那太好了。”

    哈比爾太太快步走到白果身旁。她看著白果,臉上露出慈愛關懷的神色。

    白果看著眼前的人。他吃力的想抬起頭,但卻痛苦的仰倒在床上。他感覺自己的腦袋裏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叮咬,痛得厲害。

    “你先不要動,昨天晚上你被人打暈了。頭上流了很多血。你還是暫且好好休息一下吧。”

    馬希姆關心的說。哈比爾太太也心疼的勸說著。

    白果頹廢得躺倒在床上,心緒翻騰著。他的喉嚨裏燒得難受,想喝水。哈比爾太太給他端來一杯水,他潤了下喉嚨,精神好了許多。

    “我爸爸媽媽和駱冰,他們還好嗎?”

    白果振奮了下精神,試探著說。在他看來,隻要自己的家人還平安,哪怕自己遭受再多一點的傷害也算不了什麽。

    “他們…… 白先生和你媽媽……他們出事了。” 馬希姆雙肩顫抖起來,沙啞著喉嚨,哽咽著聲音沒有再說下去。他的臉色已經因為難過而變得蒼白。哈比爾太太也雙手捂著臉龐哭泣起來。

    聽到馬希姆的話,白果囁嚅著嘴唇卻發不出聲音。他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惶恐不安的看著馬希姆,耳朵“嗡嗡”作響,憑空感覺一道強烈的閃電將自己的世界擊得粉碎。

    “怎麽會呢?……馬希姆,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究竟出了什麽事?”

    白果目光呆滯的看著馬希姆。他的臉部一陣痙攣,思想變得麻木混亂。

    馬希姆痛哭起來。哈比爾太太止住了哭泣。她掏出一塊手帕擦幹了眼淚。她告訴白果,在昨天晚上有幾個人闖進了她的家裏,他們強行帶走了駱冰。白果的父親在與那些人的爭鬥中被他們當場打死,他的母親當時因為驚嚇過度昏死過去,而在她醒來之後,她便跳樓自殺了。

    “什麽?……不!”白果悲痛的嚎哭起來,他淒冽的喊道:“如果上天一定要懲罰我們,那就讓我也一起去死好啦!”

    白果掙紮著從床上跳下來,瘋狂的跑了出去。

    不幸的痛苦和悲傷使人的靈魂就像臨近爆發的火山一樣被炙熱烘烤著。太陽也發出訕笑,用嘲弄的目光注視著這個悲慘陰暗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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