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裏麵的床單被淚水打濕了一大片,所以我讓楊衣如睡在外麵。我們兩個各睡一個被窩,互不相犯,但是可以麵對麵相互看著。我忽然覺得這次看到的她與在泰山頂上接觸到的她很不一樣,至於哪裏不一樣,我說不出來。

    她跟我說:“江小鬆,我有時候覺得你很奇怪,簡直弄不懂你。”

    我說:“我也弄不懂你。”

    她說:“你太憂鬱了,因為一點小挫敗就這樣折磨自己。”

    我說:“可能吧。”

    她繼續說:“不過這正是你的魅力所在,我是說對我而言。”

    我說:“這樣還有魅力?”

    她說:“是呀,你越是這樣,我就越想探索你的內心世界。”

    我沒說話。

    她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把手從被子下麵伸進我的被窩。她的手有些涼,我嚇了一跳,問她:

    “你幹什麽?”

    她說:“不幹什麽。”

    她繼續摸索,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從被窩裏拉出來,使我們的手在兩個被窩中間握在一起。然後跟我說:

    “你就不能跟我說說你的心事。”

    她用眼睛直視我的眼睛,這使我不太舒服。我最終還是避開了她的目光,說:

    “我可能有點輕度的自閉症,不喜歡把心事暴露給別人。”

    她仍然直視著我:“那可不可以把我當成一個例外?”

    我說:“過了這段時間,我會努力嚐試一下的。”

    這時,外麵傳來兩聲悠遠的狗吠。

    我趕緊跟她說:“聽見了嗎?深巷裏的狗吠。你的第二個建議實現了。”

    她沒說話,把臉貼在枕頭上,頭發散在一邊。我伸手拉上燈,說:

    “夜已經深了,睡吧。”

    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出奇的好,仿佛一下子跌在了沉沉的黑暗裏,連夢都沒做。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醒過來,聽見有老鼠在屋角咬什麽東西。然後我就發現,手裏軟軟的,動了一下手指,才發現我和楊衣如的手依然握在一起。

    我側過頭去,竟然在微光裏看到了一雙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她輕輕地問:“你醒了?”

    我說:“怎麽,你還沒睡?”

    她說:“睡了一會兒,又醒了。”

    又說:“屋裏好像有很多老鼠。”

    我說:“怎麽,你害怕?”

    她說:“我才不害怕,隻是有點不適應,它們吵得我睡不著。”

    正在這時,床底下忽然“啪嚓”一聲響,我感覺楊衣如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我倆都很害怕,同時問對方:

    “什麽聲音?”

    我拉亮了燈,跳下床。床底下一片黑暗,似乎有東西在動。楊衣如也已經坐了起來,她把手機遞給我,說:

    “用手機照一下。”

    我接過手機,大著膽子照過去。原來是個老鼠夾子。有隻碩大的老鼠被攔腰夾住了,正在苦苦掙紮。它拚命地蹬著後腿,可惜無濟於事,嘴巴和眼睛裏都有鮮血流出來,越掙紮老鼠夾子夾得越緊。

    這時楊衣如也已經下了床,她問:

    “這裏怎麽會有老鼠夾子?”

    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娘生前放在那裏的,沒想到隔了十來天才夾到老鼠。

    楊衣如指了一下,驚奇地說:

    “看,它的尾巴居然是白色的。”

    我把手機靠近一下,果然是白色的。我從小生活在農村,家鼠田鼠都見過無數,可白尾巴的老鼠還是第一次見。

    楊衣如很興奮,用掃帚把老鼠夾子從床底下弄出來,說:

    “到院子裏把它燒死。”

    那老鼠呆呆地望著我們,不再作徒勞的掙紮。楊衣如穿上衣服,用一張紙巾包著老鼠的尾巴提起來。我總覺得著白尾巴的老鼠有些古怪,我雖然不迷信,但還是伸手阻止她:

    “半夜三更的,你這是幹什麽呢?”

    “燒死它。”她不顧我的阻攔。

    我拉住她:“不行,這是我家的老鼠。”

    她說:“我看它隻是路過你家,又不是你家養的。”

    然後又跟我說:“不燒死也行,不過我想做個小十字架,把它釘上麵,就像耶穌似的,然後……然後用飛鏢射死。”

    我覺得她有點虐待狂的特征,就一把奪過老鼠夾子,把那隻白尾巴老鼠放了出來。可那隻老鼠剛落在地上,還沒來得及逃走呢,被她一腳踩在肚子上,立即肝腦塗地,升了西天。

    再迴到床上的時候,屋裏安靜多了,再也沒有老鼠打鬧的聲音。我倆都沒了睡意。過了好久,楊衣如忽然坐起來:

    “我想出去走走。”

    我問她:“現在幾點?”

    她翻開手機看了一下,說:

    “兩點過十分。”

    我想了一會兒,說:

    “好吧。”

    然後,拉亮燈,我們開始穿衣服。

    院子裏靜悄悄的,天上隻有一勾月牙。牆邊那棵大石榴樹已經換上了濃密的新葉。

    我輕輕地打開門閂,胡同裏很黑。可能是害怕打破寂靜,我們兩個誰都沒有說話。為了防止楊衣如摔倒,我拉起了她的手。不知為什麽,我總感覺拉她的手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她大概也這麽認為。實際上,我們現在什麽也不是,認識的時間也不長。

    我們兩個一條胡同一條胡同地走,然後走出村子,走進田野。走在一條山坡路上的時候,楊衣如忽然說:

    “咱們離開吧?”

    我沒反應過來:

    “離開哪裏?”

    她說:“離開這裏。”

    我說:“去哪裏?迴學校?”

    她說:“你想迴學校嗎?”

    我搖了搖頭。

    她又問:“你今年課多嗎?”

    我說:“還是多的,有六七門,不過我已經將近二十天沒有好好上課了。”

    她說:“我大三下學期,基本沒課了。”

    然後我們各自想心事。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說:

    “不如你陪我去威海吧?也算是陪你散散心。”

    我問她:“你心情是不是很鬱悶,所以想到處跑?”

    她說:“可能沒你鬱悶,我隻是覺得生活無所適從。”

    我想了一會兒,覺得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就跟她說:

    “好吧,不過我要先迴去收拾一下東西,然後你再陪我去一個地方。”

    她問:“陪你去什麽地方?”

    我說:“先迴去收拾東西再說吧。”

    我們一起迴到家。

    我昨天洗過的衣服還沒幹,我用塑料袋裝了,放進背包。然後把家裏都收拾妥當,鎖好大門。

    走出村子的時候,我迴頭望了一眼,心想,這裏已經沒有再迴來的必要性了。這讓我有些傷感。

    楊衣如說:“到底要我陪你去哪裏?”

    我沒說話。她也就跟著我,徑直朝南走去。順著一條田野小路走了五六裏地,我們在一片墳地前麵停下來,此時天色依然漆黑,墳地裏顯得有些恐怖。

    楊衣如說:“幹嗎到墳地來?你要幹什麽?”

    我臉色沉重,沒有說話,鬆開她的手走進墳地。墳地裏有座新墳,上麵沒有一點草,墳前還有許多燒過的紙灰。我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跪倒在地下,把臉貼在泥土上。我再一次哭了,我心裏默默說:

    “娘,我會迴來看你的。”

    楊衣如已經在我身邊蹲了下來,等我心情平靜了些才輕輕地問:

    “這是誰的墳?”

    我沒說話。她又換了種委婉的問法:

    “是你的一個親人?”

    我抹了兩把眼淚,站起來,說:

    “走吧。”

    她想了一會兒又問:“原來你這些日子鬧情緒都是因為這個,而不是因為被我拒絕了,對嗎?”

    我沒說話,再次迴望了一眼那座新墳,然後轉身離開。楊衣如看我一臉凝重,也就沒有多問。

    我們一路北行,路過我家所在的村子時,我們聽見了此起彼伏的雞鳴。我們沒有停留,繼續順著田野小路往北走,天亮的時候來到了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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