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祖傳的“明宣德青花”插瓶最後一次在平安縣城出現應該是個秋天。柳絮無法忘記,她十一歲那年秋天,叔叔柳館長離開縣城,將那對青花插瓶送往省博物館。僅僅一周時間,青花插瓶的主人麥三便在縣革委會安排下取代了叔叔在文化館的位置,成為文化館新一任的館長。一個文化館館長並不是多麽了不得的職務,但是,當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到來時,其在縣城裏各派別的奪權運動中卻占據了絕對的主動地位,而且實實在在地改變了縣城裏許多人的生活,也改變了柳絮的生活。

    事實上,柳絮的人生波折也怨不得與她這樣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毫無關係的麥三。當年母親不負責任地把她送到平安縣叔叔家裏寄養,她的命運已經成了她既定的。

    母親將柳絮送給叔叔是迫於無奈。那一年柳絮的父親死了,在一次地質勘探中殉職。母親當時在地質隊擔任技術員,常年要到野外作業,她必須想辦法給柳絮一個安定的生活。送柳絮來縣城之前她是這麽對女兒解釋的。

    後來柳絮想,這也許僅僅是母親的借口。

    母親於舊時代出生在一個資產階級家庭。新政權建立之初,她的家庭隱約感受到了他們那個階層的岌岌可危,便將家族的命運寄托在了她的身上。當時,母親從北京那所在全國享有盛譽的高等學府畢業,以她所取得的優異成績,本可以留在北京的科研機構或者留校任教,但她在時代的感召下滿懷激情地選擇了奔赴大西北,來到一個從事衛星發射的軍事基地,與在那裏服役的父親結了婚。母親選擇與出生農家且從小就參加革命的軍人結婚,是他們那個時代青年女學生的時尚,也是服從於組織的崇高品德。當然,她的婚姻還包含著家庭所期盼的改變命運的籌碼。不久,父親因身體原因轉業,他們一起迴到父親的家鄉,被安排到地質部門工作。但母親與父親畢竟不是同一個階層的人,他們的成長經曆完全不同,巨大的差異不可避免地成為他們思想的障礙,也滲透於他們的瑣碎生活中。剛開始兩個人還能心平氣和地忍耐,以為度過了三年五載的磨合期就會彼此適應。然後到了舉世矚目的“大革命”時代,母親與父親為他們各自信奉的理論陷入了喋喋不休的辯論與爭吵,繼而是漫長的冷戰。沒有人告訴柳絮母親與父親共同生活的十餘年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在這個特殊時期都選擇了到野外作業來逃避家庭所帶給他們的負擔與責任。不久父親死了,跌落在山穀中粉身碎骨,柳絮被送到平安縣的叔叔家裏寄養。然後柳絮來到沙湖村與年邁的祖母共同

    生活。然後母親離開野外作業的地質勘探隊調迴到砂城地礦局機關。然後是母親的再婚。一切都像編排好的程序——關於母親的悲歡以及柳絮人生命運的程序。

    在“大革命”籠罩下的那個亂糟糟的年代,柳絮被母親遺棄在陌生的小縣城裏,年少的她茫然不知,未來等待她的是什麽,她隻是有點小傷感。但是,某個黃昏,孤獨的她目睹了一個八歲小男孩麵對失去親人的空蕩蕩的院子無助地哭泣,她陪著他流下了傷心的眼淚,並對眼前的世界生出一種莫名的畏懼。

    小男孩的祖父和姑奶奶剛剛於一場混亂中死去,他的父親又被嘶鳴的警車帶走了,是經過縣革委會批準正式逮捕的。

    在小小的縣城裏能驚動警車來抓捕人還是一件盛事。許多人都去觀看了,十一歲的柳絮也擁擠在那些圍觀的人群中。

    小男孩的祖父羅崇文在縣城甚至省城都很有一定的名望,他的意外死亡不能沒有定論。不久,新任文化館館長麥三在一次群眾大會上宣布了羅崇文的若幹罪狀,其中最重要的三條是:漢奸(他在“九·一八”事變後逃避參加救亡運動);告密者(曾經在羅府的田莊裏躲藏的西路軍戰士被馬家軍抓獲最終犧牲在敵人的屠刀下);自絕於人民的現行反革命(竟然敢說人民群眾麥老太太捐獻的文物是假的)。小男孩的父親羅新宇被捕是因為盜竊國家文物,罪證是館長麥三帶人在羅家院子裏搜到的一隻據說是周朝時期的陶罐,而對文物頗有研究的羅崇文已死,身為文化館工作人員的羅新宇說不清陶罐的來曆。按革委會的邏輯,這樣的寶貝應該屬於國家,羅新宇將其據為己有,當然有罪於人民。

    陪羅新宇一起挨鬥的是柳絮的叔叔。

    這天傍晚,該吃晚飯了,被拉出去批鬥的叔叔還沒有迴來。柳絮和嬸嬸坐在飯桌前等他。搭在煤炭爐子上的鐵鍋裏咕嘟咕嘟冒著熱氣,裏麵煮著剛上市的新土豆。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已經漆黑一片,爐子裏的炭火早就熄滅了,叔叔才拖著沉重而呆滯的步子走進家門。他的臉上有好幾處青紫色的淤血斑痕,眼睛也浮腫得很厲害,像是頭部挨了一頓拳擊。叔叔和嬸嬸都沒有說話,他們三個人坐下來吃冰涼的煮土豆。盡管他們的肚子很餓,但都感覺到了晚飯的難以下咽。

    這時,從對麵羅家的院子裏傳來了小男孩的哭聲。

    叔叔看了嬸嬸一眼。嬸嬸起身到爐子前撈起一些土豆,裝在一個柳條籃子裏,示意柳絮送到對門去。自從羅家出事後,已經沒有大人敢踏進他們的院

    子,何況叔叔已經受了牽連,即使他們想照顧那個男孩,也隻能讓同樣還是小孩子的柳絮出麵。的確,沒有人會把一個不懂政治的孩子怎麽樣。

    柳絮來到男孩身邊,她理解他的哭泣——那哭聲裏充滿了害怕被拋棄的恐懼。他可能剛剛體驗到在漆黑的夜晚家裏淩亂一片、親人不知去向的局麵,這種恐懼是油然而生的。經曆過數次家庭變故的柳絮已經克服了這種恐懼,她站在羅家幽暗的院子裏,想給哭泣的男孩一點安慰,想以自己的微弱之軀給他一點點微弱的勇氣和力量。於是她在黑暗中伸出稚嫩的手指抹去男孩臉上的淚水,將柳條籃子遞給他。

    男孩沒有接籃子。他看著站在眼前的比他高出一頭的女孩朦朧的身影,似乎找到了某種安全感。他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哭泣。

    柳絮說:“這是新煮的土豆,你餓了吧?”

    男孩說:“我不餓,我害怕。”

    柳絮說:“怕什麽?聽說現在砂城比這裏鬧得還厲害,不僅大人要拉出去鬥,小孩子也要陪鬥的。”

    男孩說:“我怕他們再也不迴來了,我怕漆黑的夜晚獨自待在家裏。”

    柳絮說:“不怕,我留在這裏陪你。你們家的燈呢?怎麽不開燈啊?”

    男孩說:“昨晚燈壞了。他們還沒來得及換下壞燈泡就被帶走了。”

    男孩說的“他們”是指此刻還沒有迴家的父母。

    許多年裏,柳絮常常沉浸在那個秋天的夜晚。夜深了,男孩的父母沒有迴來,十一歲的柳絮堅守自己的諾言,留在那個漆黑的院子裏陪男孩。他們相擁著靠坐在一棵冰冷的槐樹下睡著了,一直睡到旭日東升。然後她看著他醒來。他叫了她一聲姐姐。也許,她心裏對他產生的朦朧愛意就是在他睜開眼睛叫她姐姐的那一刻萌發的。

    後來男孩的母親迴來了,他的父親羅新宇被送進了附近的一個勞改農場。她的叔叔柳館長則留在縣城裏繼續接受監督改造。

    某天,自叔叔遭受批鬥以來就一言不發的嬸嬸突然不知去向,無人照顧的柳絮隻好迴到鄉下祖母家裏——離砂城一百多公裏的一個叫艋縣的地方,那裏有一個叫沙湖村的偏僻村莊。羅家男孩以及被“赦免”了的男孩的母親也去了那裏,他們由此知曉了一個由動詞描述的新事物——下放。也就是說,羅家母子這一去就從城裏人變成鄉下人了。此時已經到了“大革命”的第三個年頭。

    從艋縣的字麵意思理解,這裏應該是有很

    多船的地方。但事實上,此時在艋縣並不存在寬廣的水域,當然也沒有船,有的隻是滿眼無盡的褐黃色,一種由黃沙和石頭塗抹的色調。同樣,處於艋縣腹地的沙湖村也是一個被黃沙統治的世界。褐黃色的山,褐黃色的原野,黃沙漫無邊際,村子周圍的莊稼也是生長在沙地上的,它們的葉子不是慣常的翠綠色,而是洇染出一種灰黃,好像披上了一層沙的外衣。因此,這裏的莊稼從春季剛出土萌芽的那一刻起就顯露出暮秋將至的萎黃。

    已經十四歲的女孩柳絮同樣是挾裹著一身黃沙來到沙湖村的。

    剛來到沙湖村的柳絮還無法估量自己的未來。

    住了一段時間,柳絮就從沙湖村人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民謠中得知,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艋縣果真是一個有很多船的地方,沙湖村以及靠近村子的沙湖更是一處世外桃源。

    由地理位置看,過去的沙湖是騰格裏沙漠邊緣的一個淡水湖,它也因沙漠而得名。祁連山脈的雪水潸潸而下匯成一條大河,再翻山越嶺穿過河西走廊,將清澈的河水潺潺注入湖中,在沙漠邊緣澆灌出一片綠洲。人們稱那條河為石羊河。沙湖因了河水的滋潤而煙波浩渺、魚蝦成群,湖岸周圍蘆葦叢生,青草茂密。每年八月,地裏的糧食歸了倉,進入農閑時節,四鄉八村的鄉民趕著牛車或馬車開進沙湖鏟草,為自家的牲口準備過冬的飼料。鏟草的人如趕集一般在湖邊掀起陣陣聲浪,驚得蘆葦中的野鴨四處飛鳴,水中的魚兒在湖麵雀躍。人們把鮮美的青草裝滿大轆轆車,浩浩蕩蕩的車隊往迴走,青草的芳香鋪天蓋地,似乎把村村寨寨都洇染出一片濕潤的翠綠色。

    然而,隨著石羊河上遊攔起一座座大壩,沙湖一天天萎縮下去,終於水幹草枯了。失去水分的沙湖就像一個夭折的少女,將美好的倩影遺留在沙湖村以及湖區周邊的村民們的睡夢中。騰格裏沙漠的漫漫黃沙一路向村落逼近,把人們的夢境染得昏黃而模糊。

    石羊河上遊的水庫工地柳絮曾經去過,陪著那個叫羅揚的男孩。有一段時間,羅揚的父親羅新宇被押送到工地強製勞動,他們前去探視,順便給他捎去一些衣裳和食物。後來,工地發生了一起因炸藥管理不善造成的爆炸事故,羅新宇被埋在巨大的石堆下。也有人說他被炸碎的屍骨讓河水衝走了。總之死後沒有找到他的屍體。

    失去父親的男孩流幹了眼淚,他變得無比堅強。堅強起來的他更像個男子漢。他不再喊她姐姐。從那以後,柳絮總是夢見他騎著一匹白馬在天邊飛騰,且越

    跑越遠,最終消失在漫漫黃沙之外……也許這就是一個少女所能理解的關於白馬王子的神話。她卻不知,夢中的白馬王子被漫漫黃沙阻隔,這本身就是一個悲劇的預言。

    後來柳絮一直堅信,沙湖村的漫漫黃沙和已經幹涸的湖泊是一個能吞噬一切、埋葬一切的地方,包括她的親人,她的幸福,她的愛情。還有,她的貞潔。那裏埋葬的,是柳絮不願迴首的往事。

    如今的柳絮能將自己塑造成現在的樣子,可以說與沙湖村的一切絲絲相連。她常常沉浸在對那段夢魘般的鄉村生活的迴憶中,而這種迴憶總是以夢的形式出現。

    首先出現在柳絮夢中的是那個叫羅揚的男孩。還是當年的模樣。不,應該是個青年。她是看著他成長為一個青年的,有著騎士的風度和古羅馬英雄式的氣概。他和她牽著手從芳草萋萋的湖邊走過。他卻突然間背轉身離她而去。於是她四處尋找。後來她發現自己獨自行走在了無人跡的荒灘上。沒有芳草,沒有湖水,當然也沒有那個男孩以及馱著他飛騰的白馬。四周是看不到盡頭的黃沙。她從絕望中醒來。醒來的柳絮扭頭看看身邊熟睡的這個叫羅揚的中年男人。他睡得那麽平靜,唿吸均勻,但他早已經不是她夢中的男孩了。有時她會推醒他,問一些諸如“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這樣的傻問題。問了許多年,她從來沒有從他那裏得到過明確的答複。於是她不再追問,在絕望的清醒中讓意識重新走向少女時代曾經的夢想。

    常常在柳絮夢中出現的還有母親。想到母親會讓她想到沙湖後來的冷漠與荒涼,就像母親在她心中製造的冷漠與荒涼。她會再次從對荒涼的恐懼中醒來,然後一臉茫然地陷入砂城無邊的黑夜或者稀落的燈光裏。她怨恨那荒涼,但她又不能怨恨帶來荒涼的那片漸漸幹涸且蓋滿黃沙的地方,就像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怨恨母親。然後她在深夜裏睜著眼睛,沉浸在漫無邊際的迴憶中,對沙湖村過往歲月的迴憶。

    柳絮是在十四歲那年來到沙湖村的,此時她漸諳世事,對母愛早已沒有了童年時期那種強烈的需求,甚至變得麻木。在柳絮的記憶中,母愛就是母親每月寄到鄉下的十塊錢生活費。有時母親偶爾來一趟鄉下,隻在祖母的小院裏住一夜就匆匆走了,留給柳絮的除了訓斥就是她同祖母無休止的爭吵。從母親與祖母的爭吵中柳絮得知,母親已經再婚,而且有了另外兩個孩子。

    柳絮隻能從祖母那裏得到安慰。每天夜裏,祖母都要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給她講一些事情。祖母講得最多的是沙湖。在每一個

    寂寥的夜晚,已無覓處的世外桃源正因其不複存在而被老人描繪得清晰明亮,清晰得仿佛可以觸摸到湖邊的每一片蘆葉,能聽見湖水碧波蕩漾推動的隱隱潮汐。沙湖的故事是那樣的吸引人,坐在旁邊傾聽的還有那個叫羅揚的男孩。夜很深,很靜,淺淺的月光從一扇小窗漏進祖母的房間,這朦朧的月光幾乎將燈光融和了,給人一種暖意。柳絮看看身邊的祖母,再看看坐在對麵的男孩,一種說不清的對沙湖或者是對眼前少年的愛戀在她的心中慢慢滋生,像沙湖邊那曾經有過的一蓬一蓬的蘆葦,一夜一夜在少女的心田裏茂密地成長。

    有時男孩的母親會和他們坐在一起。柳絮稱那個善良而柔弱的女人為羅媽媽,羅媽媽也將這個被母親拋下的女孩當女兒一樣看待。坐在油燈下的羅媽媽手裏永遠捏著針線,她給遠在水庫工地的丈夫做衣裳鞋襪。更多的時候她替四村八鄉的人做婚喪嫁娶的禮服,都是祖母給她攬的活計,作為他們母子在沙湖村落腳後最主要的經濟來源。白天,羅媽媽會在祖母的指導下幫著料理祖孫兩個人的自留地,在地裏種一些蔬菜瓜果,祖母用收獲的糧食和蔬菜作為她勞動的報酬。羅家母子的生活漸漸穩定下來。年屆八旬的祖母老眼昏花,她的體力已經不能使她很好地照料祖孫倆的生活,尤其是田間勞作。因此祖母很滿意有這麽一位賢良的女人借住在她的院子裏,她心裏也起了給柳絮和羅揚定下娃娃親的念頭。

    對於祖母的心意,盡管年少的柳絮還一無所知,但羅媽媽應該知道。後來柳絮想,當年羅媽媽極力要促成自己和羅揚的婚事,有很大一部分帶著報恩的成分:他們母子在困苦無依時的確得到了祖母無私的眷顧。

    但是,祖母還沒來得及按心中的設想給柳絮定下終身大事,就帶著遺憾突然離開了人世。八十歲的祖母無疾而終,是母親從一百多公裏外的砂城趕到沙湖村來為她料理了後事。

    坐完汽車又改乘馬車經過一路顛簸才來到沙湖村的母親還帶來了父親的骨灰盒。她將父親的骨灰盒葬在了祖母的新墳邊。按照習俗,結發夫妻要等到夫妻雙方都百年歸世後把遺骸合葬在一座雙穴墓中。從母親的這一舉動可以看出,她已經把自己將來進入另一個世界的位置留給了她現在的丈夫。因此孤孤單單的父親隻能迴到祖母身邊。

    此時,柳家院子裏除了借住房子的羅家母子就隻剩下柳絮一個人了,她以為母親這一次會帶她走。但是,母親離開沙湖村的早晨,她含含糊糊地對柳絮說,在砂城的家裏沒有柳絮的戶口,沒有她的口糧和住房

    ,也就是說沒有她的位置。也許母親並沒有說謊。當初母親與那個副局長的再婚是以免除她與前夫的所有關係為條件的,而柳絮正是那層關係的主要因素之一。這也怨不得副局長,他害怕自己的孩子有了繼母後受委屈。因此,在柳絮剛來沙湖村的時候,她的戶口也隨著她落在了村子裏,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沙湖村村民。而且,母親和現任丈夫又相繼生下了一女一子,柳絮對母親而言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或者說,當初母親按照時尚和迫不得已的選擇嫁給父親,又匆匆忙忙把柳絮帶到世界上,事情本身是一個錯誤。而後來她決定把柳絮永遠留在沙湖村,隻不過是給了自己一個糾正錯誤的機會。

    那個早晨,柳絮送母親到村口,在暗淡的晨曦中她看著母親陌生的背影,已經十七歲的她終於洞察了母親與自己分離多年後她們之間客觀存在的距離——這是時間與空間的累加效應製造的距離,這距離不會使母親因為拋棄了自己與前夫的女兒而產生絲毫的愧疚。但柳絮寧願相信母親說的是事實,她不帶走女兒僅僅是因為戶口以及與戶口有關的一切待遇造成的。因此她不能怨恨母親。

    那個早晨,十七歲的柳絮看著在村外土路上急行的母親越走越遠,她的視線被母親身後揚起的沙塵模糊了。此時,她同那個因父親慘死而堅強起來的男孩羅揚一樣,頃刻之間也變得堅強無比。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也可以印證一切。在沙湖村居住的那些年,羅揚和柳絮一樣,他們都長大了,都成長為沙湖村不可缺少的勞動力。

    鄉下的勞動是簡單乏味的,除了正常的春種秋割,他們還要從事另一件事:開荒——許多村民聚集在一起,他們把荒地上的沙棘割了,把沙地上的紅柳和沙棗樹砍了,然後種上麥子或土豆,然後等待著理想中的收獲。然而,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想到,這件事過去二十多年後,他們將為此付出代價,並進行一種反向操作——退耕還林。事實上,人類總是重複這樣一些荒唐可笑的錯誤,然後糾正,然後又在另一條錯誤的路上滑行,然後再糾正。就像時間再延續十多年,當那些退耕還林後的人工林長成一定規模,人們從發展區域經濟的角度出發,把樹林成片成片地砍伐下來,做一次性衛生筷,或者造紙;又有人研究出新成果,用不能成材的樹替代煤炭發電,叫做開發生態能源。但是,樹砍起來快,長起來慢,這一帶著美好理想的新生事物不知何時才能真正造福人類。總之,樹木被一片一片地砍倒,石羊河沿岸相繼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加工廠和造紙廠,泛著褐色泡沫的河水使沿

    岸稀疏的莊稼一點點枯萎下去。於是,許多年後,人們不得不再一次正視並糾正自己的錯誤——關閉造紙廠。然而,強悍的騰格裏沙漠已經漸漸將村子包圍,蠶食,人們的活動空間愈來愈小,沒有人知道他們對於無數次錯誤的糾正還能不能奏效。

    我們現在知道,在羅揚和柳絮從少年走向青年的時候,石羊河沿岸還沒有什麽工廠,河水是純淨的,清澈的。然而,出於時代的需要,他們要像改造自己的思想一樣要去改造那條河道,即每年的三至五個月時間裏,羅揚和村子裏的其他青年一起被村長派到石羊河流域興修水利工程。當然,此時的羅揚已經作為一名社員參加勞動,他和其他村民一樣能取得同等的報酬,這也是他來到沙湖村盼望已久的。

    羅揚卻沒有料到,他的人生轉折從此時開始。他在水庫工地認識了一個從省城送到鄉下來改造的研究員,他們結下了最初的友誼。

    研究員來自省城司法部門,在那個混亂的時代他所屬的部門關門“歇業”了,人們不再需要司法,他曾經研究的領域當然處於冰封期。研究員四十來歲,長得纖細文弱,戴一副高度近視鏡,他卻被監管幹部安排幹抬石頭那樣的活計,而每塊石頭都有幾百公斤。研究員常常累得癱倒在工地上。盡管如此,他一旦緩過精神還是堅持讀書,在夜深人靜時偷偷讀書。那幾本大部頭書籍是他從省城帶出來的。他之所以對羅揚抱有好感,也許僅僅是因為羅揚欽佩他忍受苦難的耐力和他作為讀書人的那種無法言說的精神。與研究員結下最初友誼的羅揚每次從家裏出來都能捎帶一點胡麻油送給他。研究員用墨水瓶自製了一個小油燈,便於夜間看書。有時他的油燈沒有油了,愛屋及烏的柳絮也會偷偷從食堂拿一點清油出來,把那個小油燈裝滿。那時柳絮在食堂幫大師傅打雜,是村長給她安排的最輕閑的活,和男勞力一樣每天有十二分的工分。村長也姓柳,按輩分柳絮喊他叔,他對柳絮的照顧似乎理所當然。

    後來時局發生變化。某天,村裏的高音喇叭高亢地歌唱:“打倒‘四人幫’,人民喜洋洋……”這歌聲把石羊河上最後一座水利工程給唱停了。工地上哪裏來的人迴哪裏去,所有的社員都返迴到自己的村子,解除勞動的研究員則返迴省城,去做他應該做的事情。臨走的時候,研究員把那幾本大部頭書籍送給了羅揚。

    以後,羅揚像那個研究員一樣,開始夜以繼日地讀書。當然,那些大部頭書籍對羅揚的現實生活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益處,但無疑為他的內心世界打開了另一扇窗。他

    在閱讀中變得神情嚴肅、冷峻。

    不久羅揚又收到了研究員從省城郵給他的一封信和其他書籍,其中有很大部分是高中教材。研究員信上講些什麽柳絮並不知曉,隻是讀完信的羅揚像是走火入魔,連地裏的農活也不願意幹了,很多事情就落在了羅媽媽和柳絮身上。事實上羅媽媽在沙湖村居住的這些年一直都不擅長農事,地裏的活主要是由柳絮完成。

    每天,柳絮收工的時候,羅揚也曾建議她讀書,但她勞累了一整天哪裏還有這份精力?而且她對母親那樣的知識女性抱有很深的成見,對讀書實在提不起興趣。與其將來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她寧可選擇無知。在這一點上,羅揚無法勉強她。由於多年來鄉村生活的熏陶,柳絮開始遵從老祖母臨終前關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誨。雖然她在很多方麵會遷就這個叫她姐姐的男孩,但她並不想讓自己做本質上的改變——她厭惡自己變得像當年的母親一樣,為了所信奉的理論以及所謂的高貴家庭背景和政治前途而泯滅了一切親情。這雖然並不是讀書的錯,但柳絮還是拒絕讀任何書籍。

    羅揚讀完最後一本高中教材,他堅定地說:“我要離開這裏。”

    柳絮終於明白,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並不希望把根紮在沙湖村。也就是說,他並沒有考慮過要在寧靜的鄉村與她長相廝守。一切都是她本人對愛情的臆想和一相情願罷了。但她還是希望留住他,從此不再重返熙熙攘攘為名為利的鬧市。

    於是柳絮說:“你怎麽能離開呢?迴到城裏你和我一樣是黑戶。”

    羅揚說:“我去找村長,現在已經恢複高考,我想出去上學。另外,我要迴縣城解決祖父和父親的問題,他們是無罪的。”

    “沒有用的,村長不會給你開證明,也不會給你口糧。而且,你父親的問題已成曆史定論,他第一次潛逃時的確傷及了別人——那個在縣城響當當的名人。”

    “我去省城找研究員,他懂法律,應該知道怎麽辦。”

    ……

    然後沉默。

    “如果你走了,你母親怎麽辦?”柳絮又說。

    ……

    仍是沉默。

    柳絮歎口氣,她知道羅揚去意已決,又暗自想著如何幫一幫他。

    直到現在,柳絮依然認為自己當時要幫一幫羅揚的想法其實很傻很天真。她真的不應該自作主張去找村長;即使她找了村長,後來發生的事她也應該坦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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