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後,砂城第二人民醫院傳聞了許久的人事改革卻如過眼雲煙,再不見其動靜。原本要到深圳發展的兩位副院長不知為何又不走了。醫院裏一切如舊,院長還是院長,李晨光還是外科主任,院領導班子並沒有換屆改組的跡象。

    李晨光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想起了瞎婆的預言。

    曾經,人們盛傳有人用科學手段推算出某時某刻將有一顆巨大的彗星進入地球運行軌道,從而引發彗星與地球碰撞的慘劇,人類會像白堊紀的恐龍一樣遭受滅頂之災;但那個時刻之後,可怕的預言並沒有成為現實,地球還在按照它的軌跡和速度轉動,人們依然享受著五彩繽紛的俗世生活。前不久又有人說,原先的預言家出現了判斷上的失誤——他在計算彗星運行規律和運行速度時點錯了一個小數點;還有人說,預測將與地球貼身而過的彗星不是一顆,而是彗星群,它們與地球相撞的概率應該是多少多少……一種自命為科學論斷的預言就這樣在各色人等的推測中翻雲覆雨。至於那個說不清來路的瞎眼老太婆,她在預言人類個體的命運,這樣的鬼話果真有那麽大的魔力嗎?她卻聲名遠播,使許多平民百姓和達官顯貴為了夢想中的欲望都追逐在其左右,有點不可思議。

    唯物主義者李晨光決心打破籠罩在自己頭上的預言。既然瞎婆說婚姻是左右他前途的宿命,那就從婚姻的改變開始吧。

    春天的夜晚,寒氣依然襲人。李晨光一家三口吃過晚飯,讀高中二年級的玲玲迴自己房間做功課。李晨光關嚴了女兒的房門,在客廳的沙發上挨著陸霞坐下。說實話,結婚這麽多年,他們還從來沒有坐得這樣近。

    陸霞正對著一把小圓鏡往臉上貼切得很薄的黃瓜片。她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有什麽事吧?”

    李晨光看見妻子的波浪形卷發上浮著的兩根銀絲,伸手撿了下來。這一表達溫情的舉動反倒讓陸霞有些惱火,但她壓住躥上去的火氣,盡量把聲音放平和,說:“你在外麵挺活躍的,在我麵前就別裝悶葫蘆了。有什麽屁快點放啊!”

    “注意素質,你說話不帶髒字行嗎?好歹你也是什麽經理、委員,有失身份!”

    她斜了他一眼,譏諷道:“我哪來的身份?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初中沒畢業,沒文化,不像你們知識分子,想裝高雅就能高雅,想裝斯文就能斯文。要我說呀,像你這種人隻不過是一堆狗屎,但時間長了發了酵,還長出幾朵蘑菇來,讓別人看著光鮮。”

    “你!……”李

    晨光說不出話來。他從沙發裏站起來,在客廳走來走去,像一頭籠中困獸。過了好一會兒,他重新坐迴到陸霞身邊說,“我不想跟你吵。我們還是離婚吧,明天就去把手續辦了。”那一刻他很認真很嚴肅,好像這句話一說出來他們就不再是夫妻了,沒有一點迴旋的餘地。

    陸霞看著他,故作吃驚的表情:“以前我說要離婚,是你不願意離啊?怎麽,現在我成了你尋歡作樂的絆腳石?”

    “從前我是考慮到女兒。現在她長大了,懂事了,應該具備一定的承受能力。”

    “你什麽時候真正把她當成你的女兒了?笑話,你不想離就不離,你想離就離,把我陸霞又當什麽人了?你現在提出離婚是不是為了那個小女人?告訴你,現在我還不想離了呢,耗死你活該!”

    玲玲推開門道:“省省吧,你們別再吵了!我勸你們趕緊離掉,我也圖個耳根清靜!”她砰地又反手把門關上了。

    “看看吧,這都是你教育出來的好女兒!”

    然後兩個人都不說話。

    在長久的沉默中,陸霞很認真地審視李晨光那張過於嚴肅的臉,從他因嚴肅而顯得刻板的麵孔上,她似乎又看到了他年輕時的木訥或者說沉穩。現在他改變太多了,這種改變日積月累,足以在他們之間形成一堵厚實的牆,使他們用任何的努力都無法穿越。當她在後來認識到這一點時,一切都為時已晚——女兒很快就要高考,她需要家庭的安定。為了女兒,她決定犧牲自己所謂的人生幸福,包括自尊。也許這還不是全部理由。有時她想,難道他們多年的婚姻就沒有一點點愛情的成分嗎?她想不清楚,時間一長就懶得去想了。抱著這樣的態度,她對生活的現狀熟視無睹,也不願意再去改變什麽。好在她本性並不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什麽樣的日子她都能將就過下去。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常常用這樣一句話來戰勝對於未來的絕望和恐懼。不錯,她暗地裏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人生是失敗的,一種無法彌補的失敗。對於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極度的挫敗感帶給她的除了絕望和恐懼還能有什麽?盡管她常常盡可能誇張地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李晨光與陸霞的相識應該追溯到很早以前。當年李晨光在一個鄉村小學當代課老師,因為家離學校遠,他在學校集體宿舍裏寄宿,逢星期天才迴家。學校附近還住著最後幾個沒有返城的女知青,她們的宿舍是用生產隊一座舊倉庫改成的,與學校隔著一片莊稼地遙遙相對。在學校裏寄宿的師生每到早晨或黃昏會

    到莊稼地旁背書,那幾個女知青有時就在地裏勞動。但他們被綠波微漾的禾苗阻隔著,雖然知道都是住在這兒的人,彼此之間卻並不熟悉。

    當年的鄉村小學極不正規,除了校長是教育部門委派下來的,學校裏的教師隊伍都由各個村抽調來的民辦教師和臨時代課老師組成,他們沒有固定的工資,除了每月有幾塊錢生活補助費,主要報酬就是村裏給他們記工分,到年底再按工分到生產隊領口糧。因此每年夏、秋兩季農忙的時候,教師們必須要參加生產隊或公社組織的集體勞動。有時學生也要參加這樣的勞動。

    李晨光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陸霞時,是在公社組織的麥收大會戰上。指揮大會戰的公社書記在開鐮前做了總動員,他說這次大會戰不僅關係到把成熟的糧食及時搶收迴倉,還是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更是一場教育人、改造人的運動,並把這次大會戰提升到了國家安全的戰略高度。基於這次會戰的重要性,來參加會戰的人很多,除了本地農民,就是各個學校的師生,還有公社及大隊的幹部。在開鐮第二天,公社零售商店的雇員和診所的赤腳醫生們也都來了,他們脫掉昔日的斯文與潔淨,和當地農民打成一片,群情激昂地奮戰在麥穗飄香的原野上,那場麵堪稱人山人海。

    李晨光就在那人山人海裏被陸霞的與眾不同深深地吸引了。那天陸霞穿著一身公安藍女式軍便服,白襯衣領子翻在外麵,頭上戴一頂白色的寬沿遮陽草帽,臉上還戴著一隻潔白的紗布口罩,像一朵雲飄在紅豔豔的陽光下,給人一種清涼潔淨的感覺。這在頭上蒙著花花綠綠方巾的鄉村婦女中是絕無僅有的。李晨光低頭割著麥,腳下卻不由自主地靠近那一片清涼潔淨。不一會兒,在混合了杏黃色的麥香與濁重的泥土味的秋陽下,他聞到了從她身上散發的一股淡淡的消毒藥棉的味道。她應該是個醫生,他的直覺這樣告訴他。但從她與眾不同的裝束來判斷,她又像一個下鄉知青。軍便服最初就是在知青中盛行,到八十年代才在鄉村的年輕女孩中流行起來的。他還知道城裏的婦女在冬天是戴口罩的,夏天卻沒有人戴。此時雖然從節令來算已經進入秋季,天氣還非常炎熱。她在炎熱的天氣裏戴著厚實的紗布口罩應該是醫生這一職業習慣使然,是一種迫不得已——她想阻隔因群情沸騰在原野上激起的濃重灰塵。李晨光一邊割麥,一邊猜測著年輕女子的身份。他突然啊地驚叫一聲,把鐮刀丟在地上。鋒利的鐮刀狠狠地割到了他的手指上,一股鮮血滴滴答答順著指尖掉進泥土裏。

    她聽到他的驚叫,直

    起腰走到他麵前,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玻璃瓶和一個紗布卷,從瓶子裏取出浸泡的碘酒藥棉,給他擦幹淨傷口四周的泥汙,用紗布很熟練地給他包紮好了傷口。做完這一切,她摘下口罩擦拭額頭以及滾落到眼眶邊的汗珠時,他深刻地記住了那張臉——圓圓的,白裏透紅,展現出青春與健康的活力。而那樣的一張臉龐正是當時對女性美的甄別標準,比如電影中的劉三姐。他喜歡她的美和與眾不同。

    麥收大會戰結束後,在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李晨光每隔幾天就去一次公社衛生院的診所。其實診所裏真正的醫生是一個已經發福的中年婦女,他在麥田遇見的姑娘隻是在那裏搓棉簽,給醫療器械消毒,或者做一些別的雜事。她依然穿一身公安藍軍便服。他想她可能是新來的。一開始他去給手指上的傷口換藥。中年醫生一把扯掉他手上纏著的紗布扔進垃圾桶說,一個大男人有那麽嬌氣嗎?那點傷口早就愈合了,根本用不著換藥。搓棉簽的姑娘在一旁嗤嗤地笑。他又對中年醫生說他頭痛,要買阿司匹林。在醫生給他取藥的時候,他仿佛是無意地而又目不轉睛地側視旁邊那個仍然在低聲笑他的搓棉簽的姑娘。然後他拿起醫生遞給他的一包藥片離開診所。他並不是真的需要那些藥片,他隻是想去看那張光彩照人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臉,聞一聞診所裏更加濃烈的消毒藥棉的味道。她的笑聲還告訴他,他的出現並不令她生厭。

    但是,還沒有等到李晨光找到合適的借口同那個姑娘交往,某天他再次去診所時,那裏隻剩下胖胖的中年女醫生在坐診。他從女醫生口裏得知,搓棉簽的姑娘果真是知青,已經離開診所返城了,具體去了何處,她也不知道。

    李晨光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但他還是每隔十天半月去診所買一包阿司匹林,從診所出來後再將那些白色藥片扔進冬季荒蕪的田野裏。此時他去診所隻有一個的目,就是聞一聞他已經熟悉的消毒藥棉的味道。那是她的味道。他想通過那味道提示她的存在,盡管他並不知道此時的她生活在什麽地方,有沒有結婚。甚至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幾年後,李晨光幾經努力終於考上了一所醫科大學。大約是在久久不願忘卻的消毒藥棉的味道的牽引下,他義無反顧選擇了醫生這個職業。他永遠都是一個勤奮的好學生,幾年的大學生活使他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學業中,這也為他後來成為一名好醫生奠定了基礎。在緊張的如苦行僧般的學習生活中,他漸漸將她淡忘。隻是偶爾因為頭痛腦熱需要去校醫務室時,那濃重的消毒藥棉味才會喚

    起他的記憶,那張如紅蘋果般青春朝氣的臉仿佛驚鴻,震顫著他那顆因在知識的海洋裏如饑似渴地吮吸而變得遲鈍麻木的心。

    當李晨光即將從醫學院畢業來到砂城第二人民醫院實習時,卻意外地與她重逢了。他感激上天賜給他的緣分。不久他了解到,她叫陸霞,因為隻是個初中畢業生以及隻有半年赤腳醫生經曆,她不具備做醫生的資格,她在醫院裏僅僅是一名後勤人員——即一名普通的藥品庫房保管員。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見到她時那種難以言表的喜悅,他依然向往她身上淡淡的消毒藥棉的味道。而且他進一步了解到,她返城多年還沒有結婚。於是他覺得自己理所應當地必須愛上她。接下來的事情很自然,他們頻頻在她家裏約會。等他實習期滿,他放棄了去省城工作的機會而永遠留在了砂城。

    一個塵沙飛揚的春天,李晨光和陸霞在醫院職工食堂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不久一個小女孩出生了。那是一個通身皮膚微紅、且布滿一道道皺折的小東西,就像一隻剛剝了皮的幹瘦的兔子。直到孩子滿月,李晨光都不敢抱她,甚至不敢看她。等她長到兩歲以後,變成了一個皮膚雪白、頭發微黃且略帶自然卷的可愛的小姑娘,像童話裏的白雪公主。麵對這樣的孩子,他卻怎麽也喜歡不起來,尤其看到她那雙有點灰蒙蒙的大眼睛,這多少令單眼皮小眼睛的李晨光有些疑惑。可以說從女兒降生那一刻起,李晨光和她之間就產生了不可調和的距離,而且隨著女兒的成長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並促使他和陸霞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每當李晨光看見女兒微黃卷曲的頭發,他就會產生一些不愉快的遐想和迴憶。他迴憶他和陸霞的夫妻生活,並由此想到了他和她的第一次,她是那樣地灑脫和稔熟,事後他沒能在那張印著一叢豔麗的石榴花的床單上找到一片應有的落紅。憑著他掌握的基本兩性知識,他覺得這是很不正常的事,但當時他正處於狂熱的戀愛中,沒有空閑去懷疑什麽。還有,她為什麽返城多年而不結婚?難道真是在等待他和她的緣分嗎?如果不是,是否有另外的男人曾經受過床單上那一叢鮮豔的石榴花的誘惑?……所有這些在後來瑣碎的生活中都常常成為他們夫妻發生口角的重要由頭。在無休止的爭吵中,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愛情以及對愛情的選擇,他覺得自己當初對愛情的執著也如同對消毒藥棉的迷戀一樣是一種錯覺。消毒藥棉的氣息終歸是虛無縹緲不可把握的,他又怎麽能以此為根據來把握自己的感情和人生?!盡管如此,他並沒有想過要和她離婚。因

    為多年的婚姻生活對他而言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包括對他們之間經常爭吵的習慣,也包括對她身上的消毒藥棉氣息以及她本人的習慣。

    當李晨光遇到麥子後,這種習慣終於被打破了。於是他開始厭煩無休止的爭吵,厭惡她因中年到來胖而鬆弛的圓臉,厭惡她身上總也洗不掉的消毒藥棉的味道,他也因此厭惡了自己的職業。他相信消毒藥棉的氣息是魔鬼施的法術,他相信自己遲早有一天要擺脫這一切。

    後來陸霞離開醫院,並做了整容手術,那張圓臉以及麵部的皺紋立即消失了。但非常遺憾,她的最後一次手術並不成功,不僅在她下頜右側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約兩寸長的疤痕,還要常常因天氣變化忍受那道疤痕帶來的隱隱疼痛。而且由於歲數的原因,她脖子上的皺紋是無論如何也去不掉的,再加上那道難看的疤痕,致使她在盛夏季節也要戴一條鮮豔的小絲巾以作掩飾。她很害怕在家裏不能用外衣和絲巾包裝自己的那些時刻,更不敢讓自己漸顯衰老之態的脖子長久地暴露在強烈的燈光下,因此她把家裏所有的燈泡都盡可能地更換成小瓦數的,讓自己總是置身於朦朦朧朧的狀態。

    對於陸霞無怨無悔的付出,李晨光並不領情,他覺得她是變態或者是更年期提前。每當他麵對眼前一張因手術顯得陌生而又僵硬的麵孔以及她那些不可思議的古怪行為,他對她的厭惡就更加強了。而正當這種厭惡感越來越強烈時,在醫院當臨時工的麥子向他走來,且帶著同樣濃重的消毒藥棉的氣息。從這個小女人身上重新獲得幸福感和成就感後,李晨光才認真地想:一個女人身上是否有什麽特定的氣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什麽樣的女人在一起。

    離婚像一場拉鋸戰,見不到硝煙彌漫血肉橫飛,卻是傷心傷肝傷腦傷肺,且都是一些別人看不見的內傷。

    自從玲玲出生後,李晨光就暗暗認定這個孩子根本不是自己的。但他多年來滿懷疑慮卻又一直說不出口——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是極度傷自尊的事情,如果不是想和妻子離婚,他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想這件事。現在好了,既然陸霞要用堅決不離婚的強硬態度來拖住他,他也沒什麽好顧忌的,大不了兩個人都撕破臉皮,要丟人就丟到家吧!為了先發製人,李晨光以給玲玲做肝功化驗為由,帶著玲玲去醫院采了血樣,又悄悄送到省城找當年的老同學,要老同學對血樣做dna鑒定。然後他迴到砂城等待消息。

    李晨光當然不會在家裏坐等結果,他趁化驗單還沒有出來的這段時間開始考慮如何處理

    財產的問題。雖然他沒有係統學習過法律,但由於他堅定了離婚的念頭,對《婚姻法》還是比較關注的。這兩年修改的《婚姻法》條款作了新規定,離婚時的財產分割將偏向無過錯方。也就是說,他和麥子的事千萬不能讓陸霞知道,否則他將失去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李晨光雖然不是一個貪財之徒,但他從窮苦的鄉村走出來,成了砂城裏的有車有房族之一,還有更遠大的前途在向他召喚,他是不敢輕言放棄的;更何況,他想掙脫眼前的婚姻是為了尋求更大的成功和更多的幸福,如果自己淪為臭名昭著的窮光蛋,興許還不如守住眼前的婚姻,又何必要走離婚這一步呢?這也是他多年來遲遲下不了離婚決心的原因之一。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對他和麥子的事保密,一旦化驗單出來證實玲玲不是他的女兒,那麽陸霞就成了過錯方,所有問題將迎刃而解,並不是陸霞想拖住他就能拖住的了。

    李晨光正在為自己的暗中行動躊躇滿誌,陸霞似乎已經嗅到了什麽。她衝著他有備而來了。

    自從那天晚上兩個人爭吵完,陸霞已經厭煩了,她好像變了一個人,不再與李晨光說話,當然也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大哭大鬧,而是顯得若無其事。

    陸霞的若無其事反而使李晨光有些沉不住氣。同往常一樣,當玲玲不在場時,他又很隨意地向陸霞提起了協議離婚的事,並建議她找一家律師事務所諮詢一下對玲玲的撫養權以及如何分割財產的事宜。他是真心希望與妻子之間能好說好散,那麽關於玲玲的化驗單的事他就永遠埋在心底,以免讓無辜的孩子也受到傷害。

    陸霞聽完李晨光的建議,沒有正麵迴答該如何解決離婚的問題,卻突然提到了麥子的名字。這令李晨光有些吃驚,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你讓我見一見讓你動了離婚念頭的那個小女人,我就在離婚協議上簽字。”陸霞平靜地說。

    李晨光矢口否認。他不知道陸霞是從何處打聽到麥子的,他更不知道她對他們的事到底了解多少,或者她已經知道了全部真相?

    “你不說沒關係,我會找到她的。”陸霞冷冷地笑了一下。在那張布滿笑意的臉上,他分明看見了某種刻毒和陰險。

    “你不要逼我,否則我把你從前的醜事抖出來!”

    “從前的醜事?笑話,你到外麵搞女人反而成了我的醜事!”

    “好,我告訴你,你知道給玲玲做肝功化驗的血樣送到哪裏去了嗎?我送到省城去了,過幾天就會有結果。玲玲

    根本不是我的女兒!”

    “你胡說!”

    “你心虛!”

    李晨光和陸霞終於沒能控製住情緒,瘋狂地扭打在一起。

    激烈的夫妻戰驚動了在房間裏做功課的玲玲。她已經是高中二年級學生,明白很多事情,但她至此才明白,父親為什麽從來不喜歡她,為什麽家裏的氣氛總是那麽緊張。傷心絕望的淚水順著她還很稚嫩的臉頰噴薄而下。她推開房門悄悄走了出去。

    玲玲離開了家,酣戰中的李晨光和陸霞都沒有發現。

    玲玲走在夜晚的街頭,她迴頭望了一眼離她越來越遠的那曾經的家,幽暗的燈光下,父母扭打在一起的影子像動漫一樣映在了窗戶上。她替他們感到難過,當然更為自己難過。如果父親說的話是真的,如果所謂的化驗單於某一天作為證據出現在法庭上,這小小的砂城又如何能留給她一塊立足之地呢?她害怕那個“如果”,她不想知道結局,唯一的辦法隻有離開砂城,到一個他們找不到她而且也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又在哪裏呢?她真的不知道。因此,離開了家的玲玲隻能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閑逛。

    街上的行人和車輛越來越稀少,大概夜已經深了吧。玲玲默默地走著,她有些累了,想找一個安寧而又溫暖的地方睡下去,最好永遠都不要醒來。但是她不停地走啊走,還是沒有找到一個這樣理想的地方,她的腳步因疲憊變得滯重起來。前麵不遠處有一座高樓,很多窗戶都閃耀著杏黃色的燈光,給了她一絲明亮而溫暖的遐想。於是,她向著燈光閃爍的高樓走去。

    深夜,玲玲不辨方向,不清楚自己走到了什麽地方。假如是白天,她就應該知道,前麵那座燈光閃爍的高樓正是父親的工作單位——砂城第二人民醫院外科大樓。

    其實,陸霞並不希望和李晨光發生激烈的衝突。有很多次她都想和他好好談一談從前的事,談談她的知青生活,但每次話到嘴邊她又咽了迴去。她害怕迴首往事,害怕將自己過去的恥辱暴露在這個曾經愛她的男人麵前。盡管他對她的愛隻停留在“曾經”,她還是極力想維持下去,哪怕僅僅是維持一些表麵的東西。這又常常令她感到矛盾和不安。

    為了獲得內心的救贖與平靜,陸霞隻能默默勸慰自己:從前的事從某種程度上說是迫於無奈,是在認識他以前發生的,是與他毫不相幹的,自己根本沒有必要對他袒露心扉……這種默默的自語式的重複使她最終諒解了自己,她覺得自己真的應該把過去的歲月

    塵封起來。然而,就在她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自己內心的平靜和家庭的安寧時,她卻發現這隻是她的一相情願:李晨光對她總是疑慮重重,他們的家也從來沒有真正安寧過。她終於知道,他和她之間是漸行漸遠了。即便是她為了他而把自己從前的火暴脾氣收斂起來,處處忍氣吞聲,甚至為了博得他的歡顏不惜在自己臉上大動幹戈做整容,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難看的疤痕,這一切換來的卻是他無聲的厭惡。從他厭惡的眼神裏她看到了冷酷,像刀一樣把她剁碎了。她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他們的婚姻的確是一個錯誤,他對她曾經有過的愛亦隻不過是消毒藥棉在他腦海裏引起的幻覺,一旦幻覺消失,他們之間就會形同陌路……然而,對於形同陌路的夫妻關係她卻選擇了忍耐,她希望從長久的忍耐中找到他們各自的真正的出路。後來她知道,他的出路果然找到了:他用忘我的工作來填補因為沒有愛而在心裏留下的空缺,他甚至用玩世不恭的態度來掩飾自己虛弱而孤寂的內心。這具有相當的迷惑性。她甚至想,有時他自己也未必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到底需要怎麽。她覺得他就是一個傳說中的兩麵人。

    白天的時候,他是一個醫術高明的外科醫生,他受到了醫院同行、患者以及患者家屬無以複加的尊敬,他收到的錦旗掛滿了整間辦公室,他獲得的證書裝了整整一抽屜。他還曾經被邀請到醫學院去講學。他在某一次手術前拒收紅包的事跡也因為被大小報刊宣傳而在砂城家喻戶曉。他用工作的熱忱和拯救生命的真誠打動著每一個認識他的人。

    然而,一旦迴到家裏,他又是怎樣的呢?

    他從來都不苟言笑,有時會瞪著妻子或女兒看半天,眼裏充滿時而憤恨時而憂戚的目光。

    他常常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像幽靈一樣躲在廁所或者陽台上吸煙,家裏總是被他弄得煙霧嫋繞,好像剛遭了火災似的。

    這種情況突然發生了改變。

    從某個晚上開始,他有了頻繁而冗長的電話。每當他接起電話,他臉上都一掃往日的陰霾而顯露出快活的神情。憑女人的直覺她當然知道電話的另一端也一定是個女人,而且肯定是一個比她年輕得多的女人。後來就出現了他的徹夜不歸。再後來終於從他嘴裏說出了“離婚”這個詞。

    如果麵對他的厭惡和冷酷她還能夠忍耐,他關於“離婚”的提議就實在令她無法接受——她寧肯承受他們之間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形同陌路,甚至承受他在外麵拈花惹草,也不能承受他的徹底背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在輪迴中等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鄢曉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鄢曉丹並收藏我在輪迴中等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