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揚從醫院出來,一絲莫名的焦慮和倦怠向他襲來。四點多鍾,不到下班時間,他還是打算直接迴家。

    羅揚駕車在鋪滿積雪的街道上緩緩行駛。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天卻出奇地冷,車窗玻璃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透過擋風玻璃,街道和建築物在積雪的覆蓋下升起一片迷蒙的灰白色。更遠處,原本筆直的道路被隨處停放的車輛和陡然凸出的建築物擋住了視線;道路兩旁掉光了葉子的榆樹和白楊樹灰禿禿地簇擁著,木訥著,強塞進他的視野,那種衰頹與蕪雜把他原本就不甚平靜的內心攪得枝枝丫丫,破敗不堪。他打了方向盤朝右轉彎,離開主馬路將汽車開進一條側街,但側街上的混亂有增無減。這裏偏僻,沒有交警維持秩序,加上天氣寒冷,急著迴家的自行車和行人都不再各行其道,偶爾開進來的汽車也是橫衝直撞,給狹窄的街麵帶來了更多隱患。

    羅揚不想繼續前行了,他把車停靠在路邊。等他下了車,才發現這條街店鋪稀少,而且每家店鋪門前都十分冷清,沒有多少選擇餘地。他就近走進了一家名叫鄉巴佬火吧的休閑會所。

    鄉巴佬火吧的風格與它的招牌十分相符。建築的內牆裝飾是用樹枝和麥秸搭起來的,牆上掛著竹編鬥笠、紅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那幅著名的領袖畫像。桌子是原木的,沒刷油漆。凳子是原木鋸成的一截一截的矮樹樁。所有杯具也不是其他休閑會所慣用的紫砂茶具或玻璃杯,而是粗瓷淺口海碗,鄉村裏常能見到的那種碗。這裏除了經營酒水和茶,還有奶油玉米花、果木烤土豆、竹籠蒸紅薯、地鍋南瓜餅、玉米麵窩窩等點心,雖然用料普通,加工卻很精致講究,又因為打的綠色牌,身價翻了好幾番。最獨特的是會所服務員,女服務員穿著斜大襟的藍底白花布衫,紮兩條長辮子,辮梢上係了紅頭繩;男服務員穿對襟白布衫,頭上和腰上分別纏裹一條白毛巾。整個會所的氛圍能使人想起一段久違的鄉村歲月。

    羅揚在靠牆角的一截樹樁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小木桌上,點了苦丁茶和南瓜餅。茶很快送來了,南瓜餅要稍等一會兒。他皺著眉頭喝了一口茶,緩緩咽下去,長舒了口氣。苦丁茶是一種古老的茶種,泡開後細小的茶葉舒展圓潤,色澤翠綠,茶湯清淡,入口清苦,迴味綿甜,餘香沁人心脾,據說它的成分不含其他茶葉那種能刺激中樞神經的茶堿。羅揚並不喜歡這種茶,他覺得這種茶感覺不到茶應有的味道。但他最近常失眠,隻好遠離茶堿,品味眼前這碗苦丁茶了。伴著用樹枝和麥秸裝飾的牆壁以及牆上懸掛的竹編鬥

    笠、紅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領袖畫像,羅揚仿佛真的迴到了憶苦思甜的時代。

    “羅先生,還認得我嗎?”

    會所裏點的是蠟燭,光線幽暗。羅揚呆了半晌,依然沒有想起來和他說話的女人是誰,或者曾在什麽地方見過。

    女人將黑色皮衣掛在牆上的木製掛鉤上,沒等羅揚說話,已在他身邊落落大方地坐下。服務員笑容可掬地走到她麵前:“您需要什麽?”

    “酒,我隻喝酒。來一杯威士忌。”

    服務員端來了威士忌和冰塊,連同羅揚點的南瓜餅,一起擺在了桌子上。

    “你一定不記得了。我先生是第二人民醫院的外科主任,他叫李晨光。一年前我去你家做過客,是你的夫人柳絮邀請的。”

    羅揚笑了笑:“實在抱歉,李晨光我聽說過,但我好像並沒有見過你。你說你去過我家?”

    “是呀!早些年我和柳絮曾在一起插隊,不過那時候你已經離開鄉下去讀大學了。也難怪你貴人多忘事,這兩年我變化挺大的,可能是老了吧!”女人抿一口酒,從手袋裏掏出香煙盒遞到羅揚麵前。羅揚擺擺手。她沒有繼續推讓,自己取出一支煙,將煙卷的一端在桌子上頓了頓:“你不介意我抽煙吧?”說話的時候她已將煙卷點燃了。

    “你隨意。”

    “我姓陸。這是我的名片。”

    羅揚就著昏暗的燈光看了看接過來的名片:陸霞;迴春堂大藥房經理;勁健塑體中心名譽主席;砂城美容協會副會長……名片的兩麵都印滿了蠅頭小楷,羅列出一大串讓羅揚不知所以的頭銜。他把名片放進公文包。出於職業習慣和禮貌,他也遞過去一張自己的名片。

    陸霞將頭朝羅揚跟前傾了傾,低聲說道:“我和老李是下鄉時認識的,碰巧又都來到砂城工作,後來我們結婚了。我和他生活了十幾年,女兒都快考大學了,他卻不安分起來。一開始我想還給他自由,他又不同意離婚……真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

    陸霞對婚姻的抱怨似乎成了他們談話的契機。

    過了一會兒陸霞又說:“外麵傳言他現在找了一個比女兒大不了幾歲的小丫頭做地下情人,也不知他是逢場作戲還是打算將來跟人家結婚。我不會就這樣算了,至少我要叫他在單位裏丟人!”

    “你這樣處理事情不妥當吧?男人都好麵子,你鬧到單位去的最終結果是加速你們之間關係的惡化。即使你們想分手,也該好

    聚好散。”羅揚勸解道。

    “他可從沒替我想過,我又何必顧及他?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依我看,夫妻反目連仇人都不如。他x的。”陸霞說著,似乎勾起了心中的恨意,從嘴裏甩出一句國罵。

    羅揚紅了臉,環視四周,看看鄰桌優雅的女士們先生們並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邊的女伴,趕緊打斷了她接下來對丈夫的惡語中傷:“對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一步。”羅揚站起身來。

    陸霞也站了起來:“你是不是不愛聽這些?不說了,到時候我和老李真要辦離婚還得請羅先生幫忙,省得他瞞著我轉移財產……”

    羅揚結了賬走出鄉巴佬火吧,目送叫陸霞的女人開著黑色奧拓離去,卻始終沒有迴憶起究竟在哪裏見過她。這使他想起了風行一時的整容術。這女人的麵孔漂亮得有點刻板,而且表裏不一。他輕輕搖了搖頭。一個人尤其是女人,僅僅懂得修飾儀容是遠遠不夠的,豈不知開口說話便會真相大白?她在陌生人麵前毫無掩飾地揭露丈夫的隱私,不僅是一個典型的怨婦,也算得一個潑婦了。她的丈夫在外麵有其他女人真是在所難免。

    站在雪地裏的羅揚不禁有點同情那個叫李晨光的外科醫生。

    羅揚進家門時不到六點,這是近幾年來他迴家最早的一次。

    家裏靜悄悄的。房子是四室兩廳,由於沒有人,顯得太大,太空,太缺乏生氣。羅揚脫掉大衣,站在有些空曠的家裏,卻突然發現不知道怎樣安頓自己。迴到家反而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安頓自己,這感覺讓他心慌意亂。怎麽那麽靜啊!音響呢?dvd呢?電視呢?在大房子裏它們是那樣渺小,渺小得他對它們視而不見,因此它們從商場搬迴來便基本保持著沉默,成了俗不可耐的擺設。隻有連接各房間的過道裏有一棵盆栽橡皮樹顯得生動、厚實而可靠。羅揚在橡皮樹前站住了,他靜靜地看那些生動、厚實而又鬱鬱蔥蔥的碩大的葉片,一團一團的墨綠色讓他慌亂的心漸漸安寧。

    也許是太安靜,羅揚聽見了貓的唿吸。他走進客廳,那隻白色純種波斯貓大概剛剛睡完下午覺,蹲在沙發上沒精打采地打著哈欠。就像剛剛鑽出被窩的人一樣,打哈欠是它為自己的徹底清醒所做的必要鋪墊。羅揚不喜歡貓,貓也不喜歡他。波斯貓見羅揚進來,嗖地從沙發上躍下來,躥到儲藏室,騰出了原本屬於羅揚的地盤。

    羅揚走到三人沙發前,剛打算躺下,卻抬眼看見茶幾上的兩隻玻璃杯,裏麵裝著喝剩的茶水,還有一隻堆滿了煙蒂的景

    泰藍煙灰缸。那是昨天用過的,當時走得匆忙而沒有倒掉。他看著玻璃杯,裏麵的剩茶水在暖氣的作用下已變成深褐色。

    一般情況下,羅揚用過的茶杯或煙灰缸如果自己不動手清理,是從來沒有人管的,哪怕它長了黴。

    柳絮曾經說過,她有鼻炎,怕異味,比如煙或者濃茶。說這番話時她皺了皺鼻子,誇張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自從他們結婚,羅揚不願意在家務瑣事上難為她,也從來沒有難為過她。比如柳絮不願做飯,怕衣服粘上油漬,怕頭發熏出油煙味兒,因此她就可以不做飯。即使偶爾做飯也是麵條,西北人常吃的拉條子或擀麵條,用白水煮熟,澆上醬油、醋;菜是現成的,超市買迴來的香腸、火腿,小吃店買迴來的燒雞、烤鴨、醬豬蹄,雜貨鋪買迴來的榨菜、豆豉,偶爾還會有醋拌黃瓜、糖拌西紅柿。這樣的飯羅揚不常吃,畢竟他在家吃飯的次數太少,顧不上挑剔什麽。柳絮五年前就不再洗衣服,她說洗衣粉傷皮膚,她的手早該保養了。除了內衣和襪子,她把該洗的衣物都送進洗衣店。內衣和襪子不能輕易示人,無法送到洗衣店去,這些小東西一直由羅揚洗,從結婚到現在。家裏的許多事的確需要人,需要有一個女人來料理。柳絮不願意雇保姆和鍾點工,她說家裏來生人她不放心,但她沒有具體說不放心什麽,人還是財?或者人和財?許多事就這麽馬馬虎虎湊合著。

    然而此刻,眼前的剩茶水和煙灰缸對羅揚來說成了問題,他目睹堆放著隔夜茶和煙蒂的大理石茶幾,一副蓬頭垢麵的狼狽樣兒,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狼狽。

    從羅揚二十年來義不容辭地洗刷包括妻子的襪子在內的內衣來看,他並不是抱著典型的西北大男子主義不放的男人。但是,他今天就是不想清理那些隔夜茶和煙灰缸,也不願繼續麵對它們。那麽就讓它們晾一晾吧,晾一晾這個家的狼狽,也算是晾晾自己的狼狽。他扔下紮眼的茶幾來到廚房。廚房的窗戶是單層玻璃,密封不嚴,能聽見鄰家炒菜時的嗞嗞聲,還有油炸帶魚的香味兒飄散進來。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羅揚打開冰箱,裏麵隻有火腿、香腸、罐裝豆豉魚和冰鎮果汁,還一塊發硬的幹麵包。

    剛才在休閑會所原本要好好喝會兒下午茶,卻讓一個叫陸霞的女人給攪和了,那份南瓜餅一口都沒吃。此時羅揚感到肚子嘰嘰咕咕的。但是,他對冰箱裏的垃圾食品沒胃口,於是離開廚房,返迴客廳打開飲水機的加熱開關。水燒開,他衝了杯速溶咖啡端到書房裏,坐在書桌旁的一張軟牛皮椅子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翻

    閱當天的《中國法製報》:山東搗毀特大傳銷組織;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做出判決,中國目前最大的軟件盜版官司塵埃落定;司法局長導演詐騙案;黃毒侵襲中小學校園……一張報紙翻完了,羅揚抬頭看見書桌上的墨水瓶壓著張小紙片,他拿起來看了看,是晚八點的電影票,便又壓迴到墨水瓶下。熱衷於看電影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難得有人還能保持這種興致。

    不一會兒,羅揚聽見開門聲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知道是柳絮。

    柳絮進門,看見書房的門虛掩著,往裏麵探著頭說:“你今天迴得早啊?吃過飯了吧?我到美容院做護理,順便在天客隆吃了快餐。你如果還沒吃,冰箱裏有麵包。”她說話的速度很快,快得幾乎沒有停頓,一段話連成長句,像是打開的水龍頭,更像神經質的自言自語。

    快是柳絮的風格,不論什麽事;快也免不了毛躁,免不了丟三落四。這時,她快速將自己的意思表述完,並不需要聽羅揚迴答,轉身離開書房,到過道處的簡易壁櫃前掛外衣和手袋。手袋在慌亂中掉到地上,她換好拖鞋去撿手袋,又把鑰匙、錢夾和化妝品散落出來。

    據說,沒來由的忙亂是女人更年期的特質。

    羅揚走出書房,想對柳絮說點什麽。看著她的忙亂,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吃過飯迴來的。”

    柳絮迴頭望他一眼:“我就知道。”

    “我想,我們是不是應該……談談家裏的事。”羅揚感到自己對她說話有點費勁,有點字斟句酌,而且詞不達意。也許是她沒頭沒腦的手忙腳亂把他的思維搞亂了,他原本想說說茶杯和晚飯的事,這會兒卻不知該先說哪一件,或者是否還需要再說下去。

    “家裏沒什麽事。噢,上午物業管理的人說養了貓兒狗兒的業主增收衛生費。中午樓下司律師送來兩張電影票,《天下無賊》。我給雪兒做晚飯去,一會兒咱們看電影。”柳絮說著話,已經洗了手向廚房奔去。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她走路的樣子可以稱之為“奔”。

    雪兒是那隻純種波斯貓的名字。柳絮為它預備的晚餐很豐盛,煮香腸,煎火腿,熱牛奶。羅揚這才想到,冰箱裏的食物是給貓準備的,他感到反胃。

    柳絮將一碟切得薄薄的香腸、火腿和一小盆溫熱的牛奶放在地上,低聲喚道:“哞……嗚!”雪兒從沙發下鑽出來,抖了抖身上雪白的皮毛,對著主人喵喵叫幾聲,埋頭嚼那些香腸。吃完碟子裏的東西,它又把嘴沒進牛奶中,從它的脖子裏

    發出了暢快的咕嘟聲。半盆奶很快喝完了,它抬起頭又抖了抖皮毛,通身的雪白在它的抖動下閃動著絲綢般的光澤,十分漂亮。雪兒大概也深知這一點,每當它吃飽喝足高興了的時候,或者是想討好主人的時候,就會抖動身體來展示它絲綢般奪目的美麗。然後它開始在屋子裏漫步。由於吃得過飽,它的肚子圓鼓鼓的,皮毛愈加油亮,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盡顯出發胖的雍容福態。就這樣,雪兒慢騰騰地邁著小碎步,蹣跚而又扭捏地從沙發旁踱到電視機旁,然後再走迴來,圍著女主人轉悠。柳絮坐在三人沙發的中間,她把雪兒抱起來摟在懷裏,用濕毛巾把它的毛和爪子打理幹淨,又用一把透明的牛角梳子給它梳整。

    《新聞聯播》的時間到了,羅揚也來到客廳,坐在一隻單人沙發上,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客廳的沙發是三組合,一張三人的,一張雙人的和一張單人的,呈l形擺放。這組沙發和書房的軟皮椅子是一套,都是小牛皮做的,沙發麵寬闊,黑色,莊重而華貴。家裏的東西羅揚最滿意的就是這組沙發,那是他到家具城定做的。沒有人的時候他可在上麵橫臥豎躺,有時幹脆把光腳丫搭在扶手上,充分享受一份難得的散漫與自在。但他和柳絮同時在客廳時,他從來隻坐那張單人沙發,即使他看電視的角度有點偏斜,有點別扭。

    羅揚偏斜著、別扭著看《新聞聯播》,突然瞥見了柳絮手裏的牛角梳。他嚴肅地問道:“梳子是哪兒來的?”

    “在你書架上找著的。我今天上午想找本書看,翻到了這把梳子,小巧漂亮,給雪兒用正好,就拿出來了。”

    “你把梳子給我洗幹淨放迴去!以後不許進我的書房,我那兒沒有你想看的無聊雜誌!”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柳絮扔下雪兒,將牛角梳啪地摔在地上:“吃錯藥啦?!為一把破梳子!”

    “你,你,給我撿起來!”羅揚握緊拳頭,手指關節攥得咯咯響,渾身顫抖著。

    “你敢打人啊?動一指頭試試!”柳絮的嚷嚷一聲高過一聲,底氣卻明顯不足。她把梳子撿起來,甩在茶幾上,就勢將茶幾上的茶杯掃落下來。隻聽“啪——啪”兩聲脆響,碎玻璃碴和殘茶水四濺,在淡青色的瓷磚地麵上汪起了兩片深褐色的茶漬。

    “劈啪!”羅揚站起身,一耳光打在柳絮臉上。其實他下手並不重,柳絮卻驚得一激靈,臉上赤橙青紫,眼前金星閃爍。她張了張嘴,愣是沒有叫出聲,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羅揚平時總是敦厚平和,她從來

    沒見他發這麽大的脾氣。僵了約半分鍾,她才接受了挨耳光的事實,如一頭狂怒的母獸,低吼一聲撲過去:“你今天打死我吧!”

    門鈴聲突然響起。柳絮收了手,連滿臉的怒容也立即收斂起來,拿了笤帚打掃地上的碎玻璃和茶葉渣,並示意羅揚去開門。

    屋子裏的狼藉很快收拾利索了。

    “你們家幹什麽呢?動靜挺大的。”進來的是司律師和他的老婆譚美娟。

    “雪兒跳到茶幾上把茶杯撲翻了。”柳絮笑盈盈地遞給司律師香煙和打火機,又招唿譚美娟嗑瓜子,平和得根本不像剛吵過架的樣子。

    雪兒正好跑到女主人跟前,親昵地舔她的褲角。柳絮順勢踢了它一下。雪兒“喵嗚”一聲跑走了。

    “原來是貓啊?!我還當你們兩口子……”譚美娟揶揄地笑了笑。

    司律師沒點煙,他打斷譚美娟的話:“別叨叨起來沒完,電影快開演了。老羅,你中午沒迴家?電影票是我老婆單位發的,我沒有見到你,隻好給你夫人了,你晚上有空吧?”

    譚美娟是市文化宮的售票員,沒有演出的時候她還負責打掃衛生。“一個打雜的”,柳絮多少有點瞧不上她。而柳絮很早就從單位下崗了,雖然美其名曰“全職太太”,但怎麽著也擺脫不了家庭婦女的身份。譚美娟常常能在柳絮麵前無限優越地談論單位上的事。然而,兩家身為律師的男人是要交往的,並且羅揚早幾年就買了車,常常不厭其煩地順路捎帶司家的孩子上學,而譚美娟又經常能送來不花錢的演出票。兩個女人感覺彼此扯平了,就這樣不鹹不淡地來往著,看起來真有點情深意篤的樣子。

    “對不起,我晚上有事去不了,你們看吧。”羅揚說。

    “他不去算了。柳絮,你跟我們去,這部電影春節公演,我搞的是內部觀摩票,很緊張的。”譚美娟說。

    柳絮沒來由受了一肚子氣,正無處消遣,加之她怕譚美娟看出家裏的不愉快,一邊答應著,一邊穿上外衣,又在唇上補了口紅,匆匆收拾停當,拿著電影票隨司律師夫婦出了門。

    不久,樓下傳來司律師那輛二手桑塔納踩油門時震耳的轟隆聲。

    羅揚無力地坐在沙發裏,拿起茶幾上的牛角梳撫摩著,一股酸澀之感湧上心頭。

    《焦點訪談》在評說違規征地的事。羅揚關掉電視,沒開燈,他摸索著迴到書房裏,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窗外,黑沉沉的夜

    被稀薄的雪光和暗黃的燈光暈染得斑駁迷離。一種深不可測的焦灼和煩亂包圍著他,逼迫著他,他感覺心髒塞得滿滿的,堵得發慌。真實的疼痛正一下又一下向他襲來。

    疼痛讓人清醒,清醒地審視來路的溝溝坎坎、荊棘瓦礫。羅揚依然記得,許多年前的某個下午,那個雪後的下午,他是怎樣刺傷了兩個人——一個女人和他自己。心的疼痛便由此而始。

    那是初春時節,倒春寒襲擊了砂城,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氣溫急速下降,街道兩邊出現了罕見的樹掛,到處銀裝素裹,呈現出一個晶瑩剔透的世界。寒冷在一夜之間似乎把剛剛感覺到春意的人們又拉迴到嚴冬。雖然晴空萬裏,明晃晃的太陽懸在天上,像一麵剛擦洗過的銅鏡,但那陽光是冰涼的,毫無生氣,在冰雪世界裏反著白森森的光芒。羅揚和幾位同事走出法院大門,麵對一個冰冷異常的世界,忍不住說,好冷的天啊!就在此刻,羅揚突然看見不遠處的人行道上站著一個女人,她穿一件黑呢大衣,係著紅圍巾。也許是耀眼的紅圍巾吸引了他的視線,他注視著那張臉,終於認出了她。盡管她的大衣顯得陳舊,紅圍巾也褪了顏色,那張臉比想象中的要消瘦許多,但羅揚還是很快認出了她。此刻她也認出了他,那雙黑幽幽的眼睛很快亮了一下。她走上前幾步,低低唿喚一聲:“羅揚——?”他走近她,同樣低低地、熱切地唿喚一聲:“麥穗!”他雙手顫抖,動了動,可這雙手終於沒有向她伸過去。他疑懼地轉過頭去,對同行的人解釋說,她是他的一個熟人,很久以前他代理過她的案子。當然,這完全是謊言。他為什麽要撒謊呢?她似乎明白了什麽,目光暗淡下來,頭也垂得低低的。等她再抬起頭時,不再看他,隻對身邊一個約六七歲的小姑娘說,我們迴家吧!

    羅揚追上前幾步:“麥穗,請你……”他怔怔地站在她麵前,後麵的話卻沒有說出口。他本想說“請你原諒”,還想問問她現在的情況。但他什麽也沒說,僵立片刻,他輕輕拍了拍小姑娘瘦小的肩膀說:“她是你的女兒?”

    “是的。她叫麥子。”說這句話時,她深刻地看了他一眼。

    “噢,你也已經有女兒了!”

    她拉起小姑娘的手說:“記住這位羅叔叔。興許,你以後會遇見他,見了他要有禮貌。”

    小姑娘仰起臉看著他,說了聲叔叔好。

    羅揚端詳著向她問好的小姑娘。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大眼睛,長睫毛,一張洋娃娃似的臉。羅揚一下子就記住了她,在以

    後的日子裏似乎從來沒有忘記過。大概因為小姑娘是她的女兒——後來羅揚常常這樣解釋自己驚人的記憶力。

    然而,在那個雪後的下午,羅揚沒有問麥穗母女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在覆蓋有厚厚積雪的街道拐彎處,眼睜睜看著一大一小兩個黑點消失。過了許久,他才意識到他對她們的不聞不問意味著什麽。

    遠遠地,羅揚看著一大一小兩個黑點消失在街道拐彎處。厚厚的積雪上留下兩串腳印,但腳印很快又被過往的行人踩得雜亂無章。她們就消失在這雜亂無章中。

    那個下午,羅揚抬頭看了看,天空分外明淨,太陽亮晶晶地閃爍。他覺得陽光像一枚枚細小而透明的鋼針,刺進他的皮膚,他的肌肉,他的骨髓,他的心髒。他渾身疼得厲害,有點邁不開步子。他不知自己該走向何方。他向同行的人道別,在潛意識的驅逐下來到汽車站,踏上一輛開往平安縣城的班車。

    班車小心翼翼地在雪後的公路上滑行。沿途,羅揚看見到處都有冒著春寒破土動工的工程。推土機和載重卡車轟轟地響著,一片繁忙。還未蘇醒的柳樹、楊樹伐倒在路邊,暴露出森然的樹樁。在西北這個春寒料峭的季節,倒下的大樹小樹們關於一個春天的夢想被那些龐大的機器早早地碾碎了。

    四十多分鍾後,班車抵達平安縣城。

    羅揚來到那座熟悉的庭院,展現在他眼前的,籬笆和柴扉院門已經沒有了,院子裏的樹也砍光了,空地上堆滿了桌子、椅子等破舊東西。那棟老房子已被掀掉了屋頂,隻剩下殘垣斷壁。在緊挨大門的兩麵牆上,分別用白灰寫了兩個大大的圓圈,裏麵圈著兩個冰冷僵硬但又不容置疑的“拆”字。

    這是一個過度膨脹地誕生一切、創造一切的年代,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摧毀一切、消滅一切的年代。平安縣城原來的街道、房屋正在消失,一個被劃歸砂城管轄的新工業區悄然拔地而起。

    羅揚在寫了兩個大大的“拆”字的斷壁前佇立了很久,然後繞著庭院的殘骸走來走去,察看那些還沒有挖起的陳舊的地磚和剛砍伐的新鮮的樹樁,像一個漫無目的的夢遊者。他無意碰翻了一張藤椅。他將它扶起。藤椅的一條腿已經斷裂,椅子麵上的縫隙裏有一根白發,在陽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芒。看見白發的他仿佛聞到了久遠的家的氣息。如果沒有錯,那根白發應該是當年祖父掉落的吧。麥穗搬進這座院子時,她沒有擯棄院子裏原有的任何物件,包括這把斷了腿的藤椅。為此他對她懷著無限的感激,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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