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他真的命硬。


    在溺過水、受過凍,生過重病,連那個小小院子都因為一場大火變成廢墟之後。


    顧訣依舊活著。


    不僅如此,而且遇上觀潮莊難得一次的收徒之際。


    莊主季清屛是個十分特殊的存在,都城中所有王侯權貴都得禮讓三分,她收徒,在各家子弟之中層層選拔,且不論結果如何,這初選的時候,總是要送一個去。


    可觀潮莊那麽個地方,進去的基本就沒幾個能再出來,誰家不是想方設法的躲過去。


    宜王妃一直覺得自家兩位公子都是人中龍鳳,又迫於這數百年來的規矩,愁的好幾天都吃不下睡不著,人都瘦了一大圈。


    少年數年不曾同母親開口說過一句話。


    站到宜王妃麵前,淡淡的吐出兩個字,“我去。”


    宜王妃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當夜就送去。


    都城數百王孫子弟,都城裏權貴之家的長輩一時都是寢食難安。


    那位季先生隻挑了七人。


    一一問過,“可是自願入觀潮莊?”


    一眾少年麵麵相覷。


    隻有顧訣點頭,神色自如。


    季先生道:“將相無種,今日錦繡高閣,來日焉知是福是禍?”


    彼時他尚年少,不知“雷霆雨露,皆為君恩。”


    隻一心向往“我命由我不由人。”


    ……


    季先生講課的時候十分嚴謹,幾乎可以讓人忘記性別。


    每日讀書練劍,更有甚者研究陣法兵法,先生並不拘著誰一定要學什麽。


    少年們從喊累叫苦到服服帖帖,一轉眼便過了半年。


    連季先生病了,大半月不出房門,眾人也隻有更勤勉的份,半點不敢鬆懈。


    雲間峰位於觀潮莊的最高處,自先生病後。


    顧訣每日晨起便到此處練劍。


    每當旭日東升時。


    容顏明媚的少女被聖醫從竹屋裏轟出來,伸完懶腰同一眾師兄弟們說兩三句笑言。


    連一向嚴謹的觀潮莊,都莫名的變得歡悅。


    一一並不認得他。


    顧訣莫名的有些慶幸。


    宜王府的二公子風評不佳,就連他母親自己都說,當時的婚約隻是隨口一說做不得數的。


    可他在小院無數個孤寂的日夜裏,始終有一個叫做“一一”的少女。


    是他的未婚妻。


    是他在這人世間,最溫暖的存在。


    不過,陳雲諾暖的似乎有些過頭了。


    觀潮莊上上下下的師兄弟們都能同她打成一片,他一直沒有同人說話的習慣,在季先生麵前,也難得張口一次。


    隻除了她。


    年幼時驚鴻一瞥,到後來江湖仗劍,顧訣都未能喚出那一聲“一一”


    少女卻在見到他的第一麵,就將歡喜掛在嘴邊。


    緣分的來這樣輕易。


    歡喜這般輕易。


    他快要被心中的歡喜淹沒,比千潮灘上的潮起潮落還要波瀾壯闊。


    卻不敢表露半分。


    陳雲諾沒見過如他這般的人。


    不論何時何地,她總是眾星捧月一般,便連一向嚴謹的季先生也誇過她是這世上難得的妙人。


    晨風暮雨裏,她時常躍上雲間峰,看他練劍。


    有時帶著紅豆酥,有時帶著酒,也有時倚在樹下打個盹。


    “你吃不吃?”


    “酒量差更得練了。”


    “天氣這麽好,一起睡會兒唄。”


    少女的自來熟大約是天生的。


    顧訣大多不會停下來,隻趕在日落之前把一套劍法練完,披著夕陽的餘暉同少女一道下山。


    時常遇見師兄弟們,總是打趣道:“喲,這又成雙成對的下山來啦。”


    陳雲諾一點也不矯情,笑道:“怎麽?你們也想成雙成對給我看看?”


    她總是這般理直氣壯。


    卻在無人的時候,拉著顧訣停下,“那個……你別生氣哈。”


    顧訣被她拉著的手,蹭蹭的冒著熱汗。


    陳雲諾也挺急,“他們也就是說個玩笑話,要不我下次削他們?試個失語丹好了。”


    他啞然失笑。


    如此種種數不勝數。


    便連一向溫潤的蕭師兄,也曾含笑問過一迴,“顧師弟覺得小諾如何?”


    顧訣眸中有星華萬千,卻裝的不動聲色,“什麽如何?”


    “你當真不知我問的是什麽?”


    蕭易水心思通透,卻極少說破。


    他略略沉默了片刻。


    師兄笑音朗朗,“從前你隻在晨時練劍,那套劍法你早已融會貫通,如今怎麽還要在日落時分多練一遍?難道不是因為小諾早起不得,顧師弟啊,你何不想想,若是她天天這般纏著另外一個人,你心中是何滋味?”


    顧訣一貫的淡然端住了。


    心中卻是萬般滋味齊齊上湧。


    陳雲諾同一眾師兄弟們都是哥兩好的模樣,同她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尤甚。


    經常是華岸這個做師兄的捏花惹草,連聖醫都不管他。


    反倒是她這個師妹,上踹下跳忙著擺平。


    華岸每次都感天動地的,恨不得娶了她算了。


    也就是聖醫第一個不答應。


    這事才吹了。


    顧訣不知道她的喜歡到底是多喜歡。


    陳雲諾歡喜的人這樣多,每個都分一點,輪在他身上不知道還有多少。


    可這世間之大,他卻隻有一個她。


    ……


    宜王府的二公子無人問津。


    陳雲諾的顧訣,卻有人想奪。


    星辰滿天的夜裏。


    他也曾在她耳邊低語,這一生隻有她一個顧夫人。


    而天意總是弄人。


    長慶大戰之後,顧訣之名天下皆知。


    一起轉出的,還有那個總是同他攜手共進的女子移情六皇子的消息。


    顧訣是不信的。


    軍中事務忙的焦頭爛額。


    夏侯笙大病了一場,臨走前端了碗蓮子羹來找他,“聽聞六皇子雲靖宇也是東臨少有的美男子,若是陳姐姐真的、真的……”


    顧訣手裏的折子猛然落下,一字未言。


    卻當即將手中所有事務都交給將領,冒著夏季數日大雨,不眠不休趕迴都城。


    那繁華街市之中,人來人往。


    他一眼便看到了鵝黃衣衫的少女,抬眸一笑的時候,滿街綾羅都失了顏色。


    而那個被稱作六皇子的人,從幾步開外的地步走向她,溫聲細語,“這是新出的紅豆酥,還熱著,你嚐嚐?”


    少女咬了一口,忽的點起腳尖吻在了雲靖宇唇角,眉眼間皆是笑意盈盈。


    那一雙玉人般的少年少女,彼此的眼中再無別人。


    顧訣立於馬背之上。


    隻覺得滿街行人瞬間都成幻影,便連刮過而旁的風聲也令人無法站立。


    心痛到失聲。


    幾步之遙。


    那人卻始終未曾迴頭,看他一眼。


    唯有那位風傳脾氣極佳的六皇子,含著笑遙遙朝他一點頭。


    心似乎缺了一塊。


    連日來的勞苦一齊湧來。


    顧訣從馬背上跌落,耳邊所有的驚唿聲尖叫聲全然沒有半點入耳。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宜王府裏。


    母親不再像從前一般對他視而不見,反而有些過分的熱切,顧鴻和顧羽都已經有了妻妾,榻前吵吵囔囔的圍了一團。


    誰說的什麽,他都聽不真切。


    隻有宜王妃一句,“六皇子日前遞了帖子,說是等你醒了,請你過府一敘。”


    麵色蒼白的他,沒有半分猶豫,“不去。”


    母親苦口婆心,“你這孩子怎的這般不知好歹,六皇子才剛立了大功,如今正是最受器重的時候。母親也不是要你攀龍附鳳,可你也不能就這麽得罪人不是。”


    身後幾人有跟著附和了一大推。


    顧訣本就心中鬱結,聞言更是頭疼欲裂。


    卻沒有半點更改的意思。


    宜王妃沒辦法,隻得改口道:“算了算了,你如今這身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大好,六皇子那裏隻說了還去不了便是。”


    當家做主的走了,那些個做樣子的自然也就算了。


    顧訣躺了兩日,才好了些許。


    沐浴更衣想去找陳雲諾解釋一二,心裏的話盤算了數遍,卻不曾想一出房門。


    就看見了雲靖宇。


    這位六皇子從前在公子過的並不如意,但如今看來,這東臨百萬餘人。


    再卻沒一人,比雲靖宇更春風得意的了。


    侍衛隨從跟了數人,錦衣玉帶,麵帶七分笑意。


    雲靖宇道:“原先相請二公子過府,卻不曾想二公子這病來的忽然,倒是我疏忽了……”


    這人說了一堆話,讓人送了一堆藥材。


    顧訣聽的心不在焉,自然也就沒接話。


    又聽那人道:“諾兒同我提過你,她說你是她極好的一個朋友,日後我娶她過門,還想勞煩二公子做個迎親使。”


    這一句,他就是不想聽。


    也清清楚楚的落入了耳中。


    耳邊嗡嗡作響,原本陰沉的天色也一瞬間下起了雨。


    做客的含笑離去,他站在雨裏,許久未動。


    不多時,小廝急奔來抱。


    “二公子,王妃請您去前廳一趟。”


    “什麽事?”


    “小的不知,隻知曉是陳家的人來了。”


    大雨傾盆落下,顧訣毫無知覺一般走向前廳。


    王府的人難得在的這般齊,此刻他在陳雲諾麵前是宜王府的二公子,是他母親許多年一句笑言定下的親事。


    少女站在他麵前,笑意淺淺的說,“顧訣,我喜歡你著實喜歡的淺薄了些,不像別人能為你生為你死,為你長跪門前不要尊嚴。還有……”


    她說:“我也喜歡上別人了,你我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吧。”


    掌中蓄起的火焰頃刻之間便把那火紅的紅折子燃成了灰燼。


    明明滅滅的火星落在腳步,被雨水吹散。


    那一瞬間顧訣全身的血液都被凍住。


    周遭一切的聲音都被在外屏蔽。


    隻有眼前少女的眉眼異常的清晰,她微微笑著“你不開口,是默認了?無妨……我已經習慣你這樣了。”


    顧訣緊緊握住她的手腕,聲音像是結了冰:“你說什麽?”


    陳雲諾的唇微張,他頭疼欲裂,蹌踉的後退一步,“我沒聽到……我……”


    顧訣一瞬間麵無血色,竟是一個字也無法說出。


    轉身疾走,眼前全是重重倒影,大雨傾盆落在麵上身上,仿若未覺。


    直至無人處,全身都在發涼,天旋地轉。


    “顧訣,我喜歡你著實喜歡的淺薄了些,不像別人能為你生為你死,為你長跪門前不要尊嚴。還有……”


    “我也喜歡上別人了,你我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吧。”


    “你不開口,是默認了?無妨……我已經習慣你這樣了。”


    “顧訣顧訣。”


    “顧小哥哥……”


    少女雀躍的、微笑的、明媚的、淡淡的模樣,在他腦海中一一浮現,最後隻剩下一句“我也喜歡上別人了,你我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吧。”


    在耳邊不斷的迴響著,驚雷破雨都沒能淡去半分。


    顧訣喉間忽然湧上一口腥甜,他倚牆才勉強站穩。


    腳邊被衝散的雨水裏,染了血色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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