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迴滎陽(四下)


    二月二日,龍抬頭。


    鄭言慶在這一天啟程上路,也是希望能在這一天,博取一個好彩頭。


    來到這個時代,他越來越習慣於去遵循古人們的習俗。在後世,龍抬頭這一天,也叫青龍節,春龍節。不過那是宋以後的事情,至少在目前,還沒有節日的說法。


    不過人們喜歡在這一天挑菜,迎富,踏青。


    所以這一路上,言慶看到許多羅衣雅士,風流書生,或攜美眷,或在洛水河畔,與美人吟詩對唱。


    鄭言慶坐在車上,玉蹄兒緊隨其後。


    黨士傑三兄弟一個駕車,兩個騎馬,全都是勁裝打扮,隨身更攜帶者弓矢刀劍,英氣勃勃。從洛陽城出來,三兄弟不曉得吸引了多少少女懷春的蕩漾秋波。不過卻沒有人上前阻攔,因為車雖然隻有一輛,可是看那隨行的戰馬,還有牽引車輛的馬匹,就知道這輛車上坐著的,絕不會是普通富豪,恐怕是非富則貴。


    馬車駛離洛陽,沿著官路行進。


    鄭言慶輕輕撫摸著匍匐在身邊的兩頭小獒,雙眸緊閉,心裏麵卻在思量抵達滎陽之後,將要麵臨的種種情況。即便是已做好了安排,但如果張仲堅不能搞定南來鄭氏的話,情況就會變得非常糟糕。吞並了南來鄭氏的七房,再加上三房的推波助瀾,鄭仁基能抵擋住他們的攻擊嗎?


    雖然長孫晟要他去拜見崔至仁,以獲取鄭州崔氏的支持。


    但言慶很清楚,對於世家大族而言,或許可以相互扶持,相互幫助。但涉及到家族內部的糾紛,大都會采取緘默和旁觀的態度。即便崔至仁答應他出麵相助,最多也就是震懾鄭善願,使他不敢使用一些下三濫的手段。除此之外,幫助不大。


    即便是撕破臉,等事情塵埃落定之後,雙方還是會設法彌補裂痕。


    畢竟世家大族盤根錯節的關係,的確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


    鄭言慶輕歎一口氣,可惜了,李建成娶得是三房之女,也從某種程度上,使得鄭善願氣焰高熾。如果這件事情上,遠在長安的李淵能站出來說一句話,效果遠勝各種手段。隻是,李淵會出頭嗎?


    哪怕他對鄭言慶很關懷,怕也不會為了他,而背上參與鄭家內政的名頭。


    言慶想到這裏,不由得暗自搖頭。


    如果鄭仁基真的要從安遠堂搬出來,那麽就必須要為日後東山再起,做出準備。


    凡事,要先考慮到最壞的結果,想出最好的辦法。


    這也是鄭言慶的一種習慣,坐在油篷車中,隨著車輛的顛簸,言慶陷入了沉思。


    不知不覺,明媚的陽光被烏雲遮掩。


    午後,風雲突變,天空中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毛毛雨。


    雨勢不同往日,很密也很急。


    黨士傑不得不打斷鄭言慶的沉思,“少爺,這雨水好生纏人,咱們找個地方避一避吧。”


    鄭言慶點點頭。


    視線不清,在這種濛濛細雨中趕路,很容易出事。


    不過他也知道,這一場細雨對於即將開耕的農人而言,是何等的珍貴。充足的雨水,會醞釀出一個豐收的好年景。但願得這一場好雨,能為洛陽換來平穩……


    “我記得四年前從這邊路過時,前麵轉彎處有一片疏林,裏麵似建有木屋。


    隻是不曉得四載光陰,那木屋是否還在……士英士雄,你二人騎馬過去看一下,我們隨後就到。若是沒有木屋的話,咱們也隻能在疏林裏避一避,但願得這雨莫持續太久。”


    黨士英黨士雄兩兄弟答應一聲,催馬疾馳而去。


    鄭言慶嗬嗬笑道:“這纏人的雨水,來的還真是時候。前兩日放晴,偏偏咱們趕路的時候落下。士傑啊,咱們也趕一下。如果這雨不停歇的話,隻怕要露宿荒野了。”


    黨士傑是個持重的人,揮馬鞭,口中連聲吆喝,車輛行進的速度,陡然加快。


    很快來到疏林裏,那木屋猶在。


    隻是年久失修,木屋已經非常殘破。不過遮風擋雨倒是沒問題,鄭言慶兩人來到疏林的時候,黨士英兩兄弟已經點燃了屋中的火塘。這木屋裏倒是不缺柴火,想必是好心人為了給路人方便,所以故意留下。熊熊的塘火,驅散了春雨的寒意。


    鄭言慶幾人草草的用過了晚飯,可這雨勢卻沒有停息之意。


    黨士傑說:“少爺,看起來咱們今天,真要在這裏留宿了……”


    “既然如此,你們分好班,咱們早些休息。


    待明日雨停,我換乘玉蹄兒,加緊趕路。明天就不在偃師留宿了,直奔汜水關。”


    “遵命!”


    黨士傑立刻安排起來,與兩個兄弟商議好值夜的安排。


    言慶帶著細腰和四眼,躺在柔軟暖和的墊子上,不一會兒,就沉沉的睡著了……


    大約快到午夜時,言慶突然驚醒。


    坐起身來,卻見兩頭小獒都睜開眼睛,瞪著幽綠雙眸,向屋外看去。黨士傑和黨士雄在木屋門口,懷抱橫刀,身上蓋著棉披風。黨士英則坐在火塘邊上,腦袋一點一點,似乎是在打盹兒。


    “二黨!”


    鄭言慶起身,抄起十字刀,推醒了黨士英。


    “少爺,有什麽事?”


    “有沒有聽到什麽動靜?”


    黨士傑和黨士雄也都醒了,持刀起身,走出木屋。


    春雨冰寒,幾匹馬在簡易的馬棚中,似乎很安靜。鄭言慶側耳傾聽,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陣陣馬蹄聲。


    這麽晚了,誰還在趕路?


    鄭言慶心中疑惑,看了一眼黨士傑,黨士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叫上黨士英,兩人持刀執弓,披上蓑衣,閃身走出木屋,隱藏在木屋兩邊的林木後麵。


    黨士雄則陪著鄭言慶在木屋中呆著,兩頭小獒警惕的向屋外張望。


    河北有流寇出沒,河南流民四起,也有盜匪橫生。這種天氣,一般人要麽已找地方住宿,要麽幹脆不會出門。而這時候還在趕路的人,若非是有特別狀況,那十有**可能是盜匪。


    所以,鄭言慶等人都不敢怠慢……


    幾匹駿馬,風馳電掣般闖進了林中。


    馬上騎士魁梧壯碩,縱身從馬上跳下來,泥水四濺。


    “屋裏的人聽著,立刻出來。”


    林中光線極為昏暗,也看不清來人的模樣。鄭言慶輕輕擺手,示意黨士雄不要輕舉妄動。而後又拍了拍小獒的腦袋,慢慢的抽出大橫刀,將小橫刀隱於肘後。


    “屋裏的人趕快出來,再不出來,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那為首的騎士,是個火爆性子,連吼兩聲見木屋裏沒有動靜,於是邁步走上門廊。


    幾乎是在他邁步的一刹那,從木屋裏發出一聲尖銳口哨聲。


    兩支利矢唰的從兩邊樹上射過來,幾名騎士嚇了一跳,閃身玄之又玄的躲過去。


    不過,這兩箭也激怒了為首的騎士。


    “藏頭縮尾,非奸及盜,給我上!”


    四名騎士做勢就要衝過來,鄭言慶點頭,黨士雄再次發出口哨聲,黨士傑兄弟開弓放箭,幾乎是在同時,黨士雄墊步衝出了木屋,倉啷一聲橫刀出鞘,一招撥草尋蛇,向為首騎士衝去。而騎士也早有覺察,兩名騎士躲過了箭矢之後,朝著黨士傑兄弟藏身處撲去,那首領和另一名騎士,則衝上前,雙戰黨士雄。


    言慶在屋中,靜靜觀察。


    黨士雄顯然不是那兩人對手,隻四五個迴合,就落在下風。


    言慶放下了橫刀,拿出長孫晟送他的一石硬弓,挽弓搭箭,弓開若滿月一般,手指一滑,隻聽錚的一聲響,一支利箭唿嘯著從屋中飛出,直奔一名騎士而去。


    要說鄭言慶拜師時間並不長,但若論射術,卻是從四年前開始學習。


    李基為他打好了極為紮實的射術基礎,而長孫晟則將射術的要訣傳授給了言慶。


    時間不長,但他的射術已經登堂入室。


    一石硬弓力道兇猛,而且快若閃電一般。那騎士猝不及防,眼見利矢飛來,連忙一閃身,躲過了要害。可是那箭矢來的太快,雖躲過了要害,卻聽噗的一聲,正中那騎士的大腿。


    騎士慘叫一聲,抱腿跌倒在地。


    兩頭小獒風一般衝出木屋,眨眼間來到那騎士跟前,張口就朝騎士的咽喉咬過去。


    “畜生大膽,敢傷我家臣!”


    一聲嬌叱傳來,一匹火紅色的戰馬,衝進了疏林。


    馬上是一員女將,弓開若滿月,挽弓搭箭,照準細腰就是一箭。女將出現的太快,細腰終究年幼,也來不及躲閃。眼見著就要喪命於利矢之下,又聽見一聲弓弦響,從木屋中飛出一支利矢,正撞在女將射出的利矢之上。兩箭同時落地。


    “細腰四眼迴來!”


    鄭言慶叫喊一聲,又撚出一支利矢。


    突然,馬棚裏的玉蹄俊發出一聲希聿聿暴嘶。緊跟著女將胯下坐騎,也仰首長嘶,好像親人相見,分外激動。這紅馬不安分的蹦跳,令馬上的女將也花容失色。


    一手死死挽住韁繩,不停的唿喝。


    “大家都住手!”


    鄭言慶也認出了那女將胯下的坐騎,赫然是裴行儼心愛的赤炭火龍駒。


    他心知可能誤會,連忙出聲喊喝……


    黨士傑三人甩開了對手,退迴木屋前。而女將也翻身下馬,隻見一匹毛色純白的龍駒從屋後轉過來,紅馬迎著玉蹄俊興奮的奔跑過去。五十天並肩作戰,這赤炭火龍駒和白龍馬有著極為深厚的感情。兩匹馬跑到一起,脖頸相交,非常親熱。


    赤炭火龍駒是母馬,故而對玉蹄兒極為依戀。


    言慶示意黨家三兄弟讓開,沉聲喝道:“外麵的人,可是河東裴氏族人?我乃鄭言慶,與裴行儼是好朋友。”


    “咦?”


    女將驚奇輕唿,擺手示意騎士止步。


    這時候,從林外又匆匆進來十幾個騎士,手舉鬆油火把,一下子把林中照亮。


    “酒中仙,你怎會在這裏?”


    女將一眼認出了鄭言慶。這酒中仙,也是當初言慶戲作八仙歌時,給予自己的稱謂。


    後來傳出去,竟被無數人采用。


    從最開始的鵝公子,到後來的半緣君,再到現在的酒中仙……


    連鄭言慶自己都不清楚,他還有什麽雅號。不過,這女將看上去挺眼熟,又騎著裴行儼的坐騎,想必是裴家頗為重要的人物。


    鄭言慶上前一步,把手中硬弓交給了黨士傑。


    而後一拱手,“敢問這位姐姐,與裴行儼如何稱唿?”


    女將聞聽,先是一怔,旋即咯咯笑不停,隻笑得花枝亂顫,流露出萬種風情。


    “小家夥,你剛才叫我什麽?”


    “啊,姐姐啊!”


    女將笑得更厲害了,邁步上前,“小家夥,裴行儼見到我,要叫我一聲姑姑,你居然叫我姐姐?豈不是亂了輩分?我叫裴淑英,曾在圓壁城,為你呐喊助威。”


    “啊……”


    鄭言慶頓時麵紅脖子粗,分外尷尬。


    “早就聽說,你有兩頭好獒。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嘻嘻,這才多大一點,就學會了咬人。


    慶哥兒,這麽大的雨,能否請我進去避避寒呢?”


    鄭言慶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女將看上去有一點點眼熟呢。


    當日她曾在圓壁城為他加油。隻是距離太遠,鄭言慶也看的不是很真切。隱隱約約聽裴行儼提起過,那個叫喊最為瘋狂的女人,就是裴世矩的獨生女,裴淑英。


    “姑姑快請進,剛才實在是……


    您這家將也不報出身份,我還以為是盜匪出沒。罪過罪過,那位大哥沒事兒吧。”


    被鄭言慶射中的家將,此時也被人攙扶起來,腿上的利矢已經拔去。


    他正痛的呲牙,聞聽鄭言慶詢問,連忙道:“有勞鄭公子掛念,小人學藝不精,怪不得鄭公子。”


    裴淑英點點頭,對那為首的騎士道:“今夜就在這裏宿營,那馬袋兜囊中,有巢元方秘製的金創藥,給裴義敷上即可……還有你們三個,就麻煩也住在外麵吧。”


    裴淑英毫不客氣,對黨士傑三人吩咐。


    黨士傑向鄭言慶看了一眼,鄭言慶輕輕點頭,表示無妨。


    裴淑英不同於鄭言慶,她出門在外,各種用具配備的非常齊全。從外麵駛進來兩輛馬車,裴家的家將立刻行動起來,以木屋為中心,迅速搭建起幾座帳篷。


    黨家三兄弟也分得一頂。


    雖比不得木屋裏暖和幹燥,但卻能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


    剛才還拔刀相向的一群漢子,這一眨眼的功夫,就嬉笑打鬧在一起,好像一家人。


    “小郎君,你這出門在外,可是一點也不講究啊。”裴淑英看著木屋中簡陋的樣子,忍不住搖搖頭,輕聲的感歎一句,“不過這樣子,倒也有些江湖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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