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迴滎陽(二)


    出門時,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


    鄭言慶披上一件薄薄的油布披風,騎著馬離開竹園。


    渡口,霧蒙蒙!


    岸邊垂柳翠鬱,隨風搖曳,在雨霧中呈現婀娜之色,宛如洛水兩岸,玉立婷婷少女。


    空氣中,彌漫泥土芬芳之氣。


    這農耕時節,積蓄了一個寒酷嚴冬的地氣勃發,似乎是在為這春色搖旗呐喊,壯麗景致。


    鄭言慶欣賞著沿途風景,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徽安門外。


    守衛徽安門的門伯士卒們,也都認得這個每天風雨無阻,進出徽安門的白衣少年。有熟悉的還上前問一聲好,然後直接放行。大名鼎鼎的半緣君,何需檢驗號牌?


    號牌管理,也是房彥謙出任河南尹來,一直主抓的事情。


    凡洛陽人進出城市,需檢驗號牌。出城時獲取,入城時收迴。這樣一來,每天出入洛陽的人員雖然眾多,但都可以得到妥善的管理。甚至包括有多少外地人進入洛陽,又有多少洛陽人遠足他處。大致上從每天分發的號牌,就能看出端倪。


    不得不說,房彥謙這號牌管理,的確使洛陽的治安狀況好轉許多。


    鄭言慶交還號牌之後,催馬徐徐而行。


    洛陽城中,不得縱馬疾馳,這也是一項法規。


    即便房彥謙對言慶青睞有加,鄭言慶也不敢觸犯。天曉得那房黑臉會不會一瞪眼睛,賞他十棍子作為處罰?房彥謙連齊王世子都敢動,焉知不會對言慶鐵麵無私呢?


    雨中的洛陽,極有風韻。


    那一麵麵在裏坊街道飄揚的幌子,宛若一麵麵旗幟。


    樓閣林立,坊間錯落有致。路上行人行色匆匆,或出城,或入城,形成一幕極為雅致的景色。


    鄭言慶在霹靂堂門前下馬。


    早有門子上前,一臉諛笑道:“這麽大的雨,還以為鄭少爺會晚些過來。”


    鄭言慶微微一笑,把韁繩遞給了門子。


    “老師可在家中?”


    “大將軍今天有些不舒服,所以沒有出門。”


    “不舒服?”


    “是啊,每逢這種陰鬱天氣,大將軍就不太舒服。這是老毛病了,太醫說是氣疾症,需慢慢調養。”


    長孫晟身體不好,這在洛陽並非是什麽秘密。


    不過霹靂堂的門子,也不會隨隨便便和人談論此事。若非言慶是長孫晟的弟子,恐怕他也不會談及此事。


    鄭言慶點點頭,邁步走進長孫府的大門。


    已經拜師十餘天了,鄭言慶對長孫府也算是輕車熟路。


    剛走上迴廊,就見從迴廊的另一頭,氣衝衝走來一個青年男子。看年紀,大約三旬左右,生的倒是眉目清秀,一表人才。帶著淡淡的書卷氣,隻是因為氣憤,所以顯得有些陰鷙。


    “高大人早!”


    言慶認得這青年,正是長孫晟的妻弟,名叫高儉。


    這個名字也許有點陌生,但若提起他另一名字,想來就會熟悉許多。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高士廉,正是此人。鄭言慶早在拜師那天,就和高士廉見過麵。


    史書裏,對高實力的評價頗高。


    說他:少有器局,頗涉文史。也就是說他有眼光,並且文采不錯。


    鄭言慶不敢怠慢,連忙側身讓路,同時行禮問安……高士廉卻沒有迴應,隻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哼了一聲,甩袖遠去。言慶有些奇怪,這位高士廉怎麽了?


    來到書房,就見長孫晟正在收拾書案。


    “老師,還是讓學生來吧。”


    鄭言慶連忙上前,從長孫晟手中接過了活計。長孫晟倒也不客氣,在一旁坐下。


    他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有點慘白。


    也不知是因為那氣疾症的緣故,還是因為和高士廉剛才不愉快所致?鄭言慶不敢多問,把書案收拾幹淨。


    “言慶啊,今天咱們不讀孫子,你給我讀一讀論語吧。”


    鄭言慶答應了一聲,從隨身的書囊裏取出一卷論語,恭敬的在書案前跪下來,開始大聲朗讀。屋角桌子上的青銅香爐中,飄散出縷縷青煙。香是好像,有點類似於西域特產的香木氣息。這種香木焚燒之後,有安身清腦的作用,不過價格昂貴。


    “言慶,讀《鄉黨》一文。”


    鄉黨,是論語的第十篇。


    長孫晟輕聲吩咐,鄭言慶不敢怠慢,略一停頓,直接背誦起來:“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哦,言慶已能誦讀論語了嗎?”


    長孫晟臉上浮現出一抹滿足的笑意,輕聲說:“那正好,把你的書給我,你來誦讀。”


    說著話,他把鄭言慶的《論語》拿過去,鄭言慶則接著背誦,而長孫晟則翻開書卷,隨著鄭言慶的誦讀而翻閱。漸漸的,長孫晟臉上,露出一抹奇異的神采。


    “慢著!”


    他突然喚住了言慶,指著那書上批注的各種標點符號,“言慶,這些是什麽意思?”


    隋朝時期的書,沒有標點符號。


    通常是長篇連接,也沒有分隔。這一來,在誦讀的時候,常常因為斷句的緣故,而使得文章出現各種歧義。鄭言慶學得是鄭玄所注論語,大字小字的擠在一起,又是豎排,很容易會看差。所以言慶在聽完講解之後,習慣性的加入標點斷句。


    他的書本,一般不許人翻動。


    長孫晟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標點符號,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是武將出身不假,但同時也飽讀詩書,應該屬於儒將、智將。對於這標點符號的作用,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雖然還不明白這逗號句號的作用,卻隱隱能感覺到,其中蘊含的巨大用途。如若真的能將這種符號推廣開來,定然會在文壇上,掀起一股軒然大波。


    鄭言慶上前,把這標點符號的含義,做出了詳盡的解釋。


    “學生每次聽老師解讀,害怕記不住,於是用這種方法加以標注,迴家之後反複揣摩。


    這些標點符號,不過是學生為偷懶求方便所造,還請老師勿怪責。”


    長孫晟啞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他這個學生啊,還真的是總能給他帶來一些驚喜。為了偷懶求方便?這年月,想要偷懶求方便的人多了去,也沒有看他們用什麽標點符號來為書本做注譯啊……


    “言慶,你這本書,可不可以先留下來?”


    鄭言慶說:“老師既然這麽說,學生自無不可。”


    “恩,那你接著誦讀。”


    於是,言慶把論語接著往下背誦,從第十篇開始,一直背到了最後。期間長孫晟也沒有叫停一次。等言慶背完之後,他又講解了一番,對於鄭言慶的提問,做出相應迴答。


    “言慶啊,下午我們就不去軍營演武了。


    為師的身子有些不舒服,今天就到這裏吧……咱們明天再接著講解孫子十三篇。”


    鄭言慶應命,不過沒有立刻離開。


    “老師,學生有一不情之請。”


    長孫晟這時候心情好轉一些,於是問道:“什麽事?”


    “學生有一好友,師從顏師古顏先生,在洛陽苦讀已有四載。過些天就是洛陽縣學開試,我擔心……您也知道,洛陽如今人數眾多,比之四年前有些不一樣。”


    長孫晟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鄭言慶的意思。


    “你是擔心,你那好友被他人擠走?”


    “也不能說是擠走,隻是人數眾多,難免會爭奪激烈。我聽人說,今年洛陽縣學隻有三十個名限,我是害怕萬一……我那好友才情出眾,若是因此而落選,我覺得可惜。”


    長孫晟點了點頭……


    “那你想如何?”


    “我隻希望能在同等水準中,錄取其人,莫遭了暗算。”


    長孫晟說:“此事你應該去找房公啊!他身為河南尹,同時也有糾察學府之責。”


    言慶苦笑道:“老師又不是不知道,房公雖有糾察之責,但其鐵麵無私。我若不找他,說不得我那好友還有機會;若是找他的話,反而有弄巧成拙之可能。”


    長孫晟不由得笑了!


    “你那好友叫什麽名字?方便時,我會請人托付一二。”


    “徐世績,是離狐人,四品出身……恩,大公子對他也非常讚賞,曾有意扶持。”


    長孫晟想了想說:“此事我已知曉,你莫要擔心。若這徐世績真的有才學,斷不會讓他吃虧。”


    鄭言慶喜出望外,有長孫晟這一句話,他也算是能放下心來。


    “還有一件事,清明將至,學生過些日子,可能要迴滎陽一趟,還請老師恩準。”


    “哦,返鄉祭奠,此乃大事。


    你若是決定行程,提前兩日告訴我一聲即可。”


    長孫晟斷然不會反對言慶返鄉祭祖的請求,所以很爽快的點頭答應。


    鄭言慶這才告辭離去。從書房離開,穿過後院夾道,外麵的小雨,業已經停息。


    花園裏,幾株桃樹正綻放花朵,海棠花燦爛。


    在一番細雨的洗禮之下,陽光照應,折射出五彩光暈。長孫無垢一身雪白的衣裙,在花園中正和一幫子婢女們玩耍。隻見她站在一片粉紅中,如白瓷般粉雕玉琢的精致麵頰上,露出燦爛笑容。咯咯咯,銀鈴般的笑聲,似乎將雨後的那一絲寒意,也驅散了不少……


    鄭言慶不由得駐足,站在迴廊下,看著一臉燦爛笑容的長孫無垢。


    對於這個日後會成為一代賢後的小女孩兒,言慶蠻喜歡。而事實上,長孫無垢在貞觀曆史中,曾留下極為濃重的一筆。印象最深的,莫過於是說有一次李世民在朝堂上被魏征頂的胃疼,迴宮中後,憤怒的叫喊著要殺了魏征。可沒想到長孫皇後聽說後,反而鄭重其事的換上朝服宮中,祝賀李二能有這樣一位賢臣。


    這個典故也許說明不了太多,但是長孫皇後的賢明善良,凸顯無疑。


    隻可惜,小丫頭好像死得挺早,死因是什麽來著?


    言慶一下子想不起來,好像是因病而亡……不過看她現在的樣子,似乎不像有病。


    “小哥哥,言慶哥哥!”


    鄭言慶正在想著心事,長孫無垢看見了他,於是興奮的揮舞著胖嘟嘟的小手,朝他跑過來。


    “觀音婢,今天乖不乖?”


    鄭言慶也不知道是為什麽,當他看見長孫無垢天真燦爛的笑容時,心裏格外平靜。


    他從迴廊走出來,蹲下了身子。


    長孫無垢衝到他跟前,卻被他一把抱住,高高的舉起,在半空中轉了一個圈兒,惹得無垢發出一陣銀鈴般的歡笑聲。


    “觀音婢最乖了!”


    長孫無垢拉著鄭言慶的手,“小哥哥,你答應過我的,隻要觀音婢聽話,你就要講好聽的故事給觀音婢聽……觀音婢很聽話,沒有再爬樹,早上還吃了一個甜餅呢!”


    婢女們沒有跟過來。


    她們大都認識鄭言慶,知道這位小郎君是長孫大人的得意門生,而且名頭響亮。


    鄭言慶笑了,拉著無垢在迴廊下坐好。


    “既然觀音婢這麽乖,那我就給你講一個故事!”


    鄭言慶想了想,三國演義的故事對無垢而言,肯定是不合適。那麽給她講什麽故事呢?


    言慶心裏一動,想起了後世的白雪公主。


    這種故事,對小女孩兒最具吸引力。善惡分明,講給無垢聽,她一定會非常喜歡。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非常惡毒的皇後……”


    說實話,白雪公主雖是西方的故事,但把它套在東方的世界背景中,也沒什麽不可以。長孫無垢很快就聽得入迷了,握著鄭言慶的手,烏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圓。


    就連那些婢女們,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跑過來聽小郎君講故事。


    當言慶講到白雪公主吃下毒蘋果之後,無垢的眼睛發紅,連連搖晃鄭言慶的手臂,“小哥哥,白雪公主不要死,無垢不要白雪公主死……”


    鄭言慶哭笑不得,撓撓頭,揉著無垢的小腦袋說:“白雪公主當然不會死!”


    於是他繼續往下講,講七個小矮人為救白雪公主如何努力,講王子如何親吻公主,令她蘇醒過來。無垢聽到最後,笑逐顏開,而其他婢女也表現的非常開心。


    “好啦,小哥哥要迴去了!”


    無垢有些不太情願,拉著鄭言慶的手,死活不肯放鬆,“不要,小哥哥再講一個。”


    “觀音婢要聽話,隻要聽話,我每天都會給你講一個故事。”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小哥哥說話算數!”


    無垢這才放過了鄭言慶,依依不舍的送鄭言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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