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言慶拜李基為師的事情,並沒有傳揚開來。


    按照鄭世安的想法,怎麽也要弄個拜師禮,可李基卻拒絕了。隻是簡單的辦了個儀式,而且隻在學舍裏麵,參與者不過鄭世安和竇奉節兩人。祭拜天地,祭拜聖賢,奉一杯酒水,磕幾個響頭,草草的結束了儀式。


    用李基的原話解釋:都是無名之輩,若大事操辦,徒增笑話。


    鄭世安深以為然,但言慶卻認為這裏麵別有蹊蹺。事後想了想,感覺他拜師之前,李基說的那些話,並非單純的試探。難道說,李基不願大操辦,是別有原因?


    不過,既然已經拜師,鄭言慶就把這心思放到一遍,靜心隨李基學習。


    李基沒有因為鄭言慶成了他的弟子,就網開一麵。相反,在日常的授業中,他要求更加嚴格。並且在解讀三國誌之餘,李基開始傳授言慶其他的學識。不再是簡單的拘泥於五蒼和千字文。四書五經之類,李基認為現在教授,為時尚早。


    但言慶明顯已過了蒙學的程度,於是他參雜著開始教授以一些其他的學識。


    例如孝、樂,以及一些簡單的禮法。


    其中,言慶最感興趣的莫過於李基私下傳授的‘射禮’。


    射者,進退周環必中禮。射禮體現的是中華傳統文明中最為重要的一環:立德正己,禮樂相和。所謂心正、體直,持弓矢審固,然後可以言中。古人以此判斷一個人的德行。


    李基對射禮極為看重,而且還出重金,給言慶買了一張好弓。


    他把弓交給鄭言慶的時候,神情莊重,“言慶,射者,人之道也。射求正諸己,己正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1。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學生不懂。”


    李基說:“學射必須先審視自身,而後求射。射的不準,不要借口其他,先審視自己的問題。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學射,就如同做學問,需時常審視自身。


    孔子說: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言慶,為師望你牢記此話,日日自省,才能有所精進。切不可因有所得,而誌得意滿。”


    鄭言慶,躬身受教。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轉眼間,學舍休學。


    李基也給鄭言慶放了兩天假,讓他不用來學舍聽講。在他看來,言慶還是個小孩子,整天呆在學舍裏聽講,而無適當的放鬆,反而沒有好處。古人講鬆弛有度,對教育同樣如此。


    鄭言慶也樂得休息兩天,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家裏完成了火燒長社的劇情之後,與鄭世安一起,進洛陽城,去天津橋探訪當年的老軍。


    天津橋街市,長大約有百米。


    主要是以經營鐵器為主,有幾十家商鋪。


    昔日戰事頻繁,打造兵器者眾多。而今經過開皇之治以後,民眾思安,打造兵器的人也就越來越少。朝廷配發的兵器,自有專門的渠道。而街坊中的鐵鋪,隻能依靠打造和修繕農具為生。若隻有一兩家,那生意倒也興隆。可幾十家商鋪,手藝相當,就使得這生意變得有些蕭條。鄭世安帶著鄭言慶,一路與人打招唿。


    在街市的盡頭,他停下了腳步。


    一家鐵鋪門頭上,掛著一麵幌子,上書一個很大的‘雄’字。


    鄭言慶知道,這年頭的人們,大都喜歡用自家的姓氏作為店鋪的名號。幌子上寫著‘雄’,莫非這家鐵鋪的主人,姓‘雄’嗎?這還真是一個不太常見的姓氏啊。


    “雄大錘!”鄭世安在鐵鋪門外大喊一聲,“雄大錘在不在?”


    “誰啊!”


    鐵鋪裏傳來一聲巨雷般的聲音,震得人耳朵根子嗡嗡直響。門簾一挑,從後屋走出來一個壯漢,年紀大約在三四十的模樣,生的虎背熊腰,體型巨碩。麵色黑紫,顯然是長時間在爐火旁熏烤所致。一臉鋼針似的胡須,豹頭環眼,令人望之生畏。


    鄭言慶唿的出了一口氣,輕聲道:“爺爺,好一個壯漢。”


    鄭世安笑了笑,邁步走進鐵鋪,對那巨漢說道:“雄娃子,一晃眼你長的比你爹當初還高啊。”


    巨漢看見鄭世安,先是顯得有些陌生,但旋即露出笑容。


    “鄭大叔,你是鄭大叔……我記得你,你是鄭大叔。”


    他說著話,噔噔噔跑向了鄭世安,手裏還拎著一柄大鐵錘,讓人看著是心驚膽戰。


    “站住站住!”


    鄭世安顯然也有些害怕,連忙擺手製止,“你這家夥長成這模樣,快把鐵錘放下來。毛手毛腳的,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這樣親熱……你爹呢,他在不在?”


    巨漢嗬嗬笑著,停住了腳步。


    “我爹,在呢……正在後麵喝酒呢。”


    “帶我進去。”鄭世安笑嗬嗬的走過去,舉手在巨漢胸口捶了一下,“好家夥,這一身硬肉,可是比你爹當年還厲害。老家夥還好嗎?如今還能一餐鬥食,飲酒一甕否。”


    “嗬嗬,我爹他好的呢。”


    巨漢在前麵帶路,鄭世安低聲對言慶說:“雄大錘是當年大都督麾下的猛虎侍從。


    想當年,大都督起兵,雄大錘一家八口一起上陣。等迴來洛陽的時候,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了。這家夥和我關係不錯,但性子憨直了一點,脾氣很暴躁。之前老軍阻攔大都督,誰都不敢和他說,就怕他一怒之下,做出過激的事情。不過人是個好人,他那些兄弟的孩子,都是他一手養大的……雄娃子名叫雄威,其實是他的侄子。上一次我見到他的時候,還是個大小子,可沒想到一眨眼,就這麽大了。”


    “爺爺,雄這個姓,好怪啊。”


    “是,雄大錘也不是洛陽人,祖籍鞏縣。小時候隨他爹逃荒,就流落到了洛陽。”


    鄭言慶點點頭,跟著鄭世安,走進了後院。


    後院裏,有六七個後生正叮叮當當的打鐵,有的是打爬犁,有的則是在打鏟子。


    而正對著店鋪後門的大堂裏,一個須發灰白的老人,正坐在案前飲酒。


    乍看老人,年紀似乎比鄭世安大很多。


    滿臉歲月留下的溝壑,麵膛紅紫。由於後院鐵爐的爐火熊熊,所以有點熱。老人**著上身,遠遠的可看見那身上一道道可怖的傷口。鄭言慶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雄大錘!”


    鄭世安大吼一聲,飲酒的老人手一抖,抬頭看過來,唿的站起身,露出驚喜之色。


    “鄭大鼻子?”


    鄭世安正邁步上前,被雄大錘這一吼,腳下一個趔趄。


    他鼻子比較大,鄭大鼻子還是早年間,他隨鄭大士在軍中,猛虎侍從們對他的昵稱。一轉眼過去了幾十年,鄭世安都快要忘記這個綽號了。卻沒想到,被雄大錘給說了出來。


    要知道,他身邊可還跟著個言慶呢!


    “雄大錘,休要胡說八道,你這老東西,居然還健在?”


    “哈哈哈哈,你都沒死,我更不會。”


    兩個老人在大堂裏照麵,相視片刻後,突然上前擁在了一起。雄大錘的個頭,沒有雄威那樣高大,可比之常人,依舊很驚人。言慶覺得,這家夥若是在後世,憑他這塊頭和體格,比那個nba裏的大鯊魚還要驚人。


    昔日戰場上的同僚,一別多年,重又相聚。


    鄭世安好不容易穩定住了心神,招手示意鄭言慶過來,“言慶,來見過你雄大爺。”


    “言慶見過雄爺爺!”


    雄大錘一怔,輕聲道:“大鼻子,這是你的孫兒?”


    “抱來的……嗬嗬,比親生的還要親呢。”


    雄大錘恍然大悟,伸出手拍了拍鄭言慶的肩膀。好家夥,這老頭子的手,簡直比鐵塊還要硬,真不愧叫雄大錘啊。言慶強撐著,才算承受住了雄大錘的手勁兒。


    卻不知,雄大錘暗自點頭。


    “大鼻子,你這孫兒可比你強多了。”


    鄭世安嘿嘿一笑,在桌案旁坐下來,一臉得意的表情。言慶恭敬的坐在他身後,落後了一個身子。哪知道,雄大錘卻不高興了,“鄭小子,坐那麽遠,看不起我老頭子?”


    “你這家夥,休要呱噪,言慶這是守禮。”


    “守個鳥禮……在我這裏,沒那麽多的規矩。就好像當年在大都督麾下一樣,隨意,隨意好了。”


    “不和你廢話!”鄭世安哼了一聲,然後問道:“大錘,這兩年過的可好?”


    “好個鳥。”


    雄大錘張口罵道:“整天呆在這鳥地方,快要憋死我了。你說,這天下怎麽就不打了呢?前些年還打打殺殺,我這生意也過得去。現在不打了,就隻剩下喝酒吃飯。”


    鄭言慶插不上話,於是向四處張望。


    突然,他目光一凝。


    就見在大堂門口,蹲著一個半大小子,頭發亂糟糟的,光著膀子,手裏捧著一個大海灣,正狼吞虎咽。


    “那是我的侄孫。”


    雄大錘說話時,發現鄭言慶在看吃飯的小子,不由得歎了口氣,沉聲道:“他是老六的孫子。老六在黎陽戰死……他家的閨女懷了野種,生下他以後就死了。這娃兒命硬,居然活了過來。隻是腦袋瓜子不好使,可這食腸寬大,比雄威還能吃。


    不管怎麽說,都是雄家的娃兒,我就讓他留了下來。


    以前生意好的時候,還沒什麽。如今娃兒這年紀越來越大,飯量也越發驚人。我也不知道,能撐到什麽時候……大鼻子,你要是有什麽好門道,也關照一下老兄弟啊。”


    鄭世安苦笑一聲,“我倒是想,可如今,我也是自身難保啊。”


    “怎麽說?”


    鄭世安於是把他目前的狀況說了一遍,最後道:“大錘,我今天來就是想看看,老兄弟們過的怎麽樣。要是有什麽苦處,就跟我說,趁我現在還能幫得上你們。


    大老爺在,一切都還好說。大老爺不在了……


    唉,大老爺關照了我一輩子,我實在是不想因這件事,再惹大老爺心煩。這樣吧,大錘子,我寫封信給大老爺,把這裏的事情詳細說明。實在不行,你去滎陽?”


    “我不去!”


    雄大錘拉下了臉,“老子還沒有淪落到,靠著別人施舍為生。不過大鼻子,大公子這個人不地道,讓一個娘們兒當家作主,真是丟盡了大都督的臉麵。我想過了,如果真混不下去,我就帶著孩子們會老家去。實在要不行,我們就去太原。”


    太原隸屬並州,時常有突厥寇邊。


    看起來,雄大錘也聽到了一些消息,想去太原討生活。想想也是,在太原的話,想必打鐵這行當,還是可以生存的。


    但鄭世安卻攔住了雄大錘。


    “大錘子,聽我哥哥我一句話,別去太原。”


    “怎麽?”


    “那地方不消停,去那裏也許能討得生活,但弄不好,就會丟了性命。”


    是啊,太原可是漢王楊諒的治下……


    鄭世安沒有辦法說明白,隻好隱晦的阻止雄大錘。他想了想,“大錘子,你先別著急,要是手頭不方便的話,就跟老哥哥說。趁老哥哥還在洛陽,幫你想想法子。


    如果我想不出法子的話,你再做決定,我不攔你。”


    “既然大鼻子你這麽說了,那我聽你的。”


    這時候,鄭言慶走到了大小子的跟前。小大小子半蹲著,個頭卻和言慶站著差不多高。一身的腱子肉,看得出力量很是驚人。他也不理睬言慶,悶頭狼吞虎咽。


    “喂,你叫什麽名字?”鄭言慶突然問道。


    大小子抬起頭,看了一眼言慶,甕聲甕氣的說:“你是誰,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大個子,我叫鄭言慶。”


    “唔,我叫雄大海。”


    大小子憨聲迴答,然後低下頭繼續吃飯,完全無視言慶伸出來的手。


    雄大錘接口道:“娃兒別往心裏去,大黑子不管對誰都是這樣子,你莫要和他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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