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這些日子,他的病情越發加重,本以為會緩和的身子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朝著更糟糕的方麵發展。


    自一周前,萬曆的進食就很少了,這兩日他已經沒辦法正常進食了,靠著參湯吊著,才勉力支持。


    今日,用了參湯後的萬曆覺得自己的精神稍好了些,前些時候昏昏沉沉的腦袋也略微靈敏了些。


    “皇爺!”


    “現在何時了?”睜開眼,麵前一片朦朧,好一會兒才漸漸看清伺候在塌前的人是誰,萬曆有氣無力地問馬榮。


    “迴皇爺,剛到申時……。”


    “扶朕起來!”


    “皇爺!”


    “扶朕起來!”萬曆執意堅持,馬榮無奈隻能上前把皇帝從塌上扶起,但萬曆卻身子虛弱坐不住,馬榮去取了靠枕墊著,才讓萬曆勉強歪坐。


    “這幾日,朝堂有何事……?”萬曆喘息了幾口氣,開口問馬榮。


    “皇爺,朝堂並無大事,隻是方閣老昨日上疏。”


    “取來。”


    “是……。”馬榮應道,連忙去取了方從哲的上疏折子,萬曆接過打開要看,可看了沒兩眼就覺得頭暈眼花,折子上的字如同一個個跳舞的小人般怎麽都看不清。


    “念……!”


    萬曆把折子丟給馬榮。


    馬榮接過,展開逐字念給萬曆聽,萬曆微閉著眼聽著馬榮所念內容,這份上疏裏寫的無非就是首輔方從哲牽掛皇帝病情,安慰皇帝好好養病,同時又舊事重提,再一次提到了增請閣臣和各部補缺的事。


    此外,就是關於遼東那邊的安排,方從哲還是原來的意思,說熊廷弼獨領遼東不符規矩,必須增派遼東巡撫,上迴皇帝已經口頭答應,不知什麽時候可以落實。


    馬榮念完,合上折子。萬曆卻沒說話,依舊靜靜坐躺著。等了片刻,馬榮忍不住微微抬眼朝皇帝看去,心裏琢磨著皇帝是沒反應過來呢還是睡著了?就在這個時候,萬曆突然開了口。


    “傳朕口諭給方閣老,就說朕因脾胃受傷尚未痊愈,昨稍爾勞煩,近又中暑濕蒸,前疾複作,見今服藥調攝,神思不爽。其緊要各項文書,俟朕疾稍瘳,即簡發行……。”


    “遵旨!”馬榮連忙應下,這是皇帝的交代,他稍後就會轉告方從哲。


    說完後,萬曆似乎好不容易提起的精神被這麽幾句話給抽空了,整個人臉色有些難看。正當馬榮小聲詢問皇帝是否要躺下歇息的時候,萬曆又開口道。


    “馬榮!”


    “奴婢在!”


    “再傳朕口諭給熊廷弼,讓熊廷弼不用顧及其他,在遼東用心辦差。”


    “奴婢遵旨!”


    “下去吧,朕累了,朕累了……。”萬曆的身子一歪,馬榮連忙上前服侍著幫皇帝重新躺下,聽著皇帝嘴裏喃喃說著,馬榮心裏極是難受,作為皇帝身邊的大太監,他伺候了萬曆這麽多年,比任何人都了解萬曆,哪裏不知道此時此刻萬曆在想些什麽。


    同時,作為司禮監掌印太監,也是大明的“內相”馬榮更明白朝堂上的那些官員在打什麽主意。


    一直以來,這些事萬曆都拖著不辦,每一次找各種理由敷衍方從哲,其目的就是擔心文官集團借他病重的當口坐大,從皇帝手中奪取權利。


    尤其是遼東的安排,萬曆已全托付給了熊廷弼,眼下熊廷弼做的很是不錯,在萬曆的支持下遼東局麵已有了很大起色,一切都朝好的方麵發展。


    之前遼東局勢敗壞,壞就懷在朝堂,壞在那些文官手裏。


    萬曆早就看穿了這些文官除了一張嘴皮子厲害,根本就沒真正做事的能力,如果聽他們在遼東設置巡撫,去分熊廷弼權的話,那麽他之前的一切安排就無法繼續推行下去,遼東局勢又一次迴到了之前文武不合相互爭鬥的局麵。


    自薩爾滸之敗後,萬曆再也不信那些文官的話,他要用自己的人和辦法去解決遼東問題,雪恥這場慘敗。可是,這些日子隨著萬曆的病情越來越重,馬榮心裏明白這位坐了四十八年皇位的皇爺恐怕沒多少日子了,一旦皇帝駕崩,這大明天下究竟會如何呢?


    太子朱常洛?對於這位大明的儲君,馬榮絲毫不看好。


    在他看來,朱常洛除去太子的身份外一無所是,就連他這個太子位也是萬曆捏著鼻子才認下的。如果不是當年文官集團和太後的逼迫,鬧出了一場持續好幾年的國本之爭,朱常洛根本就當不上這個太子。


    哪怕他成了太子,朱常洛這個太子也不受萬曆待見,要不是實在沒辦法,萬曆根本不想讓他當太子。在萬曆的心裏,鄭貴妃所生的福王朱常洵才是萬曆想立太子的真正人選。


    作為內廷的大太監,馬榮對於太子朱常洛並不陌生,相反還很熟悉。可對於這個太子,馬榮心裏卻實在不看好。


    相比麵前的萬曆,朱常洛的能力差得實在是太遠,哪怕許多文官在外吹捧太子潛德久彰,海內屬望,有仁君之相等等,但馬榮卻清楚這個太子根本隻是個庸人,哪裏是那些文官的對手。一旦萬曆駕崩,太子繼位,那麽萬曆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會徹底改變。


    一個被老皇帝壓了許多年,又被文官吹捧起來的太子,而且這個太子無論從才能還是城府都隻是普通,這樣的太子當了皇帝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可想而知。


    想到這,馬榮心中不由得悲哀。


    可是他一個區區太監又能做得了什麽呢?太監隻是皇家的奴才,皇帝駕崩後太子繼位,這是他無力能夠改變的。


    現在的他隻能向蒼天祈禱,希望蒼天能眷戀大明,眷戀萬曆皇帝,再給萬曆一些時間,哪怕五年……三年甚至一年也好啊!等徹底解決了遼東建奴,大明沒了後顧之憂,那樣就算太子登基,國家也不會再次動蕩。


    離開了弘德殿,馬榮去了內閣傳達了皇帝的口諭,見過方從哲後,又找來小太監把萬曆叮囑熊廷弼的話盡快派人遞了過去。


    做完這些後,馬榮再一次迴到了弘德殿,繼續伺候著昏睡的萬曆,心中不斷祈禱神佛保佑皇帝,讓皇帝早一日好起來。


    可惜的是,萬曆已到了油幹燈盡的地步,這一次昏睡過去一連幾日都未能醒。馬榮和太醫院的禦醫隻能強給皇帝灌入湯藥、參湯這些。期間鄭貴妃來見皇帝幾次,當看見皇帝奄奄一息躺著塌上的模樣,鄭貴妃是哭得淚如雨下。


    昏迷中的萬曆朦朦朧朧之間仿佛又迴到了年少時,迴到了張居正給他授課的時候。


    師父依舊那麽嚴肅,他的一個嚴厲的眼神就讓萬曆心驚肉跳,尤其是授課中的六親不認,萬曆有時候走神不小心念錯一個字,張居正就敢拿戒尺狠狠打他的手心。


    可奇怪的是,當年的萬曆對張居正是又敬又懼,而在夢中迴到那一刻的萬曆心裏卻沒那種懼怕,相反還有濃濃的親近和欣慰,此外還有無比的安全感。


    哪怕眼中掛著淚水,手中被打得紅腫疼痛,萬曆臉上依舊是笑著的,心裏也是開心的。


    因為在他麵前的人是自己的師父啊,是他作為皇帝唯一一個可以真正信賴和值得依靠的人。


    突然,一切如同泡沫一般破滅,眼前的畫麵變得支離破碎,張居正的身影不見了,大殿變得空蕩蕩。


    再一晃,自己坐在皇帝的寶座上,朝著下麵望去,遠處一個個看不見麵目,卻帶著笑容的官員向自己行禮,用著蠱惑的聲音在告訴自己:“陛下,您是皇帝!您才是這個天下真正的主人!您是仁君,您是聖君,張居正又算什麽?他不過是一個權臣罷了,陛下,您給他騙了,陛下!親君子遠小人,這才是明君所為啊!陛下!張居正就是這樣的小人!我們才是真正的君子啊!”


    這些聲音忽遠忽近,在萬曆的耳邊迴蕩,緊接著又一個個畫麵又在眼前閃過。當年的少年天子也漸漸長大,可原本以為能施展抱負,卻最終成了他不想看見的結局,這些讓他深受打擊,努力反抗卻又無能為力,這時候他抬頭望去,期望著曾經站在自己身後,那個高大又能依靠的身影再一次出現在身邊,可一切都已經晚了。


    君王又自稱孤家寡人,萬曆少年時不明白,現在他全明白了。當他徹底成為孤家寡人的時候,已無力再做什麽改變了,師父已經不會再迴來了,師父的心血也被自己親手毀掉,失去的也永遠挽迴不了。


    兩行淚水情不自禁落了下來,萬曆伸出手來,大聲唿喊著師父的名字,多麽期望光陰能夠倒轉啊!


    “皇爺!皇爺!”耳邊的聲音朦朧,漸漸變得清晰。


    萬曆在昏睡中終於清醒過來。


    “朕……朕這是怎麽了?”看見近在咫尺的麵容,這是他最愛的女人鄭貴妃,一旁還有馬榮。


    “皇爺,您睡了足足四日了……。”見皇帝醒來,鄭貴妃喜極而泣。


    “都四日了呀,居然這麽久了?”萬曆恍惚道,他看著鄭貴妃已青春不在的臉龐,微笑著抬起手,可手剛抬起就沒了力氣。鄭貴妃連忙握住皇帝的手,把萬曆的手心輕輕放在自己的臉龐上,仿佛以前那般,皇帝最愛這樣撫摸自己的臉蛋。


    “這些年……苦了你了……。”萬曆看著鄭貴妃,輕歎道。


    “皇爺……。”這句話讓鄭貴妃心中酸楚,淚水大顆大顆地滴下。


    多年的夫妻,有些話不用多說,一個舉動就能明白相互的想法。可惜,萬曆雖然是皇帝,有些事卻做不了,也無能為力。


    看著鄭貴妃好一會兒,萬曆突然對一旁的馬榮道:“宣……宣英國公張維賢、大學士方從哲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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