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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賣馬是當地土話,意即檢舉揭發,打小報告,統稱為賣馬。賣馬的人就叫賣馬賊。

    阿寶的事,起因是被人賣馬,但到了後來,卻是他自己賣了自己。

    阿寶家裏有地,而且有不少地,因為老一輩的人兄弟姐妹多,分的地就多;女的出嫁後,她們名下的地就留給了男的。男的又生了很多娃娃,這些地就又傳給男娃娃,於是阿寶老爸就有了不少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米糧縣開始搞建設了,要建現代化的新縣城,要征地蓋高樓,還要鋪新的街道,規劃圖大筆一圈,把阿寶家的地都圈在裏麵。當然阿寶家是不知道真實內容的,真實內容隻有村幹部才知道,知道的人又把這事捂在心裏。然後就開會,村幹部就逐家逐戶地做思想工作,叫大家把地賣給國家。一開始誰都不肯賣,地就是農民的命嗬。阿寶老爸說:我不賣地,我這地可以自己種包穀、種洋芋,收了包穀和洋芋可以自己吃,可以喂豬,那一家人就不愁了。村幹部笑阿寶老爸是豬腦殼,城市建起來了,農民都變成了城裏人,誰還去種包穀種洋芋?住的是樓房,有電燈電話,家家都裝太陽能,洗澡也不用到跑老遠到澡堂去了,更不要養什麽豬了。

    一開始開價是200元一畝,阿寶老爸就是不肯賣,拿到手才幾千塊錢,夠做什麽用?講價講得牙都出血了,把價格講到400元一畝,阿寶老爸還是不肯賣。村幹部說沒見過這麽會摳的人,賣了地就有過萬的錢了,阿寶爸你這輩子見過一萬塊錢麽?你小時候連十元的人民幣都沒見過哦!阿寶老爸說:如果我有地,我自己種點莊稼,每個月我可以不花錢,把包穀賣賣,油鹽錢就有了,衣服也要年把才穿爛一套。如果賣了地,這萬把塊錢還不是坐吃山空!

    然後又繼續講價,把價格講到500元一畝。阿寶老爸說:我真的舍不得把地賣掉。我以後過日子,一個月至少要50元吧,那一年就是600元,10年就是6000元,算我再活個30年,那就要18000。那阿寶媽吃什麽?阿寶我可以不管他,牛耕田馬吃穀,兒子大了自享福,讓他自己混去。可阿寶媽跟了我,我要為她打算打算!

    然後講價講到600,然後再講價講到700,最終以800元一畝成交。別人家都羨慕阿寶家,因為阿寶家的地全在規劃圖裏。其他人有些隻有一部份,有些隻沾了沾邊,都沒阿寶家賣得多錢。阿寶老爸在村邊搭了間草棚暫住,隻等樓房蓋好了再搬新家。阿寶也很高興,他對朋友說:“我的理想就是:自己是地主家的少爺,家有良田千頃,終日不學無術,沒事領著一群狗奴才上街去調戲一下良家少女……”

    樓房蓋好後,阿寶家住到城裏了,才發現住城裏一點也不好。城裏什麽都要錢,喝水要錢,倒垃圾要錢,在外麵上個廁所也要錢!阿寶也找不到事做,什麽單位招工都要看文憑,沒文憑的免談。更要命的是,阿寶老爸發現錢不夠花了,住著自家的房子,卻還要交管理費!以前在村子裏以為50元可以花一個月,現在光是管理費和垃圾費就超過50元,物價還在一個勁地漲,等等。阿寶老爸為了管理費吵過好多次,吵得管委會不要他交了,還讓他負責打掃小區裏的衛生,每月可以賺點錢。阿寶老爸還很生氣,說早知這樣就不賣地了。

    更生氣的事還在後麵,原來村委會哄村民把地800元一畝賣了,村幹部卻以2000元一畝轉手賣給開發商,開發商蓋出房子來一平米就要賣1000多元,好的能賣到3000元!嚴重的問題不在於以什麽價賣出,而在於賣地的錢竟然花掉了,並且不知是怎樣花掉的,反正村幹部老早巴早就搬到什麽什麽別墅裏去了,天天開著小車去花天酒地。阿寶老爸到鎮上去告狀,被人笑話是憨包,你賣他買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哪有過後才來嫌貴賤的道理!

    阿寶老爸不服氣,一級一級去上訪,一次一次地沒有下文。他不信邪,跑到省城去,可鄉政府的車早就在信訪局門口等著,把阿寶老爸扯上車,拉迴來,關到號子裏拘留了。鄉長罵他:“你這老狗日的盡給我惹麻煩!這裏是我說了算,我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這旮旯山高皇帝遠,國家主席都奈我不何!”

    阿寶老爸的強筋抽上來了,也是個撞了南牆不迴頭的角色。拘留滿了放出來,他又去上訪,非要討個說法,看這賣地的錢到底是怎樣用的。那些當官的看他如此不識趣,也就不再客氣,召來精神病院的車子,逮著他,手腳一捆,眼睛一蒙,就送進精神病院。再銬在床上打上兩針,讓他日日昏睡,看還有沒有本事去越級上訪!

    阿寶老爸一關進精神病院,阿寶媽也就病了,大家說他們一個是“被發瘋”,一個是“被氣瘋”。阿寶兩手空空沒錢交醫藥費,情急之下就去偷。剛開始是偷自行車,轉手當廢品賣出去,賺幾個小錢。見錢來得容易,也就上了心,然後去偷小車。偷多了覺得單槍匹馬不好行事,就把以前同村的黃阿狗叫上打聯手,兩人見啥偷啥,隻要能來錢。俗話說學好三年學壞三天,兩人一旦嚐到甜頭就再難放手,上了賊船就等於走上不歸之路。後來阿寶老爸放迴來了,被發瘋變成了真發瘋,傻不拉嘰的再也不去上訪,連小區的衛生也不會打掃了,由阿寶媽頂上。阿寶則成了慣偷,終日飛簷走壁,以偷盜來維持生計。

    可是上得山多終遇虎,阿寶的行蹤引起了鄧俊明的注意。那鄧俊明是阿寶住的小區的保安,圓滾滾的像隻企鵝,但要比企鵝手腳麻利。鄧俊明觀察了阿寶好久,見阿寶錢來得快,又沒有做什麽事,就想敲一敲腳骨。他找到阿寶私下裏要求分一杯羹,阿寶不買賬,鄧俊明就去警察那兒告黑狀。其時正好警方在搞什麽冬季嚴打,上級下了指標要破案若幹若幹,條子們正為完不成指標頭疼。鄧俊明一來賣馬,條子們立即行動,先把阿寶抓起來,再去搜他的家,一下子搜出阿寶還沒來得及脫手的筆記本電腦三四個。阿寶隻好承認何時何地偷的,連同黃阿狗也供了出來。

    案子本來可以結了,結案報告呈到隊長那兒,卻沒通過。那隊長在警界多年,是個老奸巨滑的角色,經驗豐富得晃一晃都要潑灑在地上。他對年輕警察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警察就分別對阿寶和黃阿狗做工作。對阿寶這樣說: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把你做過的、沒做過但聽到過的,所有事情都說出來,才能立功;立了功就不用坐牢,我們就放你迴家。對黃阿狗這樣說:阿寶比你聰明,他已經把以前的事都全部說出來了,你瞧,這麽厚一疊材料!現在就看你的態度了,你若坦白,當然從寬處理,弄得好還可以迴家去。若是不說,就罪加一等,要坐好多好多年的牢!

    於是黃阿狗像擠牙膏一樣擠了一點出來,說某年某月某日我們還偷了一樣某某東東。警察拿著這個又去訛詐阿寶:黃阿狗比你聰明,他已經把以前的事都全部說出來了,你瞧,這麽厚一疊材料!現在就看你的態度了,你若坦白,當然從寬處理,弄得好還可以迴家去。若是不說,就罪加一等,要坐好多好多年的牢!阿寶見警察說得出幾處細節,這細節又隻有親手做過的人才可了解,隻好認了。然後又擠出一條新的來:某年某月某日我們還偷了一樣某某東東!

    警察再對黃阿狗說: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把你做過的、沒做過但聽到過的,所有事情都說出來,才能立功;立了功就不用坐牢,我們就放你迴家。你瞧,阿寶坦白的這件事,你還沒有說哦!

    就這樣反反複複地兩頭論證,中間還隔三岔五地帶他們(當然是分頭帶)去館子裏吃飯,讓他們看到說實話的好處、看到說實話的有希望。就這樣在看守所裏關了兩年,終於把他們身上的材料榨幹榨淨了,才真正結案。從此警察再也不來了,可憐阿寶和黃阿狗一直在幻想能迴家,日盼夜盼,到底盼來了起訴書,說他們盜竊數額特別巨大,情節特別嚴重,要嚴懲不怠等等。有經驗的牢友說,起訴書一來,案子就板上釘釘,牢是坐定了,看起來還像是死刑!

    阿寶在那一刻徹底崩潰,白天還能強打精神說三道四,一到晚上閉上眼睛,就滿腦海都是星星,每顆星星上麵都在閃著一個“悔”字!

    阿寶咬牙切齒地吼道:賣馬賊!賣馬賊!!賣馬賊!!!

    牢友說: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迴家過年。這是數十年來血的教訓,你沒聽說過這話,那是天要滅你哦。既然天要滅你,你就要無怨無悔。

    判決書下來了,兩個人都是死刑。阿寶當然要上訴,人到死時真想活,能有0。001%的希望,就要盡99。999%的努力。上訴後一直沒有迴音,阿寶便過一天算一天。管它呢,也許哪天突然爆發世界大戰,需要犯人上戰場當炮灰?也許哪天新皇帝上台,要大赦天下?也許……

    牢友笑他白癡,這些也許都是像那首什麽歌唱的:“也許已沒有也許!”

    過了一天又一天,阿寶要調號了,他明白這次真的玩完了。

    *          *          *

    阿寶說:“我想喝酒,想喝狀元紅,花雕也行。”

    小偉說:“和政府說說,最後那一頓會給你喝的,不過一般都是二鍋頭,不會給你喝太貴的。”

    豬頭聽得直吞口水:“二鍋頭就很好嗬,我多久沒喝酒了!”

    阿寶說:“我聽說造酒的人家生了兒子或是女兒,都要把一壇酒埋在地下,到兒子長大結婚了才開這壇酒,就喚作狀元紅。如果是女兒出嫁,就喚作女兒紅。如果小娃娃不幸夭折了,這酒就叫做花雕,意思是花凋謝了。不知是也不是?”

    沒有人知道。也許有人知道,但沒有人說自己知道。

    吃飯的時候,送進來一碗肉一碗菜,指明是給阿寶的。阿寶試了一下,沒什麽胃口。豬頭說:“阿寶哥你不吃嗬?你不吃就給我們吃吧?”

    小偉製止住他:“不準動!先放著,等一會他會要吃滴。”

    過了幾小時,阿寶果然想吃了,挑好的吃了幾塊,剩下的分了給眾人。

    這天晚上阿寶還是吃肉,外麵還送進來一點點白酒。阿寶談笑風生,讓幾個人每人抿了一口。然後小偉叫劉勝華唱歌,唱《送戰友》,劉勝華說這歌太老了,歌詞記不全,勉強唱了一段。阿寶好好的突然眼淚就下來了,然後靠在被子上想睡覺,然後又自言自語地說不睡了,反正以後天天都要睡。劉勝華忍不住眼淚,跑到角落裏,他從來沒有麵對過一個即將上刑場的人,也從來沒有為一個和自己不相幹的人落淚。他心裏堵得慌,很想大聲哭出來卻又不敢哭,怕惹阿寶傷心。就這樣迷迷糊糊渾渾噩噩地,天就亮了。

    外麵提早送進來幾碗飯,有菜有肉有酒,還有一套半新的幹淨衣服。阿寶洗了澡,小偉親自幫阿寶穿衣服,因為戴著腳鐐是很難穿的,看來小偉頗有經驗,把褲子在腳鐐之間靈活地穿過來穿過去,卻也穿了好長一陣子。阿寶和大家吃了最後一頓飯,小偉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我們阿寶看起來還是蠻子弟的。”

    他幫阿寶整了整衣服,說:“阿寶,挺起胸來,男人家就要像個大老爺兒,堂堂正正地走出去!死就死,沒什麽大不了的,人生自古誰無死,隻要有人燒冥紙!”

    阿寶說:“我死倒不怕,就是老爸老媽那邊放心不下,不過事到如今,放不下也要放下了。”

    小偉說:“我會給你燒紙的,超度你早點投胎轉生。你放心去吧。”

    鐵門一陣亂響,阿寶就這樣走出去了,腳鐐的咣當咣當聲由近而遠,最後如煙散盡。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          *          *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小偉像變戲法似地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一卷紙,還有打火機。他口中念念有詞,向空中拜了幾拜,把那些紙點著了。房頂的哨兵看到了,問:“嗨,你從哪裏來的違禁品?”

    小偉典著臉說:“那個阿寶今天上路,我送送他,要不他冤魂不散,看守所會陰氣太重,不得安寧的!”

    哨兵聽他說得陰森,也就任由他去。豬頭在旁邊說:“我還是怕。”

    小偉瞪他一眼:“怕?有什麽好怕!”

    豬頭說:“當初我要告訴阿寶不要亂坦白的,你又攔著我,結果他越坦白罪越重,等於是我們害了他。”

    小偉說:“他若不偷那麽多,怎會死?他若不說那麽多,怎會死?我們說給他聽是人情,不說給他聽是本份。死不死是他的命,與我們毬相幹!”

    他把火撥一撥,念道:“一直走,莫迴頭,走路走到天堂首。找個位子快投胎,無仇無恨無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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