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擔看著一波波連衣衫都算不得整齊,好似難民般的農夫在衙役的唿和之聲中走過,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


    荀軻倒是幹脆很多,直接擋在衙役的麵前,問道:“敢問這是作何?”


    本就心情不好的衙役抽出鞭子,目光先是轉了一圈,見到不遠處豐神俊朗一看便知絕非尋常人的顧擔注視此處後終是放下了手中鞭子,不耐煩的說道:“帶著泥腿子們去修建仙宮。”


    “修建仙宮?”


    荀軻臉色泛紅,不知是跑的時間太長還是氣得,“如今正是農時,去年豫州遭受天災,糧產不足,各地已有饑荒橫行。今年開春正該努力耕種,昨夜春雨剛來,正該整頓民生,怎能在這個時間去修築仙宮?!”


    “閃一邊去!跟我嚷嚷有什麽用?建不好找的又不是你的麻煩。”衙役將荀軻推到一旁,冷哼一聲,邁步而去。


    目視著一大群人遠去,荀軻咬緊牙關道:“春種秋收,自然之理也!讓農夫在這個時節去服徭役,與直接殺害他們有什麽區別呢?”


    苛政猛於虎!


    徭役也不是什麽都不管不顧就可以進行下去的。


    春種和秋收的時候,一向是農夫最忙碌之時,哪怕是徭役都要區分時節避讓開來,這關乎著生民之大計,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還有寒冷的冬季,也是無法發動徭役的,不然根本無需動手,參加徭役的百姓就要被硬生生凍死!


    “的確不太對勁。”


    顧擔也是眉頭皺起,宗明帝再怎麽喪心病狂,也不至於春種之時征召百姓去修建仙宮吧?


    當年大青入侵羽州,宗明帝都知道大軍征伐之際停下仙宮修行,怎麽現在卻要強行推動仙宮進展?


    真就越老越糊塗不成?


    “去年冬日,皇城之中被硬生生凍殺、餓死的百姓一日之間便有足足四千餘人!這還隻是墨師他們調查的結果。豫州一地受天災便可影響皇城百姓之衣食,發動徭役影響的又何止一州之地?


    災年不思重振民生,怎可發動徭役再修建什麽仙宮?!個人之私欲,便比萬千生民更重不成?”


    荀軻拳頭緊握,憤怒無比。


    他的年歲尚小,書卻讀了很多,心中自有一股氣節在。


    更何況墨丘曾對他言傳身教,親眼見到過那等人傑後,荀軻也有自己的想法萌生。


    “先迴院子裏。”


    外麵終歸不是談話的地方,顧擔雖不懼,卻也沒必要暴露在外,徒生事端。


    迴到自家的小院,顧擔寫書信一封,請人幫忙送給墨丘。


    不久之後,墨丘便帶著一人趕來。


    此時初春剛來,昨日還是雷雨天,墨丘卻隻是穿著最粗陋不堪的短褐麻衣,那是連略有餘財的百姓都嫌棄的衣衫。


    穿的久了,難免會讓人身上瘙癢不適,甚至留下道道紅痕,是真正最為廉價的衣物。


    再加上那本就黝黑幾分的膚色,若非他的身形實在是非同一般的魁梧高大,實在看不出半點宗師模樣,呆在地裏就是最合格的老農。


    “墨兄,萬壽仙宮之事,你可知曉?”


    沒有什麽寒暄,顧擔開口便是正題。


    墨丘進獻仙緣之後,宗明帝對墨家頗有優待,而上意垂青,自有人靠上來,墨家了解消息的渠道,已非往昔可比。


    與其自個瞎捉摸,不如直接問個清楚。


    “今年,皇上要辦六十大壽,而且是要大辦。”


    墨丘臉上帶著化不開的憤怒,“其麾下官員自然是各個投其所好,更是有人直接推動萬壽仙宮一事,要求必須趕在皇上壽辰之前徹底完工,言稱隻有萬壽仙宮那般仙境,才可匹配聖上恩德!”


    顧擔恍然,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解釋。


    去年秋收之際豫州遭受大災,民眾死傷無算,糧食欠收各地災荒又如何?


    對宗明帝而言,那是仙緣天降!


    若是可以,多砸幾顆才好。


    以往沒有仙緣之時,宗明帝都能抽出空閑給自己舉辦齋醮,自封個“萬壽帝君”什麽的。如今仙緣切實拿到了手中一部分,又恰逢六十大壽,怎能不大辦特辦一場?


    而最為隆重的舉辦之地,自然是早就開始建造,至今還未曾完工的萬壽仙宮了。


    這個時代,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什麽春種秋收,天災人禍的,都得往邊上靠一靠!


    皇上一笑,那才是國泰民安。


    “如此無視百姓民生,他怎麽敢!就不怕百姓造反麽?”一旁荀軻再也忍不住了,怒聲斥道。


    他的家就在豫州,豫州之地的困苦與災殃他見到了太多太多,小小年紀卻已經體驗過世態炎涼,親眼見到過災難深重忍饑受凍乃至哀鴻遍野的萬千百姓墜入苦海,艱難困苦的謀求生路。


    為此賣兒賣女者不計其數,水深火熱都不足以形容!


    如今不僅得不到廟堂之上半分優待不說,竟還要在春種之時抽調人力趕赴徭役?


    倒不如直接刀槍入喉,給個痛快!


    “他當然敢!貴為帝王,哪裏還需思量百姓苦難?天下入泥潭,豈是一日之過?


    早在二十多年前因方士之故求仙問道,不理朝政後便成為了隻會索取萬民供養之人,哪裏需要你等到今日才發問?”


    墨丘身後,那個看上去和顧擔差不多大的漢子冷聲開口。


    他的觀念竟比之荀軻還要更激進數分,就差把宗明帝二十多年前就該死幾個字說出來了。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論,但凡被外人聽到一句,九族都可以一起玩消消樂。


    顧擔目光看去,“這位是?”


    “墨家剛剛創立之時便收的弟子,禽厘勝。正好你這裏也需要一人代為照看著點,就讓他留在你這裏修養一段日子吧。”墨丘格外平靜的說道。


    他並不止住二人之間的爭辯,任由他們發表自己的觀點,哪怕極其大逆不道。


    當然,這也是因為在顧擔的院子中,周圍並無外人的緣故。


    顧擔嘴角輕輕一抽,這真是見自己太淡泊,就找點事兒給他做啊。


    若是昨日之前,如禽厘勝這樣的人以他的理念是絕不會收留的。


    但是……


    沉默片刻,顧擔微微點頭,“也好。”


    第63章 針鋒相對


    墨丘將禽厘勝送來之後,簡單的聊了幾句便急匆匆的離開了。


    墨家壯大了不少,墨者更是足足有三千位之多,比之他趕赴豫州搏命前壯大了何止一兩倍?


    可他非但沒有輕鬆分毫,壓在身上的份量反而越發重了。


    每天從睜開眼的那一刻起,都有無數事情需要去做。


    沒有輕重緩急,隻看哪個能救的更多些,再多些。


    墨者越來越多,竟也越來越不夠用。


    這天下的苦難啊!到底需要多少墨者才能夠彌平呢?


    墨丘並不知道這個答案,他隻知道有些事情,必須有人去做。


    僅此而已。


    目視著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步履匆匆而去,顧擔麵色頗為複雜。


    我本欲為江邊燭火,明暗自知,奈何皓月在側,餘暉終染。


    看著仍在爭辯不休的禽厘勝與荀軻,顧擔又輕輕的搖了搖頭。


    現在,還不是時候。


    ……


    自從禽厘勝來到這間小院子,整個院子都多了不少活力。


    因為他閑的沒事兒就會去挑撥荀軻,荀軻雖然年幼,卻也飽讀詩書,哪裏能受得了這種氣?


    再說大家都是墨師的弟子,誰怕誰啊?


    不服就碰一碰!


    最開始隻是唇槍舌戰,自從禽厘勝發現荀軻對武藝並不怎麽上心之後,唇槍舌劍間偶爾佯裝敗北,分外不服之下就會直接動手收拾荀軻一頓。


    荀軻也才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哪裏能受得了這種氣?


    別的不談,總不能道理上說贏了,結果被人按在地上一頓打吧?


    君子豈能受此辱!


    自此也不再完全手不釋卷,開始刻苦修習武藝。


    “你再這麽撩撥下去,我都怕他半夜偷偷起床給你身上添幾個洞。”


    坐在窗邊抱著並不安分的蒼,顧擔忙裏偷閑的瞥了幾眼窗外。


    荀軻正抱著半人高的石鎖舉起又放下,哪怕汗水浸滿衣衫也不願鬆開。


    “哈哈。”


    禽厘勝坐在顧擔對麵,手中拿著一瓣橘子掰著吃,左膝壓右腿毫無形象的翹著,滿不在乎的說道:“他要是能打過我,那就算他有本事。”


    “最近幾天他可是連書都不怎麽看了。”顧擔也是嘖嘖稱奇。


    隻能說一物降一物,禽厘勝總能輕而易舉的將荀軻氣得發狂,偏偏說又難說贏,打又打不過。


    再這麽下去,孩子要麽自立自強心堅誌定,要麽就直接被玩廢了。


    “看什麽書?”


    禽厘勝被橘子酸的臉都皺了起來,呲牙道:“道理多大才好做得聖賢?言微莫勸人,身卑不說理。現在可不是什麽讀書的好時節,學一身武藝才好呢。”


    顧擔訝異的瞥了他一眼。


    禽厘勝與墨丘、公尚過都不同。


    墨丘對天下蒼生有大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公尚過則更像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間仁德盡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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