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春節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朱菁華放年假迴到了的阜盛市。這時候李文鳳也放了假,已經迴了她的村莊。朱菁華在家裏休息了兩天以後,既沒有去拜訪都已經放了假的過去的同學,也沒有聯係他們,卻獨自去了鄭齊剛幹活的飯店裏去見鄭齊剛。

    此時的鄭齊剛在常立軍的飯店裏,已經開始學廚師,他又從他們村裏為常立軍邀來了一男兩女三個人在飯店裏打工,男的便接替了他原來的工作。兩個姑娘,其中一個,跟同村的小夥子原本就是一對,另一個姑娘現在也跟鄭齊剛建立了親蜜的關係。

    朱菁華雖然是自我介紹的來到常立軍的飯店裏找鄭齊剛,倆人卻仍然是舊相識一樣,彼此間禮貌而非常的尊重。

    知道了鄭齊剛已經有了新的女朋友,也知道了他這一年春節沒有打算迴家,準備和他的女朋友留在飯店裏替常立軍看門以後,朱菁華對鄭齊剛說:

    “我隻是過來看看,如果你在城裏有什麽難處可以給我們打電話。”

    朱菁華要給鄭齊剛他家裏的電話號碼,鄭齊剛謙卑的謝絕了。

    朱菁華從常立軍的飯店裏迴來,在家裏過了幾天,農曆臘月二十七日,朱菁華征得父母的同意,帶著小提琴和譜架,自己坐車去了李文鳳住的村莊。

    朱菁華中午出發,找到李文鳳住的村莊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接到孫秀娥的電話的李文鳳和她的弟弟等在村外,後來便又打手機又打電話的問,在村裏村外來來迴迴的等了兩、三個小時。他們在村外接著朱菁華,當天晚上朱菁華跟李文鳳的父母和弟弟就睡在李文鳳家的土炕上。

    李文鳳家的三間平房的左邊,還有一間耳房,不是天太冷,李文鳳的弟弟李明光晚上在小耳房裏睡覺,天大冷了以後,李明光也搬到了炕房裏來睡覺。這樣,他們讓朱菁華睡在最暖和的靠灶台的這一頭,其次是李文鳳的母親、父親和弟弟。炕很熱,既做飯又燒炕的灶台在炕房的外邊一間裏,當天晚上多添上了不少的柴禾。

    朱菁華雖說是新換了地方,仍然睡得象死人一樣,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家裏除了李文鳳的母親何月清已經沒有了別人。朱菁華著急的起來上廁所。是那種在院子一角用磚圍起的露天廁所,裏邊有一個長方型的深糞坑,坑上麵架了兩條寬寬的厚木板。朱菁華上完廁所迴到屋裏,何月清已經給朱菁華在方木凳上放好了洗臉的熱水。

    李文鳳家的爐灶除了通著炕房的燒柴草的大鍋灶,中間這間放飯桌的廳房裏,也有灌裝液化氣和液化氣灶,和一應城市裏用的精鋼炊具。朱菁華洗完了臉,何月清也給朱菁華煎好了雞蛋,從大鍋裏給他舀上小米粥,讓朱菁華吃早飯。朱菁華吃完早飯,在院子裏屋裏,裏裏外外的轉圈,問何月清,李文鳳他們都幹什麽去了。何月清說是到鄉鎮上去了,臘月二十七日還要買一點東西。

    農村裏,冬天,特別是臘月裏,在這樣沒有大棚蔬菜經濟的地方,地裏已經沒有了什麽活要幹,也許是臘月二十七日的緣故,村裏,村道上也靜靜的,不見人影。

    中午時分,李文鳳,李文鳳的父親李敬中,弟弟李明光迴來了,是雇了後街鄭樹田伯伯的農貨車去的鎮上,買迴來一個叫作“一腳蹬”的鑄鐵爐子,煙囪,塊煤和煤粉,一袋精豬肉,一個大豬頭,幾種魚和一些青菜。

    看到他們迴來,朱菁華急忙跑出來跟他們卸車。下午的時候,朱菁華便跟李文鳳和李明光在李文鳳住的屋裏安爐子,為得是白天的時候讓朱菁華有個暖和地方練他的小提琴。

    等到一切都安裝好安排好,朱菁華先在李文鳳的屋裏拿出琴來演習了一下,特別的愜意新鮮。但是這一天朱菁華並沒有急著想練琴,他也想幫著李文鳳家裏忙年,無奈轉來轉去插不上手,後來在李文鳳的一再說服下,也是每日的習慣使然,朱菁華隻好到已經很暖和的李文鳳的屋裏去拉他的練習曲,為李文鳳他們在外邊冷屋裏的勞作伴奏。

    這一天晚上要睡覺的時候,李文鳳端了一盆熱水放在炕房的破沙發前,讓朱菁華坐在沙發上洗腳,看到李文鳳一家人都在,朱菁華十分害羞。何月清便說:“象個大姑娘,長得這麽白,象是剛從麵缸裏撈出來似的。”她一邊看著朱菁華洗腳,一邊讓李文鳳給他往洗腳盆裏再加熱水,讓他泡一泡腳,把凍了一天的腳用熱水暖過來。

    再一天下午,徐凱華和葉海珠又開著車來了,給朱菁華送來了保暖內衣,風雪衣,棉大衣和鴨絨衣,從酒店裏裝來了整箱的魚、海鮮和水果,他們放下東西便返了迴去,因為年前的這幾天裏,他們實在是忙得夠嗆。

    接下來便到了年三十,這一天晚上,別人都在有炕的房子裏看春節文藝晚會,為了迎接大年初一的時候,李文鳳要帶著朱菁華去給村裏的親戚們拜年,朱菁華提出來要洗洗頭發。朱菁華來到這村莊裏,雖然晚上睡覺前都要洗腳,有時候一盆水不斷的加著熱水幾個人用,總是必須讓他先洗,卻是一次頭發也沒洗過。原來每兩天就會洗一次頭發的朱菁華在這一天晚上,不斷的摸自己的已經發澀的長發,躊躇良久才向李文鳳提出來要洗一冼頭發。李文鳳聽了朱菁華的要求,才記起來朱菁華已經來了四天了,在這裏雖然不能每周洗澡,卻把他要不斷的洗頭發的這個習慣給忽略了,便急忙的去給朱菁華燒水,把她屋裏的爐火弄旺,幫著朱菁華洗頭發。

    在李文鳳的屋裏,朱菁華脫去了上衣光著膀子洗頭發,用得是李文鳳的洗發液。李文鳳在一旁給朱菁華倒水、換水,幫他拿著毛巾作預備。等朱菁華把頭發洗好了,接過毛巾擦頭發的時候,李文鳳站在一邊,看著朱菁華的光膀子,拿手在朱菁華的肋骨間由上而下的摸下來,自己便“咯咯咯咯”的笑起來,說:

    “沒見過有這麽瘦得人,你看你的肋條,都顯露著,象是搓板。”

    朱菁華說:“是不是沒發育好啊?”

    這一來李文鳳更笑起來,說:“發育好了發育好了,隻是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多餘的肥肉。”

    朱菁華說:“是嗎?”自己也看了看自己的肋骨,說:“其實不瘦,你看,已經有肌肉了。”他自己摸摸自己的胸肌抓抓自己的胳臂,說:“男生不鍛煉也長肌肉,這都是白肌肉,特別的耐久和靈敏。”

    “肌肉還有白的和紅的嗎?”李文鳳問。

    朱菁華從李文鳳手裏接過內上衣,一邊穿一邊說:“那當然。白肌肉是天生的,紅肌肉是練出來的,白肌肉也能練出來,就是太難,象我拉琴這樣的活動,如果能練到長肌肉,那就是白肌肉。”朱菁華這樣說著的時候,一邊接過李文鳳遞給他的外衣穿起來。等朱菁華穿好了衣服,再看李文鳳,發現她的頭發既幹淨又清爽,問她:“你的頭發是什麽時候洗的?”

    李文鳳說:“昨天晚上。你和明光到村裏去轉的時候,我在這屋裏洗的。”

    “那如果沒有這個小爐子呢?”朱菁華問。

    李文鳳說:“那就在冷屋子裏洗。沾了你的光了。”

    二

    年三十晚上,半夜裏開始下雪,下了有兩寸厚,早晨早早的起來放鞭炮的孩子們便在街上喊唿,空氣是那麽的清新,人也都因為雪後的新氣象而尤其的興奮。

    初一的早晨,朱菁華又是起了一個老末,他起來的時候,李明光早已經不知去向,他起來漱洗過了,何月清也給朱菁華下下來了水餃,朱菁華開始吃飯,吃過了,等著他的李文鳳便帶著他出來,去給親戚們拜年。

    村道已經掃出了一條一米多寬的幹淨路麵,李文鳳在前邊領路,朱菁華跟在後邊向前走,心肺間的那般清涼和舒暢,滿目裏的這般淨潔和開闊,雪白的房頂,稀疏的村樹,遠處的細樹和白雪,與空曠潔淨的天空連在一起,有一點刺眼。走在村道上,好象是來到了外星空的某一個早晨裏邊,漾起在心間的是縷縷馨香,安逸而快樂。 朱菁華很小的時候有沒有放過鞭炮他已經不記得了,但是在他長大了的這些年裏,他是沒放過鞭炮的,走在村道上,看到孩子們放鞭炮,朱菁華便害怕的躲閃著走,心裏卻羨慕著這些凍得紅鼻子紅嘴的無憂無慮的孩子。

    李文鳳領著朱莆華先到了她的二叔家裏。二叔家裏也是一女一男兩個孩子,女兒初中畢業沒有再上學,在家裏跟著父親務農,兒子還在上高中。二叔和二嬸看到李文鳳領來了別樣的城市人,急忙的把他們迎進炕房裏,張羅著,又是酥花生又是糖的招待李文鳳和朱菁華。李文鳳的表姐和表弟也進來跟他們見麵,二嬸對李文鳳說:“都說你家裏來了外國人,幾天了也沒敢去看看,這孩子真是不一般。”

    李文鳳說:“這不是來了嗎。”

    二嬸又很新奇很小心的問:“聽說他爸爸是大官。”一邊問一邊看著李文鳳和朱菁華。

    李文鳳和朱菁華都笑起來,李文鳳的表姐和表弟也笑。二嬸沒問出結果,還不死心,又問:

    “是嗎?”

    李文鳳便看朱菁華,朱菁華對二嬸說:“我爸爸,是工人。”

    二嬸不相信,歪著嘴看著朱菁華,又看李文鳳。

    李文鳳說:“等我表弟考上了大學,人家問他,你爸爸是幹什麽的,明亮,你怎麽說?”

    李明亮說:“農民啊,種地的。”

    二嬸笑起來,大家也跟著她笑。

    李文鳳和朱菁華從二叔家裏出來,他們又往前走了走,進了大伯家。李文鳳的大伯是兩個兒子,大兒子李明水是啞巴,頭圓圓的,一雙大眼睛,中等身材,膀大腰圓,看上去象個大力士。他看到朱菁華以後,便一直身不離左右的跟在朱菁華身邊看,很疼愛很使勁的對朱菁華笑著,用手輕輕的碰一下朱菁華的胳膊,指指朱菁華,再指指電視機,又笑又點頭,不知道他要說的意思是朱菁華象是從電視機裏下來的人,還是他象是電視機裏邊的人。然後李明水又雙手張開比劃,那是大汽車唿的一下進村又唿的一下出村的樣子,好象是說的過年以前,徐凱華和葉海珠來的時候那大轎車來去的情形。

    李文鳳的大表哥李明水從來沒進過城市,也沒坐過火車,汽車是坐過,隻是,為了好玩,坐過本村趙樹田的農貨車。李明水在家裏村裏都是幹活的好手,他什麽都愛,特別的愛護弟弟妹妹,愛小孩子,愛護老人,渾身好象有使不完的勁。

    李文鳳和朱菁華從大伯家裏出來,一直向前,又去了幾家遠親和與他們家熟的同村鄰居家裏拜年,然後便出來,踏著厚雪向村外走去。

    村莊的北邊,茫茫一片,全是雪,除了能夠看到左右兩邊的遠處有村莊,往前看,雪天連在一起,看過去仍然是刺眼。他們往前走了一陣,在雪地上停下來,李文鳳對朱菁華說:

    “前邊幾裏路之後,往北全是不長莊稼的草甸子,連綿三十裏,它的前邊是坊水河。往東邊,再走五十裏,那邊是濕地,是大河和小河的入海口,是出產大毛蟹的地方。”

    李文鳳看到朱菁華四下裏瞭望,仿佛是受了那無邊無際的耀眼的雪野的召喚,一副心弛神往、悵然有所感的樣子,對他說:

    “等我弟弟高中畢業了,就不要再考大學了,再找個學校,學學農機知識,學學開拖拉機,到時候看看能不能給他買一台拖拉機,讓他在這裏給自己家裏和村裏耕地、播種和收割。”

    朱菁華說:“我們給他買!”

    三

    朱菁華住在李文鳳的家裏,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練琴,隻有晚上才跟李文鳳的家人在一起看一會兒電視,跟李文鳳和李明光聊聊天,這其中,李明光也帶著朱菁華在村裏跟與他熟的高中的同學在一起玩過,無奈沒有多少話說,村裏的小夥子、村裏人隻把他當客人對待。這其間,朱菁華特別的對啞巴李明水產生了興趣,他在李明光的陪同下又去看過李明水兩次。在城裏,朱菁華並不是沒見過或是沒接觸過聾啞人,但是他看到李明水看他的那眼神,和他不斷的用嘴吸著氣,發出粗重的鼻息張大了眼睛對他笑的樣子,那聾啞的兄長所給予他的那份殷勤和羨慕之情,那份愛,是如此的單純和潔淨,那是與嫉妒與陰謀與攫取與利用、與欲求與假、沒有些許的沾連的感情。李明水一麵竭力的向朱菁華展示他有的和他能夠有的好東西、好的寶貝給朱菁華看,向朱菁華比劃他的美好的村莊和村外廣袤的田野,這裏,那裏,但是他更是不斷的一隻手指指朱菁華,一隻手伸出大拇指,不斷的對朱菁華給予多多的讚歎和堅決的肯定。

    朱菁華想,自己一定要好好的練琴,好好的學習,將來有可能,要為李明水寫一支曲子,以報答他對自己的啟迪。

    正月初六的時候,因為在家裏待得時間長了,李文鳳又帶著朱菁華出村散步,這一次他們出村的方向是朝西。雪還沒有融化,他們踏著積雪一直往前走,在兩個村莊之間的一條大溝前停了下來。前邊的村鎮是李文鳳在家鄉上學的時候學校的所在地,這兒離前邊的村鎮還有兩華裏,離他們出來的村莊有一華裏,大溝的左邊穿過石橋有一條稍寬的土路,那是李文鳳在家鄉上學的時候每天都要走的鄉路。他們現在站著的右邊有一片聳立著許多又粗又高的老柏樹的墓天,現在那兒所有的墳墓早已經平掉,隻剩了幾個誰也說不清楚來曆的大土堆還殘存在那裏。李文鳳和朱菁華麵前的大溝寬有十幾米,深有兩米多,兩邊的溝坡上密密疏疏的長著樹身粗而樹幹高的許多大棗樹。

    李文鳳和朱菁華在溝坡上站住了,微風從雪地上吹過,脖頸和臉頰上感到涼涼的。看著麵前的景象,李文鳳有一陣走神,那感覺,站在她麵前的好象不是朱菁華而是鄭齊剛。她看了看朱菁華,看到長發遮在朱菁華的麵前,她抬起手來,拂開了那些發絲,然後仔細的看著朱菁華那白皙的麵龐,她的眼裏有淚,有些許的感傷,有愛,她的眼神迷離而遊移,眼前的一切,似夢似幻,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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