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夫人雖出身名門大族,但純以書藝擅名,也以此授徒,而且還教出了一個書聖王羲之。


    可是這位足以作為我國女性書家冠冕的奇女子,其藝其實仍是個謎。一方麵,《書後品》說:“衛素負高名,正體尤絕”,似乎唿應著《翰墨誌》的講法;一方麵卻又有人以仙女舞姿來形容她。


    依前者,衛書應是清勁古拙的,因為鍾繇即以瘦勁古雅見長。依後者,則她應是流美妍媚的。


    一偏陽剛、一偏陰柔。


    到底哪一種才是衛夫人的真正麵貌呢?


    世傳衛夫人另著有《筆陣圖》。


    這是流傳極廣的書法訣要,也是“永字八法”的前身。


    由這篇文章,不難看出她的筆法主張。


    但是,這幅圖也是個謎,作者究竟是不是衛夫人,頗有爭論。


    或題為王羲之,或雲為六朝人偽托。


    大抵是因她名高,又曾教過王羲之書法,所以這篇教人如何寫字的文章,大家就都說出於她之手了。


    但假若此圖真為衛夫人所傳,或屬於她這一脈的筆法,則衛夫人就隻能是剛勁的風格了。


    因為此圖將書法寫字比擬成打仗,要持筆去破敵陣,故筆鋒即刀鋒,一點如高山墜石,一鉤如百鉤弩發、一折如勁弩筋節、一撇如陸斷犀象。


    一刀斜劈,要能斬斷犀牛大象,那需要多大的氣力?


    因此她說:“下筆點畫波撇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


    可見這完全是講力道、極雄強剛勁的書風。


    此圖又稱為“筆陣出入斬斫圖”,正可見其用心之所在。


    在衛夫人以前,書藝確實也是以雄健為主的。


    蔡邕之前的王次仲,《書斷》說他“奮斫揚波”“交戟橫戈兮氣雄逸”;張芝,羊欣說他“精勁絕倫”。


    蔡邕的字,《述書賦》說他“啟戟彎弧,星流電轉”。


    魏晉間名家,如韋誕,梁武帝說他“龍威虎振,劍拔弩張”;皇象,羊欣說他“沉著痛快”;晉元帝,《述書賦》說他“如發鉶刃,劍客得誌”;索靖,則自稱他是“銀鉤蠆尾”;又傅玄,唐人評為“如項羽投戈,荊軻執戟”。


    凡此等等,俱可見論書重視骨體、氣勢、力道,是漢魏兩晉的主流。


    據《書史會要》雲:“王曠與衛氏,世為中表,故得蔡邕書法於衛夫人,以授羲之”。


    衛夫人之法,無論傳自蔡邕抑或鍾繇,遂都不能不是雄強的。從這一方麵看,衛夫人以斬斫論書,也可說是淵源有自的。


    然而,在大潮流中也不是沒有小支流。


    在雄強的書風之外,也仍有一些表現為柔美的作家與作品。例如張芝的弟弟張昶,風格就與老哥不同。


    《書斷》說他“雖筋骨不及,而妍華繼之”;《書後品》說他“西嶽碑,但覺妍冶,殊無骨氣”。


    這顯示此時也存在著一種妍媚的書風。


    其後有劉德升,據說是行書的創始人,《書斷》亦謂其書“豐贍妍美,風流婉約”。


    這也是妍美的。


    大抵勁健之書,強調筋骨;妍美之書,則有肉感。


    所以用“豐贍”來形容妍美,而說此類字的筋骨較弱些。


    妍美之書,亦因此而較肥;勁健之字,因此而較瘦。


    瘦硬顯骨力、豐潤見姿態故也。


    衛覬是瘦勁的,羊欣說他“草體微瘦”,《書小史》也說他“草體傷瘦”。


    鍾繇亦瘦,羊欣雲:“繇與胡昭俱學於劉德升,而胡書肥、鍾書瘦”。


    由此可知其時肥與瘦、筋骨與肉、剛健與妍美已漸漸形成一種對比了。


    衛恆的字,似乎就是偏於妍美的。


    袁昂書評,謂其“如插花美女,舞笑鏡台”;《書後品》說他“縱任輕巧,流轉風媚”。


    若如此,衛夫人由此淵源而得柔美之風,也非不可能之事。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看,書寫,本來就具有男性的意象。


    筆,仿佛***在無抵抗、滑如女兒膚的紙張上進行書寫,而且展現雄強、剛健、勁力等雄性特質,對女性書家來說,乃是本質上不公平之事。


    所以女性若能發揮其女性特質,改變這種**書寫的性質,轉換成一種女性書寫,體現出陰性風格,才能稱得上是獨立的女性書家,而非僅在模仿男人、或學習男性書風的格局中討生活,把自己馴化或改造成一位“入陣斬斫”的刀鋒戰士。


    因此,從這個觀點說,衛夫人若真能展現出“插花舞女,低昂美容”之姿,反而是值得稱道的。


    當然,傳統書論者不會這麽認為。


    傳統書論不見得都是大男子主義,但書法這門藝術是以線條為其基本構成元素的,線條講究剛、雄、有力量,是其基本要求。


    為什麽不以軟線條為主,而要強調線條的硬度呢?因所用之毛筆本是軟毫,軟毫寫在軟紙上,當然會以勁健有力來表現其工夫。


    線條無力就不會好看。


    唐太宗批評蕭子雲:“無丈夫之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說他無筋骨(見《王羲之傳論》),就是據此而說。


    其次,字被擬象為人,一個人若骨架子不佳,站立坐臥也均不會好看,所以論字以植骨為先,強調骨體、骨法,也是很自然的。


    在這種情況下,書法的評價標準,往往就會重陽剛而輕陰柔。


    衛夫人入陣斬斫之說,廣獲推崇,即由於此。


    那麽,我們要讚歎衛夫人以一女子而傳雄健斬斫之術,為百代宗師呢,抑或要遺憾她未另立一宗,以陰柔妍媚自別於刀戟斬斫之隊?


    還是要惋惜她畢竟是個女人,寫字仍不免於柔婉?


    或者,索性要稱揚她的柔美?


    在此,顯然吾人極難予以論斷。


    不過,也許這是個有意義的矛盾。


    衛夫人書,既有人認為它剛勁,也有人覺得它柔美,她徒弟王羲之的情形不也一樣嗎?


    梁武帝曾說王羲之“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唐人書評,謂其“如壯士拔劍、壅水絕流。頭上安點,如高峰墜石;捺一偃波,如風雷震駭”,也特別指出它雄強的性質。


    但陶宏景即曾說過羲之《樂毅論》《太史箴》等“筆力妍媚”。


    後來傳世書跡,確實也偏於秀美,以致韓愈批評“羲之俗書趁姿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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