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微微皺眉,目光不解:“前麵的話我已經說得清楚了,你又何來這樣疑問?”


    “因你們行兇。”蘇景應道:“殺人,殺畜,甚至連蟲鳥草木都不放過,目中所見,隻要活的一律殺滅這又怎麽可能是人,怎麽可能悟道?”


    不是指責六耳殺獼兇殘,蘇景說的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人活天地間,殺生在所難免,可絕非見什麽就滅什麽。想要良久長存非得取之於天、還之於地,比如伐木與造林、比如收割與播種。


    全無理由的殺戮,不是靈智之物所為。就算舊圓中人全都性情殘暴,也沒道理殺滅一切。


    六耳明白蘇景之意:“新舊兩個圓,處事辦法不同罷了。你們講究和諧與共,體會自然,萬物齊生;我們卻講究萬靈俯首,橫掃乾坤,唯我獨尊!天地之間萬生萬物皆有靈性,隻不過平時不顯罷了。換成我們的眼光去看,它不顯靈就是在裝傻,裝傻便是不肯臣服,無妨,殺!殺得多了,它們自然就會畏懼,就會臣服!”


    “上一世,舊圓時,凡我人族所過之處,飛鳥唱路草木俯首、蛇蠍退避虎豹龜縮,這還隻是普通人。修行者所到地方,無需施法動咒,自然寒風不動枯枝獻花、毒日鑽雲頑石讓路這才是做人的味道!”


    六耳說著、笑著,又把話題轉了迴來:“殺他們是為了讓他們臣服,不是真要把一切殺光。你放心好了,不必太多,無論花草蟲蟻或是其他什麽,隻消殺滅三成,這世上其他七成族類大都會臣服”


    “便如現在,我麵前,八千七百十七人,我殺掉三千,剩下的應該就會奉我為尊、受我禁製、為我辦事了。”說完,六耳殺獼想了想,又笑道:“不過世事無絕對,舊圓中也有永不肯臣服的蠢族,徹底滅掉就是了,沒什麽大不了。”


    把這世上三成樹木殺掉,剩下那七成樹木就會臣服?或許舊圓真如此,或許新圓亦如是,不過蘇景無意追究,大抵了解便足夠了,蘇景做了個手勢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六耳殺獼‘聽話’,就此重歸原題:找到同族、想做營救,可那時候他隻是一線殘魂,莫說離山精銳,就連守衛封禁的‘鎮士’都能把他輕鬆打滅。


    正無計可施,他突然領受到一道氣息:無比執著的貪婪氣息。六耳不知其出處卻明白它對自己極大補益,立刻化魂為念歸入那貪婪氣息


    蘇景又插口追問時間細節,兩句話後便弄清楚了,六耳領受邪氣的時間,差不多就是陸老祖探訪摩天刹的時候。


    由此事情也就再明白不過,那次古刹現世,‘刹天摩’還被鎮壓在反麵,但隨著護山大篆停轉、它還是有邪氣泄露出來,被這頭六耳殺獼察覺。


    仔細想一想,舊圓中人的心思認知,與‘貪癡嗔’之念何其相似,又難怪六耳要用它來進補。而‘刹天摩’泄露的邪氣也不是單純氣息,逸卻不散仿佛觸角,當大廟消隱時,邪氣又縮迴到‘背麵’去了,融身其中的六耳仙自然追隨,由此進入‘刹天摩’。


    邪氣是大邪佛吐出去,最後又被它收迴肚裏,六耳仙進入大邪佛體內。


    說到這裏,六耳殺獼緩緩吐出一口長氣:“進了邪佛肚子後,便是一道‘相生’、一道‘相克’。”


    所謂‘相生’,大邪佛是邪念滋生,六耳仙要靠大佛的邪氣滋養,六耳吃邪佛。可六耳仙自己也是香火的,他後輩的祈願莫不是重返人間、殺戮萬物稱尊霸道,這‘貪癡嗔’之念何等強烈,隻是六耳仙自己煉化不了,就直接將其轉於邪佛,邪佛得了滋養開始瘋長。


    邪佛瘋長,他的邪氣越旺,六耳仙也跟著越強大。


    最喜歡吃的雷動笑眯眯地,骨瘦如柴之人皮膚鬆弛,一笑全是褶:“就是說,你給他找吃的,然後再吃他拉出的香?”


    如此惡心的話,六耳仙竟還笑著點頭:“如此比擬,勉強也算貼切。”


    ‘相生’之後的‘相克’:摩天刹的反麵,皆為邪念所生,大邪佛算得這邪廟的‘本源’。六耳仙則是寄生,無論他得到多少滋養、哪怕他已經比邪佛強大得多得多,也無法反客為主,一邪一兇,如果有事情可以打個商量,但到底還是大邪佛做主。


    “更關鍵的我進了他的肚子,就再休想出來,除非能有人把他打死、打碎。”六耳仙開開心心地笑了起來,望向正被陽火裹護的影子和尚:“我能重見天日的大恩,拜你所賜,非謝不可的,你若肯奉我為主,我一定多加重用;不肯拜奉也沒事,我不會折磨你,直接殺掉就算了,你會死得痛快。”


    一番長篇大論之後,六耳仙舒服愜意地抻了個懶腰,一邊活動著脖頸、肩膀,一邊望向蘇景:“應你所願,往事講過,現在聊幾句我的興致所在?”


    目光望在蘇景身上,話卻是對所有人說的。


    “奉你為尊、受你禁製,然後跟你一起想辦法救同族?”蘇景反問,這結果不難猜。


    六耳點頭:“不錯!我喜歡和聰明人講話,你便是所以有賞,賞你看場好戲”笑聲之中,六耳的聲音陡然響亮起來,始終笑眯眯的雙眼猛張,毫無道理更毫無征兆的兩字叱喝:“拔劍!”


    便如剛才的‘你們請坐’,此刻當然兩字喝令出口,九成九的血湖修士齊聲叱吒,有劍亮劍、無劍則亮寶,刹那裏經堂中劍氣流轉寶光衝騰。


    ‘拔劍’叱喝後,六耳殺獼又把雙目一眯,冷聲道:“收!”


    喝聲落,飛劍歸鞘法寶歸匣,大湖上縱橫殺氣化作風煙、散去了。


    兩道‘法諭’,前後彈指功夫,血湖上眾多修家甚至都沒來得及細想什麽,可他們的身體、動作都無比聽話


    八千餘人,就隻有那能站的七十八人未動。


    六耳殺獼挑起了眉毛,開心模樣,問蘇景:“好看麽?”


    蘇景居然笑了:“還不錯,沒看夠,要不你在喊聲‘殺了我’試試?”


    “這麽無聊的笑話可是很好笑啊!”六耳嗬嗬大笑,擺了擺手重歸正題:“都能明白了吧,今日此間,順我人人有賞;逆我個個慘死。”


    赤目貪圖寶貝,聽到‘有賞’便忍不住問一句:“賞什麽?”


    “可活命。我的賞賜,你們的性命。”把別人的性命賞賜給別人,這個說法算不得新鮮,從古至今不知多少魔頭收服手下時都有過這等說法,可六耳略有不同:他很認真。


    神情微笑、而態度認真。


    所有人的性命都被他一手掌握,所以他們死是應該的,而他們活便是自己的賞賜六耳認真是因為他真這麽想的。


    這時一個來自中土的中年修家冷聲開口:“就算今日有人苟且偷生,你道憑著此間的修家,再加上一個你,就能傷到離山麽?邪魔,你未免小看了‘劍出離山’這四個字!”


    說話之人蘇景不識得,不過他能站著,便說明修持不錯,言辭可見他和離山關係不錯。


    六耳的耐心不止對蘇景一夥,搖頭迴答:“孩兒們被困了萬萬年,帶他們重見天日也不急在這一時。離山還不錯,扳倒它須得從長計議。具體如何做你不用擔心,信我就是了。待此間事了,不用大家跟我殺上離山,你們散去、各自歸宗。”


    六耳仙性情兇惡,六耳仙自負狂妄,但他不冒險,收服一群手下馬上去攻打離山的念頭,他根本不曾動過。


    小和尚果先恍然大悟,接口:“你收服此間修家,不是要做衝鋒陷陣的大軍,而是要當潛伏各宗的暗樁?”


    或許是重見天日,或許是重新找迴‘唯我稱尊’感覺,六耳興致好得很,隻要有人問他就一定仔細迴答:“諸位都是中土修宗的棟梁人物,咱們同心協力,慢慢經營。有我相助,大家都能成勢。哪怕坐不到掌門大位,做個門宗裏功勳卓著、舉足輕重之人當沒什麽問題。”


    再之後的事情哪還用六耳再做解釋,三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六耳仙不怕時間漫長,遲早有一日,他要把離山變作修家公敵。


    隻扳倒離山、把這座門宗打得煙消雲散,六耳仙以為遠遠不夠,他很想離山身敗名裂,從高高在上的天宗之首變作人人喊打、正邪不容的‘藏汙納垢之地’。


    這是一件開心事情,數不清第幾次六耳殺獼又笑了起來:“離山?自詡名門,守護中土、守護封禁、守護人間守這個守那個,待它成了落水狗人人喊打時,我想看看那時誰來守它!”


    “你多大了?”


    就在六耳殺獼笑聲響亮時,蘇景忽然開口,問題無端。


    六耳殺獼稍一愣,搖頭,繼續笑著:“早就記不清了,根本沒法子去數,總之很老就是了。”


    “算你千萬歲”蘇景好說話,隨便給他個年齡:“千萬歲的老前輩,拿了我第七境小修家的袍子,然後說這說那,始終不提袍子的事,你要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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