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勁看了端到自己麵前的宵夜,雖沒有和馮德勝說話,但也算是擱下了自己手中的筆。


    馮德勝後退了幾步,等自己的身影隱沒到陰影之中後,才就著在此處安放的椅子坐下。


    穿越或借屍還魂一事太過詭譎,大多數人並不會立刻往這邊去想。


    但要說朝廷中的人精、後宮中的人精就從沒有發現邵勁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改變,那也是小覷了天下英雄。


    和第一眼見到邵勁就發現不對的徐善然也差不了多少,馮德勝在跟著現在的邵勁兩三天之後,就發現了邵勁的不對勁。


    畢竟沒有第一時間看見邵勁的變化,馮德勝在發現了不對勁之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皇上在眾人都還沒有發現的時候被人掉包了!現在出現在宮闈之中的,隻怕是一個早就訓練好的易容之輩!


    這個念頭在出現的第一時間就讓他心中生出驚濤駭浪,他甚至立刻就去了皇後那邊,隱晦地暗示了皇後一番。


    他確信皇後聽懂了。


    但皇後之後的反應讓他有點不解:坐在主位上,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人,僅僅是目光閃爍了一下,跟著便扯開了話題,與馮德勝隨口聊了些邵勁過去的事情。


    這是什麽意思?哪怕經歷過諸多權利鬥爭,馮德勝心頭也有幾分茫然。


    首先排除了沒有發現的可能;其次也不應當是皇後生出了別的想法——別說帝後伉儷情深,就是真往陰謀詭計想,這個時候皇後也該滅他的口而不是放他走了;那麽……還有什麽可能呢?


    變了個人似的邵勁疏遠了皇後,卻反而親近了馮德勝,因此馮德勝很快明白皇後當初的意思:此刻的邵勁在他看來變了又似乎沒變,他從過去那樣張揚霸氣變成了沉默陰鬱,但是曾經主張廢除了下跪禮的邵勁現在看見沒人沖他下跪,也從不出聲說話;曾經主張一夫一妻的邵勁此刻已半月和皇後形容陌路,但是對任一貼上來的女人,他也從來不假辭色;再往大裏說,過去邵勁是怎麽對待這個國家的,現在邵勁也是怎麽對待這個國家的;從這一方麵上看,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絕無不同。


    也許並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馮德勝忍不住揣測。也許皇帝隻是生了一個不好言說的病,皇帝隻是忘記了過去的一些事情?


    但如果隻是這樣,他又忍不住疑惑地想,為何皇後娘娘按兵不動?陛下此時正是需要娘娘的時候,哪怕此刻被陛下埋怨,也好過放任陛下的病情惡化下去?


    在馮德勝不動聲色猜想的時候,邵勁也在想自己的事情。


    半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將自己現在的身份和過去的經歷都搞個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此刻是皇帝,國號為華年號天統的天統帝,他知道自己的皇後叫徐善然,是前朝時期湛國公府嫡出的五姑娘。他知道自己與徐善然相識於總角,相知於年少,最後他如願以償地抱得嬌妻歸。


    然後就是長達六七年的戰亂,兩人互相依靠,感情甚篤。


    他在成為皇帝之後,將自己唯一的妻子立為中宮皇後,頒布一夫一妻取消妾製的命令於天下,甚至在皇子降生的第一年,就將皇後置於朝堂之上,分權給對方。


    真是一對模範帝後——他自己更是堪稱情聖。


    如果隻是這樣的話,不管皇帝也好,嬌妻稚子也好,都和邵勁沒有什麽關係。


    但邵勁在知道自己和徐善然成婚的始末之前,先一步自鏡中看見了自己的臉——那張臉似成相識,仿佛正是他看了二十年,憎恨了二十年的麵孔!


    而後他輕而易舉地知道了,這個身體的名字也叫邵勁,這個身體曾經的父親,曾經的嫡母,正是邵文忠與薑氏。


    這是我嗎?


    是的。


    這不是我嗎?


    是的。


    一次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來的微不足道的轉折,一個死於刀劍與烈火,一個登上九重君臨天下。


    這是命運最殘酷的捉弄。


    邵勁以為自己已經體會到了足夠的痛苦和憤怒,但他現在才發現,黑暗的深淵不可能有盡頭。


    他從沒有哪一時刻,感覺到如此的荒誕與屈辱!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番外預計三章結束,下一章會出現小包子=。=


    第一八二章 中


    現在在這座皇宮中的,她的丈夫,到底是哪一個人,或者是哪一個孤魂野鬼?


    徐善然自那一天晚上邵勁醒來之後,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三天的時間,她脖子上被掐出來的青紫還沒有消退,但曾經亂成一團的線索已經被一條條整理順服。


    相同的麵容、迥異的性格、對過去非常關注、在某些觀念與相關上和原本的人一模一樣。


    別人或許還沒有想到,但熟知前後的徐善然卻在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很像很像、很像她曾經知道卻沒有見過的一個邵勁。


    像曾經在所有人麵前,殺了父母兄長,在血火與刀劍中喪身,死後還要被天下人唾罵心肝脾肺腎都黑透了的邵勁。


    現在的這個會是那個時候的邵勁嗎?


    如果是,他是怎麽出現的?


    如果不是,那他又怎麽可能和原來的邵勁有同樣的想法、甚至又同樣的舉動?


    邵勁近來的種種一直都看在徐善然的眼底。


    這一點雖沒人說破,當事人雙方卻心知肚明。於徐善然而言,不管邵勁內裏的人究竟如何,這個軀殼正是她的丈夫,正是愛她入骨的男人,她不會容忍任何在這個時候將這個軀殼帶離她視線範圍的行為。


    於邵勁而言,他在那樣的時刻清醒,正是對這個世界最絕望最沒有耐心的時候,他本來就不想活了,現在被人硬生生塞到新的身體裏更煩得要死,要不是透過鏡子裏看見自己此刻和過去相交疊的容貌,別說皇帝了,就是玉皇大帝他都沒有興趣做。但不管是倒黴的普通人、皇帝、還是玉皇大帝,在邵勁身上總有一些也許愚蠢、也許不合時宜、卻被我們期望追求並宣揚的美德。


    他是一個好人。


    他做不出來占了另外一個人的身體,再慢待和侮辱另外一個人心上人的事情。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此後的後果就是在邵勁醒來的第十八天的時間裏,徐善然的父親,他的老丈人,徐佩東入宮麵聖了。


    邵勁是在禦書房接見這位國丈的。


    這時候他已經將過去的事情摸得門清了,那些有關他的,有關邵文忠和薑氏的事情最開頭似乎沒有什麽變化,真正變化的開端,是在他小時候去湛國公府做客的路上,沒有逃跑,反而拜了徐佩東為老師……


    沒錯,他至今還記得小時候的這一件事情。


    因為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那一天,那一次春日宴,都帶給了他一生難忘的記憶。


    ……那時候他是十二歲。


    ……那時候薑氏最愛做的就是在表麵上將他打扮成錦衣玉食的模樣,在私底下卻永遠不讓他吃飽。


    ……他並不缺愛,也懶得享受所謂伯爵府的金銀財產,一點都不稀罕有膽子生沒心肝管的邵文忠和心狠手辣惡毒成性的薑氏。


    ……那一天是他給自己計劃的逃跑之日。


    邵勁暗暗想著。


    他甚至還記得那天的細節。


    湛國公府裏頭非常大,好像有許許多多的樹和閣樓。他曾藏在一棵樹上,想要在離開前打碎邵方的一隻眼睛報仇、以及製造混亂。但在幾次猶豫之後,他終究不忍讓對方小小年紀就失明,所以罷手。


    他與那些小孩分道而走,走到湛國公府的一個沒人的小角落,打算點火製造混亂。


    最後火也點起來了、混亂也如願地製造出來了,隻是他在嚐試著趁著這個機會離開的時候,湛國公府的人已經趕到,而在他經過其中一行人時,那行人中相貌平凡但有著鷹鉤鼻的矮小男人嗅了嗅,突然指著他厲喝道:“他身上有硝石的味道!”


    當時他知道靠不住任何人,隻能立刻逃跑,可是湛國公府的人一鼻子就能聞出他身上的味道,現在又怎麽可能讓他輕鬆離開?


    那一天的最後,他被調查出身份,被送迴忠勇伯爵府。


    ……在此之後,邵勁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自己的膝蓋和肋骨上。


    ……都是屈辱,不提也罷。


    白日的光線在菱格窗子的切割下變成了均等的塊壘狀。禦書房內的擺設很簡單,除了書桌與書架,就是靠著窗戶、供以臨時休息的長榻。


    邵勁趁著徐佩東走進來行禮的機會看了一眼這位國丈。


    他在心裏想:隻是現在,隻是這個身體曾經的主人在當時湛國公府的事件中,不是選擇自己逃跑,而是被徐佩東收為了地址。


    這應該就是最初的開端了吧。


    人在前進的路上轉過一個小小的拐點,抓住一個微不足道的機會,命運就似魔方的五十四個麵,再一次經過旋轉,轉出截然不同的結局來。


    “老臣見過陛下。”走進禦書房的徐佩東沖邵勁行作揖禮。


    邵勁不知道這具身體之前是怎麽才稱唿對方的,他沉默了一下,試探性地說:“老師何必客氣?”


    徐佩東便抬起頭來,撫了撫下頷的長髯,神色很是舒緩平靜。


    自己沒有叫錯。邵勁心頭一鬆,從書桌後站起來,邀著徐佩東一同在長榻上坐下。伺候在一旁的宮女上來為他們沏茶。


    徐佩東端起來喝了一口,先與邵勁隨口聊了些雜事,等時間差不多之後,他突然一轉話題:“臣聽聞陛下最近與娘娘感情不睦,或有齟齬,可是有這樣的事情?”


    邵勁:“……”這種時候要怎麽迴答。


    他猶豫了片刻,含混說:“並無什麽大事……”


    徐佩東這時就笑了笑:“娘娘雖是一國之母,也是老臣與夫人膝下女兒。因幼時坎坷,老臣與夫人未免對其縱容了一些,若有叫陛下心生不悅之處,還望陛下不要與其一般見識。”


    “並未,並未。”邵勁連看都不敢看徐佩東的眼睛了。


    徐佩東這時候又撫了撫須,總算將自己最後要說的話說出來:“陛□為天下共主,年過而立膝下依舊隻有一子,於社稷並非大福。若陛下有心,不妨充開前朝採選之禮,廣納後宮以豐子嗣。”


    邵勁:“……”


    從天下各個地方採選身家清白相貌美麗的處/女進宮,想玩哪個女人就玩哪個女人,想搞什麽關係就搞什麽關係,從後宮到前朝還要說你這是為了社稷而犧牲——聽上去確實很有誘惑力,不是嗎?


    “沒有這個必要。”邵勁斷然說。


    “哦?”徐佩東不動聲色,反問似地看向邵勁。


    邵勁說:“一夫一妻製製定不過四年,所謂律法,法下約百姓,律上束天子,而今言猶在耳,朕豈可朝令夕改,視國法於兒戲?”


    邵勁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徐佩東這時也算是鬆了一口氣。


    現下的諸多與前朝不相符合的政策條例之所以能在全國的範圍內施行,歸根到底,都是依賴於邵勁身上的。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見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楚寒衣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楚寒衣青並收藏見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