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勁又問自己。


    然後他得出了答案。


    我並沒有做錯,我現在的憂慮,也許是防範於未然,也許隻是在初嚐了權利的果實之後無法抵製其帶來的誘惑。


    “我……不能這麽做。”邵勁一開始說得有些斷斷續續,但這一句之後,他突然流利了,他再次說,“我不能停止我所做的。是人都會犯錯,但皇帝的位置給了皇帝無限犯錯的權利,這是不正確的。”


    徐善然從頭到尾都沒有發表意見,此刻聽邵勁自己得出了答案,她也隻微笑:“那便是這樣。”


    倒是邵勁看向徐善然:“善善……”


    “嗯?”


    “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你認為我想說什麽?”徐善然問。


    “你應該知道我的做法……”邵勁從始至終都在堅持說著大白話,“往嚴重裏說,就是不能給我們的兒子留下一個好好的江山。”


    這迴徐善然沉默了許久,然後她反問:“若是我反對,你會放棄嗎?”


    沉默的人換成了邵勁。之後,邵勁很鄭重地說:“我不會放棄的。既然我在這個位置上,我能做到這樣的事情,我就一定不會放棄的。善善,你或許不知道,但我知道,這是正確的,這對於整個人類來說都是正確的事情,我沒有辦法做罪人,你也不能。”


    “嗯。”徐善然說。


    “我不會反對,不止因為你是我的丈夫,還因為所有的、毫不利己的公心,都不應該被反對。”她輕聲說,“正如那些善良而美好的感情,哪怕愚蠢,哪怕招致了不好的後果,也不應該被刻意打壓。”


    邵勁看著徐善然。


    他發現自己此刻竟然極為的平靜。


    就好像他早知道了自己的妻子會怎麽說,會怎麽做。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從來沒有想像過,當某一時刻,始終站在自己身旁的人會站在自己的對立麵。


    而對方確實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所以他看著自己妻子柔美的麵龐,又看著自己兒子活潑的模樣,腦海中突然就迸濺出了靈感的火花!


    他大叫了一聲:“我知道了!誰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什麽?”這一下子叫得突兀,徐善然也沒跟上思路,怔了一下。


    邵勁卻不揭秘,而是沖對方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先保密,等明天了你且看我。”


    “……嗯,好?”徐善然不太確定的說。


    兩人這都說話了好一會,才算告一段落,徐善然這時站起來替對方寬衣,在將衣服拿在手中的時候,忍不住想道:雖說看明白了這個男人很多,但沒有看明白的東西似乎同樣很多……


    就是那種——無從而來,無處可行的神秘感嗎?她自失一笑。


    從今天到明天也不過是一睜眼一閉眼的時間。


    這天晚上徐善然睡得有些熟,也或許是邵勁起身的動作太輕了,等她像往常那個時間醒來的時候,邵勁已經不在身旁了。


    她一時沒有想到邵勁昨日所說的事情,便在宮女的伺候下梳妝打扮,等到衣衫一一妥當之後,宮外突然有人前來,說邵勁哄不住太子,叫皇後速速前去安撫太子。


    徐善然登時一怔。


    她再走出宮外,看見來通報的人竟是馮德勝。


    她問:“這個時間……陛下在何處?”


    “陛下自然是在太和殿中。”馮德勝躬身說,“娘娘請隨奴婢一同前往太和殿吧。”


    短短一句話中透露的信息太多了。


    哪怕以徐善然之想,都未想到今日。


    她懷著說不出的複雜心情,重迴宮殿之中換了皇後朝服,再隨著馮德勝前往眾臣覲見皇帝的太和殿。


    她自後進入金碧輝煌的宮殿,第一時間聽見的是自己孩子的哭聲,接著她就看見了位於邵勁身後左側,一道薄紗簾攏之後屬於自己的位置。


    她在這個位置後停留了許久,目光所及,邵勁的背影屹立與前,而眾臣分列兩側,俱都躬身向下。


    她在後位上坐下,織金的裙擺拂於地麵。


    哭鬧的小徐被送到了她的手裏。


    眾臣下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史載:


    天統三年三月初八,帝協皇太子入朝,皇太子哭,後乃入。


    此二聖臨朝始。


    番外篇:籠中鳥,夢裏夢


    第一八一章 上


    邵勁忽然就醒過來了。


    在白日光輝都被斂去的夜晚,在長箭貫穿骨肉,在火焰吞噬皮膚時殘留的劇痛和燒灼感褪去之前,昏冥的神智變得清醒,已經不聽指揮的肌肉忽然又和神經聯線。


    接著,他不管鼻端嗅進的淡淡而舒緩的薰香,不管在微風中起伏著勾勒出盛景的帳幔,也不管蓋在身上的錦被是否溫柔而細滑。


    他飛快地從自己躺著的位置跳起來,垂在身側的左手閃電探出,在邵勁堪堪轉過腦袋,還沒有認真看清楚躺在自己身旁的人麵孔的時候,就扼住對方的喉嚨,將對方整個往上一提——


    蓋在身上的大紅錦被在這樣粗魯的動作下被蹭開。


    黑色的長髮蜿蜒而下,素白的中衣在紅與黑中若隱若現,他這時候才發現,躺在自己身旁的,被自己扼住的女人有一張太過美麗的容貌。


    她隻穿著一件單薄的衣服,在被自己扣住脖子之前手無寸鐵……看上去也並沒有太多的威脅——他的目光已經飛快掃過了對方的骨骼和肌肉,他這樣判斷著:這是一個漂亮而沒有威脅的女人——但這個念頭僅僅持續了一瞬,在下一刻,邵勁看見對方睜開眼睛,一雙美目寒光閃閃朝他看來。


    哪怕在前一秒和前二十年間經歷過太多惡意,在現在這種古怪的時刻,邵勁還是因為這道視線而感覺肌肉微微緊繃了一下。


    他手指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重了。


    被他扼住喉嚨的女人輕輕地悶哼了一聲,臉色已經因為缺氧而開始泛起薄紅。


    邵勁的手指僵了一下,又緩緩鬆開,隻保持著控製住對方,不讓對方叫、也不讓對方動的力道。


    不是同情,不是心軟。他在自己心裏念叨著。所有的同情,所有的心軟,早就被那些日復一日的惡意磨掉了。


    現在他隻是——有點奇怪。


    他正完好無損地和一個女人躺在一張床上,他們或者是夫妻,或者是情人。


    可這絕對不可能。


    因為他並不認識對方。


    因為一秒鍾之前,他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周圍隻有風的聲音。


    宮殿太大,邵勁不習慣有外人在自己的寢宮裏,徐善然因為每晚都與邵勁同住,晚間也絕不留人,哪怕是再貼身的侍女與心腹。


    這個時候,如果麵前這個人想要殺她,絕對不會有第三個人會恰好闖進來。


    徐善然用了“麵前這個人”,來形容邵勁。


    在她睜開眼看見對方的第一時間,她就能夠確定,麵前這個人絕對不是和他朝夕相對,起居與共的丈夫。


    這是誰?


    他怎麽會出現在風節的身體裏?


    徐善然想著,她的心越來越冷,理智就像是一把細密的梳子,慢條斯理地梳理著目前得到的所有內容。


    但與內心不相符合的,她的目光在和麵前之人的對視上反而越來越柔和,隻幾個眨眼的時間,她就像是剛剛從夢境中醒來那樣打了個哈欠,又麵露不悅,像對十分親密之人似地嗔道:“又半夜吵醒我,你還不知道我睡到一半醒來脾氣不好嗎?”


    她說著打了個哈欠,抬起手拍了一下扣在自己脖子間有如鋼鐵一樣的手腕,寬大的袖子滑到手肘的位置,露出一段欺霜賽雪的皮膚——但很快,顯示了自己衣衫底下並沒有藏著任何武器的徐善然就重新垂下手,迅速掩去自己露出的肌膚。


    她這時候像是醒過了神,微微蹙眉說:“先放手……風節?你怎麽這麽嚴肅,剛才做惡夢了?”


    ……風節。


    邵勁咀嚼著這兩字。


    這是這個身體主人的名字嗎?


    他垂了垂眼,遮擋一下自己的麵無表情,一邊緩緩收迴手,一邊想著剛才的“不可能”。


    前一秒鍾還在火場被人殺害,後一秒鍾就躺在精緻的房間裏和一個女人溫存。


    並非絕對的不可能,至少還有兩種可能性。


    一種是他他再次穿越了,另一種是他已經瘋了。


    而現在,他是穿越了還是已經瘋了?


    邵勁發現自己已經分不清楚了。


    他不想去看這個陌生而和又和自己此刻身體十分親近的女人,他的五指鬆了一下,胳膊已經垂了下來,垂下來的同時還僵硬地“嗯”了一聲,算是對對方剛才“做惡夢”的迴覆。


    跟著他就發現那個女人已經半跪著挪到床沿走下去,百子千孫的帳子如同水波一樣起伏,他的目光慢了片刻投過去,帳幕已經被鉤子挽起,從床上下去的女人拿了件衣服披上,看了眼角落的鍾,迴身沖他微笑:“也快到上朝時間了,先起來梳洗吧,等待會下了朝還覺得累,就再迴來補補覺。”


    徐善然用外衣將自己裸/露的肌膚與曲線遮得一絲不露。


    她保持著微笑,輕言慢語地說出了上麵的話的時候,心中已轉過百千個想法和準備。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宮外漸漸傳起了帝後不合的消息。


    要說這……簡直像是三月飄雪隆冬打雷那樣不可思議,畢竟別說是在朝圍觀的大人們,就是京中的普通百姓城外的混混無賴,又有哪個不知道新朝的皇帝與皇後乃是正正經經的國父與國母,別說叫皇後與自己共同上朝共享天下,就是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六天與皇後同起同臥的樣子,也不可能與皇後不合啊!


    但流言洗腦的威力正在於它並非由一個人,也並非隻聽見一次。


    當你一天兩天……過了半個月還能聽見,當周圍一個兩個……無數個人在說著同一個話題的時候,哪怕本來不相信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開始從眾相信。


    何況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市井之中的小民並不知道太多,但皇宮內伺候的宮女太監,當朝為官位高權重的大臣們,他們都不難以確定:皇後和皇帝確實有所分歧了——乃是因為他們已得到確切消息,因為皇帝已有足半個月的時間,不曾踏足坤寧宮之中了!


    天空之上,星子又換了太陽,兒臂粗的蠟燭在宮殿之中安靜地燃燒著,偶爾炸出一小個燈花,也像是感覺到了這周圍的靜謐,而悄無聲息地起,又悄無聲息地滅。


    馮德勝這半個月以來,都在禦書房中伺候著邵勁。


    現在的邵勁已經拿這個書房當了寢宮,他又等閑不與徐善然見麵,本已經習慣服侍邵勁上朝之後就休息的馮德勝也隻得再次出來,不分晝夜,盡量貼身伺候邵勁。


    他將邵勁批閱好的奏章整理起來,放在一旁,又在邵勁的目光投向另一疊還沒有處理的摺子堆的時候,適時地送上宵夜,勸道:“皇上緩一口氣,吃點東西墊個胃吧,這事情日日都有,哪能是一時半刻能做得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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