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這時旁邊悄然走來一個人,他穿著正六品的金繡鷺鷥官服,素銀帶子,皁皮靴,神色頗為謙恭。隻聽他對徐善瑞悄聲說,“我看王大人拿著之前您交上去的摺子。”


    徐善瑞心頭一動,微微點頭:“我知道了。”


    那人也不多留,隻笑著將徐善瑞麵前的杯子注滿水,隨即就告退了。


    徐善瑞這時稍抿了一口杯中茶水,整整衣裳,便站起身,往後頭走去。


    待進了後頭,與太常寺卿行禮畢,徐善瑞問:“不知大人叫下官進來有何吩咐?”


    太常寺卿為正三品官員,乃主管祭祀之所,尋常事物皆與宗廟祭祀有關,此番太常寺卿叫徐善瑞進來便正是為了此事。


    坐在桌案之後的主官已經是五十餘歲的知天命之年,他將徐善瑞之前交上的摺子挑出來,臉色沉沉地丟到對方麵前:“你之前寫好東西!”


    果然來意不善!


    徐善瑞心頭微微一沉,麵上卻穩得住,隻將那摺子拿起來飛快看了一眼,就知曉了內容——其實也並沒有必要特意多看,這段時間以來,太常寺真正重要的、經由他手中的,也無非就是一樣,乃寧王黃烙生母張婕妤之祭祀。


    這張婕妤本來是一介宮婢,不過偶然被昭譽帝幸了一次便懷有皇子,等皇子落地就提了貴人。隻是宮婢出身的女人一無殊色二無才情,並不能虜獲帝王的歡心,因而直至死的時候,也不過越了昭儀,到達婕妤的位份。


    如果寧王像從前一樣,隻被分封為王,那他的母親是婕妤是貴人又或者甚至沒有位份,都沒有關係;但現在眼看著朝堂團團動了起來,從上到下都在排演寧王封太子事宜——古往今來,何曾聽過太子的母親隻是個婕妤的?


    隨著太子名號的落定,張婕妤再享死後哀榮,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這份摺子的大麵上不可能出錯。


    徐善瑞不動聲色地想。


    而這老兒現在已經是半告老的狀態,往常也是素來不對他的行為發表意見,可以排除對方看自己不順眼這一可能。


    那對方又為何在今日,借著這件事忽然發難?


    是不是他遺漏了什麽?


    徐善瑞心中疑竇叢生。


    他念頭急轉之間,微微彎下了腰,用一種謙虛的口吻詢問道:“大人,不知下官這本摺子中有何疏漏之處?”


    鬚髮半百的老者看著自己麵前的年輕人。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曾經幽深的目光已無法抗拒地蒙上了一層渾濁的灰翳,但就算再蒙上兩層、三層、無數層,他的心眼也沒有跟著糊塗。


    他輕而易舉地就看穿了對方恭謙之下的那點漫不經心。


    也難怪。


    他同樣漫不經心地想著。


    出身富貴,仕途通暢,年紀輕輕就身居四品高位,在外地還做過一方主政說一不二,確實有本事驕傲。


    “看不出來?”老者問。


    徐善瑞又頓了一下,他從這句簡短的話中感覺到了一絲不對。他心頭一凜,精神真正集中起來,他又再次看了一眼摺子,飛快將事情前前後後都想了一遍,等確實想無可想之後,才陳懇說:“下官愚鈍,還請大人明示。”


    老者當然發現了自己眼皮底下的這一點小變化。


    還算有些嗅覺警惕。


    他想著,然後笑笑,輕飄飄說:“想不明白就迴去想明白。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再過來。”


    什麽?


    徐善瑞差點繃不住自己的表情,他近乎驚愕地看著自己的上官:這是在叫他……滾出去?怎麽可能——他怎麽敢?


    “還有什麽事?沒聽見我剛才說的話嗎?”老者用指關節叩叩實木桌麵,神色裏有了些不耐煩。


    “……下官知曉了。”徐善瑞頓了一下,他收拾好麵上的表情,再說,“下官這就告退。”


    太常寺卿“嗯”了一聲,端起麵前的茶杯,用蓋子撇了撇水上的浮沫,一直等到徐善瑞拿著那份摺子退到了門檻處,他才淡淡說:“你還年輕,又不像本官,一腳都踏進了棺材裏。有些事情,本官都不急,你急個什麽勁?”


    徐善瑞眼皮一跳,本要跨出去的腳頓時收迴來,再轉身向上司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得到對方的點頭之後,這才倒退著到了外邊。


    這一日剩下的辰光尤為難熬,等徐善瑞好不容易待到了下衙的時間,他幾乎迫不及待地登車迴府,找著從十年前就跟著自己的門客,將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對方,詢問意見。


    那門客是個中年落地書生,科舉不行,卻在各個府邸衙門之間混跡過許久,很是知道一些花樣。


    他聽得徐善瑞的話,沉吟許久,才說:“依學生之間,今日的關鍵隻怕是在‘急’與‘不急’之上。”


    徐善瑞在書房中踱步,也頗為懊悔:“這份摺子上得不會錯,張婕妤再往上提妃是應有之義。但既然內容不錯,就是時機不對。依我想,也正如先生所說,是我的摺子上得太快了。寧王在外的名聲素來是賢明謙遜的,封太子大典還沒有真正落實,這摺子如果此刻上上去,隻怕寧王是不肯落這個口實的。”


    中年書生便勸道:“東主不必太過心煩。依學生愚見,李大人最後那句便是對東主的提醒之意了。既然東主的上官還肯提醒,這摺子又打迴來而不是遞上去,事情就大有可為,我們隻要將東西壓一壓,等到太子大典即成之後再上就一切皆成了。”


    太常寺卿正是姓李。徐善瑞依舊眉頭緊鎖:“我擔憂的何曾是這個……”話到一半便不再言語。


    主客多年相處,中年書生也是頗知徐善瑞心思。


    其實剛才徐善瑞說他這份摺子上得太急了一些,如何又是表麵上的急躁了?


    寧王的名聲又不是今天才傳出來的,徐善瑞之所以提早上摺子,便是想著能不能借著這次的機會露上那麽一露,藉機走入下一任當權者的心裏——當然依著現在的情況來看,這個舉動就有點得不償失了,假設寧王為了素來自己的名聲,想要毫無瑕疵的登位,而這個摺子恰好在這當口撞入他眼睛裏,他為了自己的名聲,又要樹立威望,很難說會不會抓個典型大加折騰。


    要真走到這一步,對於徐善瑞來說就十分得不償失,歸根到底,他後台硬,就是毫無作為的慢慢熬,熬得也比這滿朝大多數人快得多了,何苦在這風口浪尖冒出頭去,叫人一浪把他給打下去?


    “摺子都是小事。”徐善瑞再擺了擺手,“這份這摺子是要過李大人的目的。李大人截了下來,跟我說這番話,大方向上就是對我示好;但除了大方向之外,他的態度有些……”


    “蹊蹺?”中年書生將那形容詞給補全了。


    “沒錯。”徐善瑞輕輕點頭,“若說是示好,為何語氣這般糟糕?若說不是示好,那為何特意將這件事點破了叫我知曉?”


    中年書生思索說:“李大人所表達的,未必全是他自己的態度。”


    徐善瑞示意繼續。


    中年書生又解釋說:“李大人年齡到了,又並無強硬後台,此時隻虛應故事,熬過了最後一兩年的功夫,安安生生退下去也就罷了。這樣子的人是不會輕易摻合入漩渦之中的,對於他而言,不管是東主這裏出事,又或者上麵出事,都不是他所樂於看見的,他唯獨求個安安穩穩……”


    徐善瑞這時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李大人這樣的態度,是因為上頭對我不甚滿意?他一麵提醒我,一麵也迎合上邊的意思?”


    中年書生肯定點點頭:“學生是如此想的。不過究竟是哪一方出了問題,還須東主再做探查。”


    徐善瑞點頭不語。


    對於天子座下高官雲集的京城上來,上邊隻是一個籠統的說法,若要具體到某一個人身上,這其中隻怕一雙手加一雙腳的指頭都數不完全。


    但如果再結合邵勁最近的舉動,那麽這二十開外的人選一下子就可以縮短到一掌之中。


    邵勁這些日子拜訪了不少人。


    但他真正在意的隻有三個。


    一個是昭譽帝身旁的馮德勝馮公公,一個是黃烙身旁的張少元張公公。


    這兩人是他早就見過的一等一的大璫,很多時候都可以直接代表昭譽帝與黃烙。


    但有關徐善瑞的事情,他當然不會在他們麵前說。


    徐善然又不是要直接拔起徐善瑞對上湛國公府,隻給一個教訓而已,就這樣還巴巴地告訴他們的話,那簡直是連“殺雞用牛刀”都無法形容了,蠢到不能直視。


    這一次事件中,真正關鍵的人物在於宮中司禮監的一位秉筆太監楊見江。


    司禮監乃是宦官之中最有權力的一個地方,其中設有掌印太監一人,秉筆與隨堂七八人。在馮德勝時期,一共有三個秉筆太監,其中兩個與馮德勝是擰成一股繩子的,而剩下的最後一個,好巧不巧,就是楊見江。


    所以在那一夜宮變之前,楊見江這位秉筆太監有時候混得連司禮監中的隨堂都不如,別說作威作福了,日常裏在馮德勝與另兩位秉筆的夾擊之下,可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怕什麽時候被人拿住了自己的錯處。


    但世事可謂瞬息萬變,一夜宮變,馮德勝與昭譽帝被軟禁西宮,那兩位秉筆也在混亂之中不幸身亡,偌大的司禮監中,他的地位竟一朝變作了最高的那個!


    這有朝一日權在手,要殺盡天下負我人還是早了一些的。


    十多歲進攻,起起伏伏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楊見江看得明白,皇爺被困,寧王馬上就要變作太子,再接著就是登基,連朝廷中最中流砥柱的謝閣老謝老大人也仿佛是默認了……大家都以為大局底定——可大局終究還是沒有底定的。


    寧王還沒有真成了太子,太子也還沒有繼位當皇帝。


    這局勢還是有變化的可能的。


    隻是皇爺那邊有馮德勝在,並且哪怕直到此刻,馮德勝也緊緊跟在皇爺身邊,而自己與馮德勝不對付,就算再投了過去花盡了功夫,也得不到好,不過是跟以往一樣夾著尾巴過日子;若是不投過去他們事成呢?那就輪到他和之前那兩個秉筆太監一起,再次在宮變的混亂之中‘不幸’身亡了。


    唯獨隻有一條路了。


    緊緊跟著寧王走,緊緊依靠著寧王,賣力氣幫寧王剷除異己,扶著幫著寧王登上太子與皇帝之位,再送那馮德勝上路,這才是真正的,萬事大吉。


    而做成這件事之後,那掌印太監一職他不與張少元爭,可提督太監一職,怎麽也該輪到了自己吧?


    當然這些也都是以後的事情。


    現在的問題是,他要怎麽接觸寧王,才能為自己掙得盡可能多的籌碼。


    寧王現在最在意什麽呢?


    昭譽帝。


    他知道許多過去的有關昭譽帝的事情。


    而現在的,昭譽帝的那些事情,知道的就隻有馮德勝,以及那個還能進出西宮的——懷恩伯家的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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