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或許還不太了解,那釵子正是代表著一十三家金銀酒墨商號的總理之權,這些商號在這些年裏,已經借著府裏的權勢開遍了大江南北,這些鋪子一旦被帶走,那些帳麵上的金銀還算小事,關鍵是其他……”


    楊氏欲言又止,但竇氏如何不明白?


    國公府現下不說蒸蒸日上,但離敗落也有好長一段的距離。竇氏可以清高的無謂那些金銀,但金銀之後的東西呢?比如各地傳遞上來的情報?各地收集上來的珍玩古物?這些總是不嫌多的吧?


    竇氏眼角跳了一下,臉色雖然陰沉,卻好似已經冷靜下來並開始思考了。


    楊氏便在心裏長出了一口氣,她用帕子按了一下眼角,眼眶立時便紅了:“再說府中出嫁女兒的嫁妝都是有定例的,這麽大的東西,是從明著走,還是從暗著走?若說要過明路,那些上門來求親的到底是為了小姑的錢還是為了小姑的人?而已經嫁出去的那些女兒,知道了這件事豈有不心裏難過的道理?再者說要從暗地裏壓箱的話,這些商號做得太大,背後沒有官麵上的人是壓不住的,到時候小姑要搬出的是我們家還是她夫家?若是我們家……”她稍稍一停,沒有將那‘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給說出來,隻續道,“若要夫家幫襯,到底是瞞不住的。我們不會去算計小姑的東西,夫家的那些人不會算計嗎?到時候也隻怕平白生出許多事情來,不管如何,那東西在小姑手中,都是禍非福啊……”


    這麽一長串話下來,竇氏臉上的神色已經淡淡,連最初的陰沉都不復見了。這時她問:“你說完了?”


    “是。”楊氏低聲迴應。


    “說得倒也不錯。”竇氏評價。


    楊氏沉得住氣,心道這時候便該由婆婆暗示然後她上去做那惡人了。她是近兩年才和丈夫從外頭迴到京中做官的,往昔雖和徐善然沒有太多接觸,但零零總總的還是聽過許多消息。這些傳得玄玄虛虛的消息不能盡信,但也不能一點都不信,再結合徐善然此刻的動作,可想而知對方不是個好相與的。


    這樣的話,八成還是得像之前一樣,去何氏那邊哭上一場,若是由何氏直接將那東西要來……這邊楊氏正想得關鍵之處,就聽坐在上首的竇氏平平說:“說得雖還算不錯,我倒有個疑惑,你是從哪裏知道這許多事情的?”


    楊氏鎮定說:“是我娘家那裏……我娘家曾和老太太的幾家商號打過交道,後來留心著,便知道了一些隻鱗片抓的消息,再加上媳婦後來嫁入府中,兩相印證,就……”


    竇氏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碧螺春茶注入杯中之時,白絲如柳絮紛揚。


    她用蓋子颳了刮茶沫,端起來啜了一口。


    “瑞兒除了這些,還有跟你說了什麽?叫你去做了什麽?”


    楊氏臉色大變:“母親何出此言!”


    竇氏冷冷說:“媳婦要幫著丈夫瞞婆婆,無可指摘;但你還是我外甥女,怎麽,也要幫著表哥瞞我這個做姨姨的嗎?”


    楊氏神色數度變換,雖有心要再替丈夫遮掩一二,但竇氏積威甚重,她最終還是不敢再行妄言:“母親,老爺他,他……也並非單純是為了那些銀子……”


    徐善瑞當然不單純是為了那些銀子!


    他官運亨通,年紀輕輕就是四品朝廷命官,上有家族庇蔭,下握自身才學,對內夫妻和順子嗣聰穎,對外遍交好友工於政事,向來不將一些金銀財寶看在眼中。


    他爭的隻是一口氣,一個名分。


    一個堂堂正正嫡係繼承人的名分!


    在楊氏跪在竇氏身前的時候,徐大老爺也麵沉似水。


    無獨有偶,徐善瑞也正跪在自己父親的麵前,隻是相較於已經開始心慌的楊大少奶奶,徐善瑞和其父如出一轍的臉上也有著同樣如出一轍的神色。


    他雖跪著,卻沉下自己的臉;雖認錯,卻隻為孝道,不以道理。


    “你到現在還不知錯?”徐佩鳳問。


    “孩兒何錯之有?”徐善瑞反問自己的父親。


    “為何要對你五妹妹出手?”徐佩鳳問。


    “父親亦並非不知五妹妹手中究竟有什麽東西,依孩兒之見,那東西雖好,在五妹妹手中也未必真好。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何不做個別的選擇,如此也算兩廂便宜?”徐善瑞說,復又淡淡言道,“再者說,孩兒做了什麽?孩兒可有構陷、汙衊、引誘、乃至陷害五妹妹?如果都沒有,孩兒不才,當不上父親的‘出手’二字。”


    自己的兒子自己的知道。肯在此刻說出這一番話,足見對方心頭已是憤懣難耐。


    徐佩鳳審視徐善瑞:“你是想要那根釵子,還是想要別的?”


    “不過一根釵子而已。”徐善瑞哂笑。


    “那就是想要別的了。”徐佩東點頭,“你父親我現在是國公爺,你是我的嫡長子,你弟弟頑劣不堪造就,你妹妹最後還是要嫁人的……你如何會覺得你自己地位不牢?”


    徐善瑞沉默片刻,接著長拜而下:“父親大人容稟。”


    “我聽著。”


    “父親雖已是國公爺,然祖父尚在,事事未嚐能一言而決,而以孫兒旁觀,祖父近年來尤為習慣五妹妹,不止事事都叫五妹妹參與旁聽,五妹妹凡有諫言,也無有不允,更甚者連家裏的門禁,對其也恍然如無物。”


    “依你所言,你覺得你妹妹一無是處?”徐佩鳳問。


    “並非如此。”徐善瑞說,“妹妹卻有超過許多同齡少女的本事,但恕孩兒直言,妹妹究竟是女子,女子天生便不應該做出這許多事情來。妹妹現在固然為了我們做過許多事,但我們真正需要她做這麽多嗎?若有朝一日,妹妹所做之事被人發現,她該當如何?我們家又該當如何?這些事情,這些抉擇,本都可以不必發生的。”


    “你所慮甚是久遠。”徐佩鳳也嘆道。


    “父親……”


    “起來吧。”徐佩鳳擺擺手,讓自己的兒子從地上站起來。而後,他就在這幾步之外,上上下下,徹徹底底的打量了自己的兒子一會。


    “你果然長大了。”徐佩鳳說。


    “父親……”


    “我並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徐佩鳳笑道,“不過你既然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當然就能把事情做好吧?”


    徐善瑞一陣錯愕又一陣好笑。


    父親這是在暗示他要手段漂亮的解決這件事?不能叫五妹妹鬧出個什麽事情來,這樣祖父不高興了,大家的臉上也須不好看?——可他真覺得有些好笑。


    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小女孩家家,連門都不能出上幾次,就算真有些靈慧,父親又怎麽真能覺得他會把事情辦出紕漏來呢?


    也許父親的態度,正是祖父所有的態度?


    否則他的五妹妹怎麽會在歷來隻有國公府繼承者一脈能夠出入的書房中與他平起平坐?


    其實就算那根釵子代表著富有四海又怎麽樣?


    ……自家父祖的態度,自己的地位,自己五妹妹的地位,才是他真正無法容忍的!


    ——就算他的五妹妹不過兩年就要嫁人了,這又如何?他這個嫡出子,嫡長孫,真的隻能等到自家的五妹妹離開了,才從她手中撿上一個漏,能夠真正的長長地唿出一口氣來?


    開什麽玩笑呢!


    得了父親的暗示,徐善瑞不再多留,很快就自書房中退出去。


    徐佩鳳這時轉過屋中簾子,來到後廂房處,看見了坐在那裏慢慢搖著蒲扇的人。


    “父親。”他說,“我看善瑞一帆風順太久了,正需要栽一次跟頭來醒醒腦袋。我準備——”


    老國公卻笑道:“你可不要動手。”


    “父親?”徐佩鳳怔了一下。


    “小孩子的事情讓小孩子自己去解決就好了,大人何必硬要摻和呢?”老國公神色淡淡,“你真要出手,就算善瑞栽了跟頭,難道會心服口服?隻怕更助長了他的憤懣之意,疑心我待他不公呢。”


    “這混小子太狂悖了。”徐佩鳳不免皺眉,“但五丫頭雖說十分不錯,可究竟不能和善瑞比……”


    老國公又笑了起來,他看著自己的兒子,詢問對方:“你知道我為什麽對善姐兒那麽好嗎?因為她是我孫女?她能討我歡心?難道瑞哥兒就不是我的孫子,不能討我歡心了?”


    “在所有條件相同的情況下,我對她好,因為她有我對她好的價值。”


    “她是一個姑娘家,沒錯,但她夠厲害,她比她父母厲害,所以老四夫妻不會出現在內書房裏,她能夠出現;所以瑞哥兒覺得我在幫著善姐兒打壓他,我也確實在這麽做。”老國公輕描淡寫的說,“現在瑞哥兒醒悟了,這很好。他去找他妹妹的麻煩,也沒有什麽不行的,他如果真的完成得漂漂亮亮,就證明他有被我捧起來的價值,我捧起他又怎麽樣了?”老國公說。


    “那如果……”徐佩鳳一句話沒有說話,突然悚然一驚:自己這是在想要說什麽?是在擔憂兒子真正栽了個跟頭嗎?他再想老國公的話,心頭又似縈繞出一絲陰影。


    他多多少少,也和徐善瑞一樣,覺得老國公對善姐兒有些偏心和喜歡。


    但相較於自己的兒子,他對於這點倒十分看得開,說到底了,終究是要送走的,女孩子過得不容易,多疼上一些也就多疼上一些,自己父親再疼孫女,還能真將整個國公府陪送出去?


    可是實際上呢?


    老國公疼孫女,隻是因為孫女有更高的價值,有值得更疼的價值,值得為她踩其他孫子女的價值。


    委實是太狠了。


    嬌貴的女兒家尚且如此,那自己的兒子……


    他再張眼去看老國公,就見自己的父親似看透了他的想法,意味深長說:“當然,如果他沒有辦好,那也隻是現在這種局麵而已。你是我的長子,他是我的長孫,又沒有做錯什麽大事,怎麽可能會有地位動搖之虞呢?”


    遠在慈恩寺的徐善然並不知道徐佩鳳父子的密語,但楊大少奶奶的一係列活動卻不能瞞過她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了。


    第一一三章 剁爪子(一)


    夫妻兩迴到居所的時候,臉色都並不太好看。


    伺候在屋子裏的下人也跟著大氣不敢出一下,隻有楊大少奶奶身旁的媽媽,仗著小時候餵過主母的臉麵,乍著膽子上前提醒自婆婆處迴來臉色就一直不好看的大少奶奶:“奶奶,老爺迴來了……”


    楊大少奶奶豈真要自己的媽媽提醒?


    在徐善瑞甫一進門的時候,她就自炕上下來,走上前悉悉索索為丈夫寬衣,同時低聲說:“老爺,我今日將那事問了問婆婆,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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