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徐善然雖說不動心,卻也跟老國公一樣,真正煩心這件事。


    老國公是長輩,在可以以孝道壓人的時候還不敢真的直接就一言而決,無非是考量著父子關係家族安穩;而她是小輩,就算再是巧舌如簧,也不可能說動父親母親無視這麽大的缺點,到時候想要成功,怕隻有將生米煮成熟飯,先做了既成事實。


    可是這樣又有別的煩惱:一來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沒有了名聲就叫旁人看輕,到時候不止別人看你沒有,隨時能夠一腳踩上來,便是自家人也羞於與你為伍,智者所不取也;二來這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尚且沒有達到目的,便要先教父母愁腸百結,她此番迴來所為在何?無非就是家人一世安康,這種先教家人傷心的事情,對徐善然而言,是能不做就不做的。


    徐善然沉吟片刻,隻說:“父親與母親那邊便是要找也沒有這麽快。祖父且寬心,我心裏已有成算,這次就一併解決了吧!”


    說著解決的時候,她腦海裏還同時隱約浮出了另一個人來。


    是邵勁。


    她從很早就知道對方喜歡自己,本一直沒有在意:實際上最開頭何默不是隱隱約約有這樣的想法?也不過叫她一席話再過段時間,便徹底打消了這個想法。


    她覺得邵勁應該也是這樣。


    沒有足夠久的接觸,沒有足夠多的了解,隻憑一兩麵的好印象,要將“喜歡”數年如一日地維持下去,簡直像是個笑話。


    她並不忌諱再和邵勁接觸。


    和邵勁接觸得越多,對方就越了解她是什麽樣的人,那點隱隱約約的喜歡自然而然就會消散。


    但現在已經八年過去了,邵勁對她的想法一如當初。


    她也再不可能用“再多接觸久一點對方就不喜歡自己了”這個說辭來敷衍自己。


    她實在不知道邵勁喜歡自己什麽,與邵勁結締也並不在她的計劃之中。


    若是邵勁這個人平平也無所謂,反正她是閨閣中的女子,隻要不願意,邵勁哪還可能再見到她?但問題是她對邵勁並沒有惡感,而邵勁本身也是她布置中一個很重要的棋子……如果能解開對方的心結,將事情波瀾不驚的揭過是最好的。如果不能……需要放棄對方嗎?徐善然想,又在心裏緩緩搖頭。


    也不必,這麽多年來,也足夠她將對方看清。邵勁並非林世宣、甚至她這樣的人,他絕對做不出得不到就要毀掉這樣的事情來。


    可也正是這樣,便叫她有手段都不好施展出來……實則在徐善然想邵勁的時候,邵勁也確確實實在想著徐善然。


    不過他此刻的處境說實話真有點兒微妙。


    今日邵勁和任成林等一行人本是因為徐佩東放大家假,所以才聚在一起打牌的;但沒打過一會,徐佩東就又遣人來叫,一眾人當然又收拾東西迴到徐佩東這裏——然後就看見了上門投拜帖的一個學生。


    若是其他學生也就罷了,但偏偏這個學生十分有名氣,被譽為江南三大才子之首,又是下屆考試中被看好的奪魁人選,連宮中的聖上都有耳聞……總之除了邵勁之外,其他人都私下裏互相看了一眼。


    接了拜帖把人迎進門,又叫迴了自家學生的徐佩東笑道:“賢侄不必拘束,寬坐就是。”


    林世宣笑道:“學生在家鄉就久聞先生美名,今日冒昧前來,隻盼先生不吝賜教。”說罷便將近日所做策論自袖中抽出,恭恭敬敬地遞給徐佩東。


    徐佩東微笑著點點頭,旁邊自有僕人將其接過轉交而上。


    實則這次的見麵還頗有些偶然性。


    林世宣的拜帖是在三天前遞上門的,徐佩東本來並不準備這麽早見對方,但今日何氏發了一通火之後,他倒是心頭有些惴惴:妻子與公爹沒有接觸自然不知道,可能還以為這隻是父親的一時興起,可作為人子,徐佩東心忖著那將女兒嫁給個癆病鬼一事,隻怕父親是有七八分認真的,若再不及早將人看妥當,隻怕父親一時不耐煩,直接就定了下來,到時候就真的是不答應也得答應了。


    為今之計,怕隻有先看妥當了人,再將事情速速辦掉才好!


    而這三人裏頭,雖都是高門望族一時俊彥,但江南文風本來就比江北更勝,尤其林世宣現在還有江南第一才子的雅稱,又是來到京中就巴巴地遞拜帖過來自稱學生的人,態度十分誠懇,徐佩東既想見人了,自然不會多做旁顧,當先就選擇林世宣作為第一位。


    那篇硬封皮的策論被下仆遞到了手上,徐佩東翻開一看,就先為這一筆龍飛鳳舞的好字點了點頭。


    他說:“你們先去玩一會,我看看這篇文章。”


    這時候也不用其他僕役代勞了,時常在國公府跟著徐佩東讀書的何鳴何默就先帶林世宣去逛那花園,又隨意找著那考試的題目說閑話。


    林世宣言笑晏晏,不止華章佳句信手拈來,連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明顯的風儀與氣度。


    若是徐善然現下在這裏,隻怕要笑上一聲:到底年輕,不夠渾然天成。


    可是現在這裏的隻有和林世宣同年的青年,因而大家一見,便又暗自對視了一眼。


    自古以來,師徒關係便如同半子那樣,不止學生對老師恭敬尊重,大多老師對學生也十分親近。


    現下徐佩東和何氏雖然不可能將自己女兒的婚嫁之事告訴幾個弟子,但這些弟子久在徐佩東身旁服侍,這邊聽一鱗那邊聽半爪的,也都將事情推測得七七八八了,尤其他們與徐善然的關係還非同一般,更多少知道老國公想將徐善然嫁給楊家三子,這楊家麽,要說也是高門大戶,但偏偏這個三兒子自生下來後就纏綿病榻,好不容易長到二十來歲,據說連床都要下不了了,現在楊家是心急火燎地找人結親,外頭都在傳這要麽就是在找人沖喜,要麽就是趕緊的至少叫自己兒子成了個男人再死。


    總之不管是誰,要真被楊家人的熱情所感動將閨女嫁過去,就是妥妥的坑閨女,嫁過去好當活寡婦的。


    本來國公府的招牌擺在這裏,楊氏就是再怎麽樣也不至於將主意打到徐善然身上,他們家就算都死絕了要斷根也輪不到國公府出女兒去救,可要命的是老國公竟隱隱約約地透了這個意思,而就他們所知,徐善然不說願意,至少也是默認的……大家一起長大,幾人雖麵上不說,心裏也著急得很,今天看了林世宣這樣的風儀,幾個人當下也有些惺惺相惜,何默以眼神示意何鳴:我看這人不錯,姑父眼光很可以!


    何鳴同樣用眼神迴答何默:你別多事。


    何默:我哪敢。


    何鳴:真別多事,姑父有自己打算的。


    這邊雙胞胎一下子不說話了,任成林雖也在場,到底是武人,不太與林世宣聊得來,邵勁隻好自己上前,接過話題與林世宣說起來。


    林世宣臉上一直保持地淡淡的笑意,從頭到尾都溫文有禮,叫人實在討厭不起來。


    邵勁也不至於討厭他。


    他隻是心頭嘔血還要強撐笑臉,把自己憋成了內傷而已。


    第六十一章 兩個男人


    “風節兄。”林世宣沖邵勁拱了拱手,“兄之前所做《浙江十策》我曾拜讀過,深以為然也,不說其他,光隻土地兼併一策,便如兄所說,事急則敗,事緩則圓。”


    哪怕正為林世宣嘔血的邵勁聽得這一句話,也不由微微一怔,心道這篇早期寫出來也不知丟到哪個旮旯角落的文章怎麽被林世宣也翻出來了。


    這是當年他剛能開始寫策論沒多久,從徐佩東這裏看到邸報,上麵講的江南那邊又賣出多少多少織錦收入多少多少銀兩什麽的,於是他同時做了一個簡單的計算,計算江南那邊要出口這樣多的絲綢,最終需要侵占多少種糧食的土地。


    這個時候有後台就是有好處,邵勁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拿到第一手的官方資料,還能夠在同時聽到源源不絕的這個村子又破了產,那個村子餓殍一地的消息。


    可最後計算所得出的結論是,雖然有人死了,可更多的人還是艱難的活著,而那些士族階級又擁有了更廣的土地更多的利益,所以讚歌一路從江南唱到京中,將謝閣老的聲望很是提了一番。


    邵勁當時的策論寫完的時候,也給過徐佩東看。後來徐佩東與徐佩鳳談論這件事情的時候也沒有避開他,徐佩鳳就直言了:


    “鬧不出亂子來,白銀又確實流入了,士族和皇上這裏都拿到了銀子,上要感他公忠體國,下要贊他做事周全,他自己竟還兩袖清風,這謝閣老是個人物啊。”


    閃現的迴憶很快就結束了。


    邵勁站在林世宣身旁,看對方眉目疏朗笑意融融,心道這人本身條件過硬就算了,還這麽有心,確實叫人討厭不起來。


    再說要單論家世,自己也確實比不上……這個實在沒法比較,投胎靠運氣啊!


    這麽一想,雖然心頭還是悶悶的,但梗在喉嚨裏的血塊倒是消散了一些,邵勁的笑容也自然了一點:“那時候胡亂寫的,沒想到純之兄居然看過。”


    林世宣說:“雖言不上佳,但難得風節兄有此耐心一一驗證,其中數算之學尤為精深,我在數算上也有些心得,但看了風節兄的那篇文章,才知道自己懂得實在太少了。”


    ……你如果在讚美我的時候能不順便踩一腳我的文筆,我會更高興的。邵勁看著林世宣想。


    林世宣當然不能知道邵勁心中所想,但這並不妨礙他敏感地察覺到邵勁有話想說,他隨手接過下仆遞來的茶,端著喝了一口,指著麵前的一從花圃說:“參差錯落藏牆腳,百花爭放它含笑。風節兄剛才想說什麽呢?”


    這隨口作詩的本事邵勁心知自己是再騎兩匹馬也趕不上,敷衍著又覺得林世宣的笑容頗有熟悉感,好像怎麽也討厭不起來……他納悶地將自己熟悉的幾個男人腦袋裏過濾了一遍,沒找到熟悉的源頭;又將另一個性別的熟人也加入其中,如此之後,他終於發現了熟悉的來源,隻是這個來源當場就叫他怔了怔,一時也說不出自己的感覺。


    善善……五妹妹啊。


    巧合成這樣真是……


    他五味雜陳地想著,恰好這時徐佩東已經看完了那篇策論,大家都坐迴了座位,他也就挑了個角落自己陰鬱的坐著,不需要再裝樣子了。


    敞庭中的眾人注意力都並不放在邵勁身上。


    徐佩東看完那篇策論之後,雖招唿眾人迴來坐下,卻並沒有立刻開口,而是掩卷沉思:文藻華美,筆鋒犀利,難得的是破題精準,起承轉合嚴絲合fèng,確實有自己的見地。


    要說來年的考試他會拔得頭籌,也並非胡吹大氣。


    徐佩東又去看坐在自己身前的林世宣。


    隻見對方少年英俊,眉目清正,舉手投足間無不展示著世家自小養出來的禮儀氣質。


    徐佩東至此便滿意了六七分,當即笑著與林世宣引了茶,又與其說些那篇策論中的內容,不過多久,環佩相撞的清靈之聲就同似有若無的暗香一起飄來,一位著翠綠衣裙女子捧著茶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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