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山,河東道東部第一山。


    此山五峰聳立,破雲出岫,且峰頂平坦如台,如眾星拱月般傲視群山,遂又被稱為紫府山。


    山上盛夏之際清涼如水,山風拂過,令人靈神澄澈,心曠神怡,不過此時正值寒冬臘月,傲立峰頂台石之上,直覺冷風刺骨,無絲毫觀賞雅致。


    距離那場驚天動地的鬥法已然過去數日,至今想起仍然後怕不已。


    當日掌教真人顯化意誌離開後,因為有普濟大師在,玉虛觀主蕭晗宸再如何不甘,也奈何不了他們了,最後隻能甩下幾句狠話後,匆匆離去。


    普濟和尚也迴到晉州城,夏侯淳請他去給晉州城的那家人送一封信,並給幾句承諾,至於究竟說了什麽,慕容煙她們暫時不知。


    值得一提的是,因為雲霄十三皇子蕭世龍之事,本是隱姓埋名托身於慕容煙身側的覆麵人卻突然告辭,慕容煙猜到她此行目的地,更知道對方想要做什麽,她提出陪其北上,或者隨夏侯淳一同北上。


    但都被她婉言拒絕了,並且以“這本就是她造的孽,不應也不願連累旁人”堵住慕容煙後麵的話。


    夏侯淳等人也隻能作罷,遙祝其心想事成,後會有期。


    今日嘛,她們特隨夏侯淳上這清涼山一觀。


    夏侯淳冒著沁脾心涼的雨雪俯瞰下方,但見千裏飄雪、冰條垂掛,寒霜封殺了青山中的一切生機與飛禽走獸,隻剩下白茫茫一片。


    他輕吐口溫熱之氣,瞬間白霧消散,凝結成霜,冰冷寒氣透著喉舌,朝著五髒六腑竄去。


    身側數人神情各異,識蟬跺了跺凍得僵硬的雙腳,雙手不斷哈氣,再摸了摸被灰白頭幘緊緊包裹的光頭,嘴裏一邊罵罵咧咧,“這該死鬼天氣,簡直要凍死佛爺啊。”


    此刻的識蟬腳上不再隻套著苦行僧人式的樸素布鞋,而是換上了產自晉陽城紡織商鋪特製的登山錦緞靴,身上罩著繡有淺白雪蓮與銀紋嘯天虎的束身長袍,厚袍棉襖,狐絨圍脖,滴水不漏。


    而且渾身上下精氣神十足,活脫脫的年輕俊逸的世家公子哥,與身側身著白龍魚服的夏侯淳不遑多讓,兩人站一塊,便是這壯闊雪峰清涼山的一大景觀。


    便是快要將無情道修至小成之境的天心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更不用說眉眼泛春、幾近迷離的慕容煙了。


    不過她們二人的目光自始至終都隻在一人身上。


    倘若說初始她隻是想利用夏侯淳這個大靖太子的話,那麽現在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究竟為何願意隨他出生入死了,畢竟這千裏追隨,說沒產生丁點那是不可能的。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她已對夏侯淳產生了一絲情愫。


    她明眸忽閃,似被飛雪遮住了眼,紛紛揚揚的晶瑩雪瓣飄落在彎弧睫毛上,淋濕了她的眼角,也顫動了敏感而又孤寂的少女心。


    寒風襲來,綴有南海蚌珠的鏤空玉簪輕輕搖晃,在空中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呤聲,涵煙芙蓉髻之下,細若遊絲的三千黑發被雪花覆蓋,與削肩下的朱紅鳳凰裳隨風飄浮。


    無聲靜雅,驚豔卻不失浮誇,且與山間雪峰、蒼茫雪原構成奇特美景,宛若萬裏雪域中的一點紅。


    錦繡羽衣輕振,她纖細素指扣握戰後贈予她的南柯劍,透人涼意自掌心傳入心肺,她眸中迷離漸消,恢複清明平和之色。


    在她身側,時不時瞥她一眼的天心則樸素的多,墨綠束發簪下的黑長直無聲垂落,冷冽淡漠的眼神環視一周後,便再次將目光放在慕容煙身上,顰眉問道:“又不是去與情郎相會,打扮這麽妖嬈做什麽?”


    慕容煙唇角一勾,舌津微甜,她轉頭嫣然一笑,皓齒輕啟:“曆經劫難,九死一生後,就不能容許我打扮一番麽?”


    天心輕嗤,不屑一顧地道:“這荒郊野外,雪域冰峰之上,連個鬼影都沒有,打扮給誰看?這不是給瞎子拋媚眼,白費功夫麽。”


    慕容煙淺淺一笑,“天心姐莫不是把他們忘了?”


    她眼珠子一轉,“說真的,以天心姐你這般的仙姿國色,一旦入世,不知道會讓多少世家俊彥魂牽夢縈,若是再稍加打扮一番,恐怕連那些清心寡欲的和尚都要動了凡心咯。”


    “死妮子,你說什麽呢。”如此虎狼之詞,連天心都忍不住臉色一紅,恰似天邊晚霞,又若熟透紅桃,嬌豔欲滴。


    慕容煙認真的看了她一眼,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加之常年冷若冰霜,有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宛若在冰原上獨自綻放的寒冬臘梅,冷傲而聖潔,高貴而清淡,讓人想親近都難。


    但拋去這份冷冰冰的氣質不說,單隻淡雅脫俗之聖女仙姿音貌,足以令天下無數英雄豪傑垂涎三尺,而且由於功法之故,天心身形窈窕,顏容也越發的冰肌瑩徹、白璧無瑕,宛若出水芙蓉,美若天仙。


    唔,至於江湖上新出的胭脂榜上的美人,仍然稍遜她一籌。


    倆人有過一段共患難的經曆後,關係更勝從前,而且她深知無情道一脈的功法特點,一旦修煉此道,便不近男色,否則一旦墮入情劫,輕則功力大退,重則修為盡失,危及性命。


    故而在慕容煙看來,天心絕不會與夏侯淳有感情糾葛,她很放心,即便天心成為夏侯淳的‘俘虜’,朝夕相伴,她也沒有絲毫吃醋的心思。


    她眸中閃過一絲狡黠,靠近天心,吐氣如蘭。


    天心顰眉,她覺得這妮子最近愈發放肆了,尤其是隨著某些心思再也掩藏不住時,更加的肆無忌憚。


    “天心姐姐,你說這男人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呀?”慕容煙撐起光滑下巴,掛靠在天心香肩上,眸中帶著三分疑惑兩分忐忑以及五分少女的嬌羞與難以啟齒。


    聲音低弱,無法傳遠,隻會隨風而逝。


    天心斜斜忒了她一眼,輕嗤道:“怎麽,思春了?”


    “哎呀,討厭!”慕容煙大窘,粉頰染霞,略帶羞赧地問道:“妹妹是想說,這時間男人是否都喜歡漂亮的女子?”


    喲嗬,這是對自己沒信心了啊。


    常言道,女為悅己者容,今日慕容煙如此裝扮自己,自然不言而喻。


    天心腦中微微思索,便知曉了慕容煙怕是起了暗相思,但因為那人並未明顯露出追求之意,故而有些忐忑不安。


    畢竟夏侯淳自幼深居禁宮,常人眼中難得一見的絕世美人,在偌大太康隨處可見,或許真有可能不稀罕美人兒也未嚐可知。


    甚至往壞處想,傳言某些世家大族的貴公子喜歡兔兒爺,不納女色,喜常人所不能之好,天心瞥了眼前方那道俊逸背影,暗忖也不知道那人是否有這癖好。


    天心瞅了瞅慕容煙,蛾眉彎曲,眼角似狐,媚意天成,不施粉黛,更不需濃妝淡抹,便如朝霞映雪,綽約風姿遺世獨立,不說傾國傾城,但也算得上沉魚落雁,身形婀娜,近看豐盈窈窕,遠則風嬌水媚,風華冠蓋群芳,道一聲‘天姿國色’亦不為過。


    天心嘴角微翹,瞥了一眼不遠處峰石之上的那道身影,努了努嘴,“男人自然喜歡貌美如花的女子,他也不例外,可你說為何見了咱們後,未曾如狼似虎的急吼吼衝上來?”


    “為何?”慕容煙疑惑問道。


    她目光清淡,聲音幽幽:“因為他很聰明,知道一上來就動手動腳,會讓我們覺得他好色輕浮,不值得依托,而且也深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故而采取了一種迂迴的方式。”


    說到這裏,她目光莫名一閃,嘴角微翹,戲謔道:“譬如放長線釣大魚,先引誘你我上鉤,再慢慢誘騙入其轂中,最後被他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慕容煙聞言一紅,輕啐一聲後,微嗔道:“天心姐你說什麽呢,世兄才不是這樣的人。”


    天心輕嗬一聲,也不解釋,日久見人心,日後慕容這小妮子就知道夏侯淳脾性如何了。


    不過到那時,這小妮子能否逃出夏侯淳的魔掌都不一定,甚至說不定真被他拿下了,這妮子轉頭會幫著她男人算計別的女人。


    她暗自癟嘴,男人的嘴,騙人的鬼,這可是她師尊親口對她說的,經常耳提麵命的告訴她,這個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男人的話。


    “那天心姐你覺得,世兄喜歡什麽樣的女子啊?”


    天心嘴角勾起弧度,似笑非笑地看著慕容煙,她也不點破,隻是悠聲問道:“首先必然是有傾城之貌的絕世美人兒,再就是有吸引他的特別之處,最後便是家世咯。”


    慕容煙眼神迷惘,微微皺眉,“喜歡一個人,跟家世也有關係?”


    瞥了一眼慕容煙,天心決定先潑這個小妮子一盆冷水,漫不經心地道:“對別人而言,自然無關緊要,可他是太子,日後極有可能還是東靖皇帝,所以他的女人必須在身世、樣貌、見識以及能力等方麵配得上他才行,否則連東靖朝臣那一關都過不了,更不用說龍椅上那位了。”


    她負袖而立,卓爾不絕的氣質展露無遺,颯爽的英姿勃然,但說出來的話卻令慕容煙緘默不語。


    “簡而言之,要門當戶對!”


    慕容煙眼簾低垂,她有些低落,這一刻她想到了太康中的那位女子。


    據世兄說,那位蕭相嫡女才是他的心上人。


    而且觀其姿態神色,兩人似乎早已私定終身。


    她覺得嘴角有些發苦,眼角微澀。


    沉默半晌後,她螓首微抬,強自解釋道:“天心姐你怎說到婚姻上去了,我不過是想要問問世兄心上人罷了。”


    天心思索了一下師尊曾對她的諄諄教誨,毫不客氣地冷嗤道:“不以結婚為目的戀愛,就是在耍流氓。”


    “倘若他無法娶你,你們感情再深也不過是鏡花水月,屆時待他一紙婚書擺在你麵前,你付出多年的感情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翻了翻白眼,冷笑道:“拿自己的青春去賭一個人的承諾,你果真賭得起麽?”


    她語氣幽幽:“或者說,你能接受與太康那位共享?”


    相處月許,夏侯淳過往之事早已被她們掌握的一清二楚,尤其是曾對蕭霽月那句承諾,自然瞞不過有心人。


    聽聞天心所言後,慕容煙唿吸一窒,檀口輕啟,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她總覺得天心所言太過現實,也太過殘酷,慕容煙張了張嘴,半是反駁半是羞惱地道:“天心姐你說到哪兒去,我不過是想問問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子而言,我又不嫁給他。”


    天心一臉不屑,嗬,女人。


    師尊說過,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動物,說出的話同樣不可信。


    天心癟嘴,暗自嘀咕道,果然正如師尊所言,山下的女人腦子都有些擰不清,太單純,也太蠢。


    還是修道好,男人,是什麽東西,那玩意兒隻會影響她拔劍的速度。


    目光在夏侯淳背影上逡巡,她心中輕哼,區區情劫,遲早要將它踏破。


    見慕容煙情緒有些低落,似乎仍在患得患失,她暗歎一聲,情之一道,實在太過高深莫測,畢竟連師尊都深陷其中難以自拔,閉關數十年都未曾參悟透徹,而以慕容煙這種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又怎能在短時間內徹底醒悟呢。


    心裏這般想,天心卻渾然忘卻了下山的初衷,她同樣也是為渡‘情劫’而來。


    她更不知道,論起行走江湖的經驗,她們倆其實是半斤對八兩,相差無幾。


    不過,一個敢說,一個敢信,如此在這個寒風蕭蕭、雨雪淅瀝的五峰之巔,兩朵未曾綻放的花苞迎著風雪,踩著冰冷的岩石,在竊竊私語,時不時臉頰羞紅,嬌嗔假怒,時不時咯咯直笑,舉止嫣然,成為了這雪峰勝景中最為靚麗的一道風景。


    數十年後,兩個絕代風華的女子攜手共聚,遊覽舊地時,仍會磨耳私語,掩嘴失笑不止。


    卻說天心眼見慕容煙深陷感情漩渦,遲遲不能自拔,她終究不能無視,暗歎一聲,也罷,正所謂不撞南牆不迴頭,終究還是要她自己去參悟‘情’字一道,妄加幹涉隻會橫生波折,不如順其自然,看看她們日後究竟能否結成正果吧。


    可惜,天心不曾預料,這一‘順其自然’,竟連累她的‘情劫’都渡得險象環生,幾次瀕臨死亡。


    她拍了拍慕容煙的瘦削肩膀,冷峻的寒霜臉上艱難擠出一絲笑容,“不過你也別灰心,雖然太康蕭家那位先入為主,可這事兒並非講究先來後到,或許你日後能後來居上也不一定呢。”


    慕容煙撲哧一笑,白了天心一眼,“天心姐你又未曾找到道侶,怎怎如此清楚明白?”


    天心聞言一怔,待看見慕容煙眸中那一絲別樣探究後,她那冰肌玉膚的凍臉瞬間抹過一絲緋紅,羞惱道:“好你個妮子,竟敢調戲我,看我怎麽收拾你!”


    說完兩人便開始掐架,瘙癢亂撓。


    原來慕容煙漸漸醒悟過來,念頭逐漸通達理智,同時有些羞赧,方才她明顯陷入了‘知見障’,差點就被天心帶偏了。


    不過,正如天心所言,倘若世兄心中隻裝了太康那位,那她日後又該如何?


    一別兩寬,相忘於江湖麽?


    慕容煙目光幽幽,芳心一促,情之一字,不知其何所始,亦不知何所終。


    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情絲繾綣,似斷似連。


    飄散若雲,兜兜轉轉。


    這時,那道俊逸身影微微側身,狹長丹鳳眼輕飄飄一瞥,似有萬千風流撞入慕容煙心扉。


    “此行能夠安然,幸在有你。”


    夏侯淳溫醇儒雅聲音響起,宛若潺潺流水,和煦暖風,吹散了少女心中的涼意。


    她雙頰唰地一下變得緋紅,心肝如小鹿般噗通噗通的跳個不停。


    正是柳色披衫金縷鳳,纖手輕拈紅豆弄,翠蛾雙斂正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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