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靖的傷勢在整整三天的晝夜搶救之後終於有了穩定的跡象,在京策軍營中幾乎晝夜忙碌了三日的予鈞才迴到了東宮。


    但與明珠相見之後,夫妻二人甚至都顧不得彼此相敘什麽驚怒擔憂、或是傷痛焦急的心情,因為此刻京中的形勢,已經是一觸即發。


    明珠在這幾日看似比全力追查與穩定京策軍的予鈞清閑一些,然而事實上在東宮之中能夠休息的時間也是極短。


    睿帝與孝瑾皇後的身體,禁宮翊衛的防務,羽林營之中的防範預備,還有對江湖人物排查追究的協助,原先有些功夫是予鈞在做,此刻明珠也不得不一同接手,幾日之內,行了東宮印鑒與連雲主人印記而發出的信件手令幾乎如雪片一般。


    予鈞心裏感念,卻也顧不上說太多,隻能抱了抱明珠,就在簡單的沐浴更衣之後睡了兩個時辰,隨即趕往朝會。


    天裕四十九年,成了大盛開國以來最早在年後重開廷議的一年。往年就算有什麽緊急政務,都是睿帝直接下旨,或是中書省左右相國及平章政事代擬,正月十五的上元節之後才會正式重開朝會廷議。但今次的京策將軍遇襲,卻必然引起各方的爭端。予鈞到底羽翼未豐,而年邁的睿帝雖然在總體上鐵腕持政,此刻也極難乾綱獨斷。所以正月初五開始,所有京城四品以上官員一律重迴朝堂,重開廷議。唯一與平常廷議不同之處,就是由一日一議改為了隔日一議,直到上元。


    廷議重開之後首當其衝的要務,自然是京策軍的將領更替。樓靖重傷至此,將養的時間完全無法預計,因而並不是要指定將領暫領京策軍,而是要完全交接。


    原先的京策將軍出自已故的元德太子外家裴氏一族,已經年過五旬。在樓靖正式迴京之後,睿帝將原本的裴將軍明升實降,給了一個一品將軍的虛銜升高,實權就給了樓靖。


    但是現在,將原先的裴將軍重新調任已經不再合適,那麽繼任者到底是誰,在過去的一年多之中大多數時候都在保持沉默的皇子眾臣,終於紛紛發聲。


    玄康太子屬意鄯悠然的父親,宣威將軍鄯繼武。宣威將軍府鄯家多年來與陸家比較相似,所走的是相對中立的路子,盡忠於帝。但鄯家的功勳遠不及陸家這樣的一等鎮國將軍府,而隨著鄯悠然與玄康太子第四子予鋒的定親,如今鄯家的傾向越發清晰了。


    而之前一直與譽國公府一樣力求穩健的昌親王這次也沒有保持沉默,甚至比玄康太子的奏本更早提出,建議人選為渭陽夫人亡夫龍驤將軍祁世忠的弟弟祁世勇。祁家對譽國公府和昌親王府的依附一直都旗幟鮮明,但祁家將的忠勇善戰不可否認,尤其是當年樓家軍折損慘烈之後,祁世忠也殞身郴州戰場,祁家的聲望還是要勝過鄯家的。


    同時被列入考慮的還有明重虎的嶽父,晏少柏的父親晏廣成,以及鎮國將軍府的二爺,陸平的父親陸敬。


    朝會廷議上各執一詞,但支持每個人也不代表這個人就是站在哪一派,畢竟京策軍是保衛京城最重要的直係駐軍,人數在兩萬到三萬之間。即便在太平盛世,京策軍的實力也是保障京畿之地太平安穩最重要的軍力,更何況如今皇權交替,就在眼前。


    在一眾爭執之聲中,太孫予鈞始終站在父親玄康太子的身側,默然不語。


    他已經收到了泮月居的信,原定於上元之後才會到京的樓珩與樓珺都會在正月初九就到,甚至連南姍越母子也會一同入京。母親樓珺斬釘截鐵的口氣,絕對沒有迴轉的餘地。而慣常行事穩健的樓珩,也毫不遲疑。


    幾乎是在收到泮月居密信的同時,天行鏢局和連雲幫所有在京畿附近的下屬都開始了迅速的動作,一方麵在大肆追查襲擊樓靖的兇手,另一方麵就是為樓珩和樓珺立刻要上京的行程預備防務。


    予鈞和明珠簡單商量了一下,因著明珠出入東宮並沒有他那樣便宜,所以有關翊衛防務和宮中的事情交給了明珠,外圍的所有事項都在予鈞一手掌握之中。


    相對於這些,如今對京策軍郞將位置的爭奪就沒有那麽要緊的。一來是在樓靖之外,予鈞的確暫時沒有能夠力排眾議的心腹武將,他的所有親衛近臣如今的資曆都還不足以獨當一麵到這個地步。否則樓靖也不會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候冒險迴京。


    至於京策軍郞將的位置到底是落在誰手中,予鈞的關注程度遠沒有玄康太子高。玄康太子雖然有正位中宮的母親孝瑾皇後,也有睿帝清楚的詔書與扶持,但手中始終沒有握到真正的實權。眼前京策軍的人事變動幾乎就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光明正大地伸手爭奪京畿兵權。


    其實也正是因為這樣,在樓靖遇襲的消息乍一傳來的時候,莫說予鈞和明珠,連睿帝和孝瑾皇後心中,多少都是在懷疑玄康太子的。


    隻是對樓靖的這次襲擊實在是狠辣利落,處理得滴水不漏,展翼等人竟沒能捉住一個活口,所有被殺死的敵人身上都沒有任何暗記,使用的武功竟然也都是江湖上最常見的南拳北腿,外家功夫,分明就是連本門武功也要掩蓋去。若是還有活口,即便其人抵死不說,隻從經絡真氣的強弱也能推測出線索,但是對著這樣的一眾屍體,蕭佐等老江湖也是眉頭緊鎖,慎之又慎。


    正月初五的這場廷議上,有關京策將軍的繼任之中,最終毫不意外地以中書省複議做了結論。從能力、資曆、背景甚至派係等幾個方麵來說,鄯繼武和祁世勇等眾將都是各有所長,一時沒有個定論也是常情。但隨後因為樓靖遇襲之事而引發的另一場爭論,卻又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有關京策軍,太孫有何高見?”


    予鈞雖然列席旁聽,原本卻是不準備說話的。隻是既然被點名問道,就隨口敷衍了一句:“京策郞將之位,關係京畿皇城安危,交接之間謹慎周全最為要緊。如今襲殺樓將軍的兇手尚未伏法,追查之事也不可放鬆。”


    “太孫此言甚是。”京策郞將的候選人之一,陸平的父親陸敬上前半步,“陛下,樓將軍戰功赫赫,治軍有方,卻在新年之初遇襲重傷,臣以為京策軍中,恐有內應。”


    予鈞側頭望過去,眉頭便緊緊蹙起。


    以樓靖和展翼等人的經驗與身手,即便是事發突然,也不會慘烈至此而全無線索。這當中會有內奸內應的可能性他早就想到了,但是他最懷疑的之一,就是陸敬之子陸平,也就是在千年的除夕之夜,孝瑾皇後親自借明珠之手提醒他要注意的人。


    從那個時候起,陸平就從羽林營的副統領之位被調動到了京策軍,主要督理的是南城門的防務。而樓靖這次的遇襲則是在北門與東門之間,與南城門很有些距離。若說當中一定有陸平的手腳,這也需要一定時間的查證才能宣諸於口。畢竟陸平是鎮國將軍府的嫡出子孫,陸家世代忠君,即便予鈞貴為太孫也不能信口指責。所以在這兩日之間,予鈞對陸平的清查與監視都是在暗中進行。而陸平的父親陸敬此刻此言,絕不像是無備而來。


    那麽,他想說什麽?


    予鈞心中飛快推算,很快有了模糊的猜測。而簡短的停頓之後,陸敬的開口果然正如他所料:“陛下,有關樓將軍遇襲之事,不知道如今是哪一位在主理追查?臣以為,太孫與太孫妃,應當避嫌。”


    語驚四座,不外如是。


    而予鈞聽陸敬提到了明珠,心裏一沉的同時多少也有些篤定。有關明珠在京外的身世,有關連雲,遲早是要被翻出來鬧到朝堂上的。但在這個檔口,陸敬想要提出來,難道是說樓靖的遇襲受傷與明珠有關?


    “陸卿此言何意?”在睿帝開口之前,玄康太子首先接話,“太孫忠勇精幹,太孫妃賢孝貞淑,如何就應當避嫌了?”


    “陛下,太子殿下。”陸敬微微欠身,“太孫妃英武過人,又自從入京以來就立下許多功勳,的確是人所共見。但臣有一問,不敢不上達天聽。自從十一月太孫夫婦入主東宮,羽林營與京策軍都有許多人事更動,其中羽林營所選新人多達數十,而京策軍中也有四十九人。若臣沒有記錯,此次樓將軍遇襲,首先應援之人,就有這些新兵新將。京策軍和羽林營,一直是京畿防務的精兵要地,每個人的選拔提升,都是經過反複排查確認,絕無細作、絕無匪類。然而此次太孫殿下在三道手令之中就更換了百餘人,臣敢問太孫殿下可曾將那些人的身家底細一一查明?若臣所聞不錯,太孫殿下破格提拔的這些人,都是太孫妃的人。”


    陸敬一口氣說到這裏,睿帝的臉色便漸漸沉了下來。而玄康太子則是滿麵驚愕:“竟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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