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鈞和明珠到了京策營附近就換了兩輛馬車分開,明珠再如何英名遠揚、身份尊貴,身為天家女眷,也少有直接這樣進入京策營的時候 所以二人雖然一同乘車出宮,但予鈞要去京策軍,明珠則是要到碧水別院召集下屬。


    但明珠在碧水別院跟蕭佐說話還不到半個時辰,白翎便近前稟報:“主子,謝大統領打發人過來,說皇上要您迴宮。”


    “迴宮?”明珠怔了一瞬,便即會意。樓靖遇襲,代表的是天裕末年的奪嫡之爭已經開始見血,予鈞前往京策軍除了查看眼下的情況之外,緊接著就會再整頓京策防務,那麽禁宮的防務自然也是要收緊的。


    今日遇襲的是樓靖,誰知道明天會不會就是太子太孫,又或者逼宮政變?


    而睿帝此時命謝仲耀來叫明珠,大約也是料到了予鈞要去處理京策軍之事。明珠不得再吩咐更多細節,隻能交給蕭佐先全權處理。至於晉王府那邊,就讓澄月過去走動。明珠自己則帶著寒天白翎直接趕迴宮中。


    一進昭陽殿,便見地上還散落著幾片百福紋景泰藍碎片,顯然是剛剛摔碎的茶盞,而年邁的睿帝隻穿著平素在寢殿的常服,外麵披了一件大氅,清臒的麵容倒是恢複了平靜,而向來溫和沉靜的孝瑾皇後坐在旁邊,垂目不語。


    “陛下,娘娘。”明珠繞過那些碎瓷片,躬身一禮。


    “明珠,坐。”孝瑾皇後做個手勢,示意宮女們將碎瓷片盡快收了。


    睿帝抬眼望向明珠:“予鈞在京策營?”


    明珠欠身:“是。早上聽了下屬迴報,說樓將軍遇襲,予鈞就先趕過去了。”


    睿帝緩緩抬眸:“你們有什麽想法?”


    明珠謹慎斟酌著措辭:“事發突然,我們目前也不敢妄自揣測。予鈞先過去看一下情形,到底是京裏的人還是外頭的人,都得先確定了才能追查。”


    睿帝冷哼了一聲:“就算是外頭的人,那不也是京裏人的意思麽。原先隻說一個一個的其心可誅,如今看來,竟是都等不及要造反了!”


    這話實在不能接,明珠也隻能垂目,眼角瞥見孝瑾皇後的鳳穿牡丹暗紋長衣下擺,忽然有些明白了寵冠後宮五十年的孝瑾皇後為何是這樣的性情。


    睿帝對著孝瑾皇後和明珠兩人,脾氣似乎還是收斂了些,又發作了幾句,才接了孝瑾皇後遞過去的茶碗抿了兩口茶水:“予鈞也不知什麽時候迴來,你去跟謝仲耀商量一下罷。宮裏不能出事。”


    “是。”明珠躬身應了,便直接退出。


    禦前翊衛統領謝仲耀已經冷著臉在外相侯:“太孫妃。”


    明珠一拱手:“謝統領,重華殿近來得了些南邊的茶,您可以嚐嚐了。”


    謝仲耀欠身頷首:“是。”


    緊張而漫長的一日一點一點地過去,重華殿與京策營裏的太孫夫婦各自都在因著樓靖遇襲而忙碌不已。樓靖遇襲帶給二人的震驚憤怒都不過片刻而已,如何冷靜地處理這件事情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情。


    除了追查樓靖遇襲背後的主謀之外,麵前最大的問題其實是,在此時此刻能代替樓靖主持京策軍的人是誰?


    如果予鈞沒有這個入主東宮重華殿的名分,他親自兼領京策軍的可能性就最大。但現在顯然是不可能的,曆來帝皇儲君,即便是禦駕親征,也大多是為了激勵士氣,而不會親自衝鋒上陣,也不會出任主將。更何況眼前的京策軍,是大盛京城的常規駐軍,雖然要緊無比,卻並非戰時,怎樣也沒有太孫親自兼領的道理。


    尤其樓靖此次重傷,當真是命懸一線,若不是展翼等人應援及時,隻怕就直接血濺城北了。但如今的情形也極其慘烈,即便久經戰陣如予鈞,在進到京策營的那一刻還是還是唿吸幾乎窒住了一瞬。


    樓靖身中三箭,兩鏢,左臂和左腿都有骨折,臉上的一刀自左眼尾劃過鼻梁,若再向上分毫,隻怕左眼便即不保,而若再深一寸,隻怕樓靖的頭顱便要一分為二。


    而在這慘烈外傷背後,內裏也有髒腑重傷,要不是在展翼等人在第一時間就向附近的天行鏢局和連雲下屬求援,帶來了百花穀的秘藥搶救,隻怕予鈞趕到的時候,樓靖就已經就已經英魂歸天了。


    此外還有展翼等六人重傷,又有十七人殞身,而前來襲擊的殺手卻並沒有抓住任何一個活口。在這種局麵之下,予鈞雖然紅了眼睛,卻也知道追查追捕絕不是一日之功。而看樓靖的傷勢,最要緊的是如何為他醫治療傷,還不知道能救治到什麽地步,重歸朝堂戰場之類,提也休提,京策軍的領軍郞將,是非換不可了。


    明珠在重華殿裏,消息也不比予鈞滯後太多,因為樓靖與展翼等人的嚴重傷勢,已經遠遠超過京策軍裏軍醫的能力。蕭佐以最快的速度向百花穀、鴻溟派和北墨都傳信求助,以明珠這個連雲主人的身份,除了向各門各派請求內外傷的秘藥之外,也請求諸門派協助追查近來江湖上的殺手異動。


    謝仲耀與明珠為了宮禁防務的商議倒並沒有太久,因為在過去的一年裏,禁宮翊衛早已進行了數次清洗與整頓,而如今京策軍郞將樓靖的遇襲,很可能是針對著京策軍權的爭奪,而非意圖逼宮的前兆。


    睿帝其實心裏也明白的很,隻不過年邁卻愈發剛烈的帝王就是忍不住那種看著皇子臣下違逆聖意的那一口氣。如果此時宮禁防務再出事,即便不是大事,對睿帝而言也會如同一個巴掌,在嘲諷著他對大盛江山臣民的掌控力並不如他自己以為的那樣強。


    想到這一點,明珠在親自送謝仲耀出重華殿的時候便難得地多說了兩句:“謝大人也要留意自身。所謂奇兵突出,便是攻其不意。如今京策軍出事,人人都會想到下一個目標是不是羽林營,或許敵人也會想到此處。而且即便不是直接襲擊謝大人您本人,隻要是宮禁防務之中要緊的地方出了差錯,皇上一定天威震怒,或許就會給翊衛司帶來新的變動甚至危機。”


    謝仲耀躬身一禮:“謝太孫妃關心。臣必定留意。”


    明珠站在重華殿前的台階上,亦微微頷首。


    目送謝仲耀離去之後,明珠駐足了片刻,沒有急著迴到溫暖如春的重華殿內,因為無論多少的錦繡膏粱,金碧輝煌,她心裏的感受也是一陣又一陣的寒冷。


    而目光所及之處,此刻的大盛宮城的迤邐宮室幾乎完全被純白無瑕的大片素雪覆蓋,天地之間一派寧靜安詳。許多宮室的飛簷下還懸掛著金玉裝飾的新春宮燈,在這琉璃世界中嫣紅點點,如梅如畫。


    眼前的宮城雪景是這樣的靜謐安好,仿佛時光都可以安然凝固,然而明珠心裏很清楚,在這無邊寧靜之下,天裕四十九年的奪嫡血戰已經拉開了序幕。


    樓靖的重傷固然讓她瞬間就好像迴到了郴州戰場的熱血,更重要的是,她和予鈞、睿帝,甚至孝瑾皇後都明白,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在她能夠確認這次樓靖的襲擊者到底是何方神聖之前,下一次的襲擊必然已經到了。而下一個會是誰?


    被予鈞力排眾議送去協領羽林營的明重山?


    在睿帝跟前十五年如一日的謝仲耀?


    還是文官們?


    已經在中書省嶄露頭角的樓珩門生聶毓之?如今正在吏部步步高升的楚善?還是其他與樓家還有往來的故交舊部?


    又或者,是即將在上元之後歸京的樓珩與樓珺?


    這個時候,予鈞的羽翼未豐就顯明出來。幾乎核心班底中每一個人的倒下都會露出明顯的漏洞。所謂此消彼長,京策軍郞將的遞補就是一個例子。


    睿帝已經決定要在正月初五重開廷議,屆時,得利者就會浮出水麵。


    “主子,還是進去吧,外頭又起風了呢。”經過這一年多的京中起伏,染香也由原本稚氣未脫的甜美少女漸漸長高長大,嬌麗眉目之中愈發帶出沉穩模樣。


    “恩。”明珠應了一聲,最後向睿帝的熙元殿方向望了一眼。


    如今她越來越明白那爭權奪位者的心情,所謂淡泊名利者皆是有福之人,可以心無掛礙,身無負擔。


    可惜,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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