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私怨


    十七福晉平安生產的消息,送到天津衛的時候,幾位欽差還沒有返程。


    原本訂了次日啟程,可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十七阿哥喜形於色,連半日也等不得,同曹顒與孫柱兩個打了聲招唿,帶著幾個侍衛長隨便弛驛迴京,郡王車駕也顧不得了。


    妞妞婚期在即,曹顒也著急迴京,可有個老大人在,隻好耐著性子與之同行。


    十七阿哥既不在,這郡王車駕隻能空著。


    曹顒的車駕雖比不得十七阿哥的高大華麗,可是當年曹寅晚年時用過的,比一般車駕要舒適。


    孫柱便從自己的車裏,被曹顒請過來同行。


    還有這幾日有些降溫,天上時常飄過雲朵,倒是比出京時還涼快幾分。


    曹顒顧念孫柱的身體,即便心急火燎的,依舊吩咐車夫緩行,還好一日要行四、五個時辰,所以歸程的速度也不算慢。


    唯一不好的就是,既邀請老尚書過來說話,曹顒就不好自己再騎馬。


    兩人說起來,又委實談不上熟稔。


    對方是閣臣,曹顒的資曆與之比起來就太淺薄。


    曹顒能做的,就是“敬老”。畢竟對方是古稀老人,隻當是長輩就是,該敬的地方敬著,不巴結也不冷淡。


    每日行車,也以孫柱為主,見他乏了,便使人停車;將他有精神下車,便陪著下去走幾步。


    在驛站駐留時,也吩咐人為孫柱預備軟和好咬的飯菜。


    孫柱看了一天,晚飯後慢悠悠地曹顒道:“老朽上了年歲,不頂用了,已經寫了乞休折子,迴去後就告老。”


    曹顒隻是笑笑,並不多言。


    孫柱的決定,他並不意外。能熬到閣臣,哪個不是人精裏的人精,既已經被帝王厭棄,還不趁早滾蛋,才是自尋死路。


    皇上不想落下“怠慢老臣”的名聲,這迴指派孫柱出京,也不過是給他個台階下。


    若是孫柱不知趣,戀權不放,那皇上隻怕更為厭惡,到時想要平安告老也未必能夠。


    次日裏,曹顒依舊如故,諸事安排對孫柱禮敬有加。


    孫柱歎了一口氣,對曹顒道:“曹大人心性厚道,老朽不及。”說到這裏,帶了幾分悵然。


    其實,曹顒是帶著幾分糊塗的。


    不知道,好好的,皇上怎麽就厭棄了這個老臣?


    作為康熙朝留下的老臣,孫柱也算謹慎小心的性子,否則也不會平度度過數日朝廷變動,留到現在。


    曹顒之前又沒聽到風聲,心裏猜測著是不是皇上有心換閣臣,大學士又沒有缺兒,才折騰孫柱。


    曹顒之所以對孫柱禮敬,是他習慣尊老使然,並無所圖,所以才會前後如一。


    孫柱卻是慣會猜測人心的,將這個當成是曹顒的“厚道”,忍不住對他傾述了幾句。


    熬了一輩子,不能風光榮養,隻落得個慘淡乞休的下場,孫柱心裏也是煎熬。


    等他說了緣故,曹顒才曉得這其中並不幹係朝政,而是另有隱情。


    隱情竟然是因孫家同年家的私怨。


    沒錯,就是年羹堯所在的那個年家。


    年遐齡病重,皇上仁慈,已經赦免流放的年家子孫迴京侍疾。


    任是誰也想不到,在這之前,皇上還曾下降年家,親自探望了病重的年老爺子。


    如此隆恩,入罪臣之家,年遐齡父子除了感激涕零,自然再無二話。


    皇上卻是有些不落忍,主動詢問起年遐齡還有什麽心願。


    他以為上了年歲的老人,放在心上的隻有兒孫,不是為年羹堯流放的那幾個兒子求情,就是為福惠阿哥說話。


    沒想到,年遐齡既沒提到流放的孫子,也沒提到宮裏失母的外孫,而是拉著長子年希堯的手,對皇上道:“皇上,奴才這長子,並不曾借光年家什麽光,倒受了不少委屈。他又耿直,不會來事兒,奴才不放心的,隻有他一個。奴才隻怕奴才去後,他無法立身……”說到最後,已經是老淚縱橫。


    年希堯年將花甲,曾做到督撫之職,又不是稚齡之子,哪裏用擔心立身不立身的?


    年遐齡哭哭啼啼的,說不真切,雍正就召了年家兩個管家,詢問老爺子這般說的緣故。


    這才得知,自從年前臥床,老爺子便時常憂心,擔心自己身故後,長子受年羹堯拖累,被人迫害報複。


    年羹堯雖已經問罪身故,可他盤踞西北十數年,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中有不少依舊在官場,年家卻日落西山。


    因皇上待老爺子禮遇,使得那些想要報複的人也心存忌憚;若老爺子身故,怕是兒孫跟著俱滅。


    二房這支,還有年羹堯自作自受的緣故;長房年希堯,卻向來敦厚孝順,不與人爭,真要是有心人算計,哪裏抗得住。


    偏上他過繼子年熙身弱,親生子又在稚齡,都不頂用。


    皇上迴宮後,便使人調查年家的宿敵。


    查來查去,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孫柱赫然在冊。


    孫家同年家的糾葛,就從四十多年前說起。


    當年孫柱同年遐齡兩人曾爭過湖廣巡撫位,最後由年遐齡勝出,使得孫柱沉寂了兩任。


    年羹堯外放四川前,曾出任欽差,前往朝鮮李朝傳旨,同行的就有孫柱的侄兒。


    不曾想,過江的時候遇到大風,有一艘船出事,數人落水溺亡,其中就包括孫柱的侄兒。


    這本是天災,不當怨到年羹堯頭上,可巧的是過江前孫柱侄兒同年羹堯發生口角,才離開欽差大船,去了小船。


    因這個緣故,兩家怨恨越深。


    等到年羹堯獨霸西北時,孫柱的侄孫們也漸長成,便都入了西征軍。


    戰事平定後,他們也留在西北。


    年羹堯問罪時一百多條罪狀,涉及軍中的,不乏他們兄弟的“功勞”;年富在四川橫行霸道,背後也有他們兄弟的攛掇。


    看到這份調查時,雍正立時就惱了。


    他能心機陰沉謀事,卻見不得旁人行“陰謀”事。


    在他看來,所謂巡撫之爭,存是笑話。就算年遐齡與孫柱想爭,也未必能爭得去。地方督撫的任命,全在帝心,哪裏輪的著旁人多嘴?


    而孫柱那個侄子溺亡,不過是倒黴罷了,朝廷早有備案,還另外賞了撫恤銀子。


    孫柱幾個侄孫,帶著仇怨,雌伏西北軍十數年,這份堅毅更使得帝王忌憚。


    皇上又是喜怒隨心的主,立時就使人傳召孫柱,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晚輩行事,若說全然不知,那是假話;若說他“陰謀指使”,那也委實冤枉。


    孫柱畢竟做了多年的大學士,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從禦前下來後,便曉得自己挨訓斥的緣故。


    沒等孫柱上折自辯,就被點了欽差,出京閱兵。


    這數日功夫,從最初的惶恐不安,孫柱已經鎮定下來。


    他曉得,自己也好,還是自己幾個侄孫也罷,既在皇上心中留下“行陰謀事”的印象,那仕途也就到頭了。


    與其抓權不放,等著皇上罷免自己;還不若主動乞休,順著皇上的意思,省得皇上遷怒整個家族。


    曹顒聽完這些,很是無語。


    官場上就是這樣,千萬別結成死仇,除非能斬草除根,否則千萬別撕破臉。若是撕破臉,除了害人,還要做好被害的準備。


    其實,曹顒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年遐齡那番話,哪裏是擔心有人落井下石,謀害長子一支;不過是換個說辭,將長子一支與年羹堯分開說而已。


    畢竟,皇上在處置年羹堯時,還有“族人出仕者都罷免,永不許出仕”的旨意。


    對於官宦人家來說,“永不許出仕”才是最致命的。


    皇上要是顧念舊情,年希堯就起複有望,那“族人永不許出仕”這條就會破了。


    那個時候,“不許出仕”的範圍,就從年家族人縮小到年羹堯這一支上。家族前途雖艱難,卻也存一線生機。


    孫柱一族,說倒黴也倒黴,說活該也活該。


    不管是打著“報仇”的旗號,還是其他,到底存了害人之心。


    年羹堯、年富雖死,年羹堯還有其他幼子在世,誰曉得仇恨之心,有沒有讓孫柱諸侄孫生出斬草除根的心思。


    年遐齡禦前哭訴,也算為年氏家族解除這個隱患。


    孫柱同曹顒說這些後,原本鬱結的心思,也鬆快起來。


    曹顒能想到的,他哪裏還想不到。


    可要是喊冤枉,底氣似乎又不足。


    他隻好苦笑道:“身在官場,可以有私心,卻能將私心看得太重。修身齊家治天下,修身亦,齊家難,子弟不可放縱,否則難保有一日不殃及家族……”


    這都是經驗老道之言,曹顒仔細聽了,正色道:“謝中堂大人教誨。”


    孫柱擺擺手,道:“不敢當教誨,不過幾句嘮叨話,曹大人不嫌老朽囉嗦就好……”


    曹府後街,鄭宅。


    鄭虎站在宅門口,瞪著眼前之人,冷笑道:“我沒去尋你,你倒還敢登門,真欺我鄭家無人?我們低賤之人,可受不得你這大官人的拜訪,趕緊給我滾出去!”說到這裏,便喚人關門。


    那人卻是站在門檻內,不肯出去,作揖道:“舅兄,是家母不對,令瑞雪受了委屈,小弟代家母給瑞雪賠罪……”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已經升了正二品副都統的王全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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