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八章世事難料


    見曹顒沒有準話,蘇德心裏已經開始問候曹家的祖宗八代。


    想著數次到京城的見聞,他明白過來,隻靠自己空口白牙求人怕是不成。


    畢竟論起來,曹顒是有恩於汗王府,並不是汗王府有恩曹家,沒有因為對方是恩人,就平白使喚的道理。


    隻是漢人真是虛偽,想要好處明說就是,還要裝作謙謙君子。


    他心裏生出鄙薄來,麵上卻越發恭敬,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禮單,起身道:“瞧下官一時著急,差點耽擱了正事。聽聞過幾日便是貴府太夫人壽辰,下官代世子預備了壽禮,還請曹大人不要嫌棄禮輕。”


    這一句話,就將給曹府的孝敬說成了壽禮,將他上門來央求,說成了是拜壽。


    轉得有些生硬,卻也是使得曹顒不好迴絕。


    曹顒似笑非笑地看了蘇德一樣,倒是真有些佩服他。


    “世子有心了,蘇大人亦辛苦,曹某替家母謝世子的壽禮。”曹顒使人接了禮單,對蘇德道。


    蘇德見曹顒麵帶笑意,已以為自己搔到他的癢處,心裏懊悔萬分。早知如此,就該痛快來送禮,說不定事情已經有了眉目。


    他不由胡思亂想,想著自己是不是該去趟果郡王府。


    在京數日,他已經打聽清楚,如今掌管理藩院的這位王爺,雖是郡王,可甚得皇帝倚重,去年開始食親王俸祿,怕是用不了兩年就要晉親王。


    隻是往曹府送一次禮,都要數千兩耗費,要是往王府送禮,這個尺度掌握不好的話,說不定不能成事,反而會適得其反。另外,也缺引見之人。


    “現下王公大臣都忙著萬壽節之事,顧不上蘇大人這邊也是有的。蘇大人稍安勿躁,等萬壽節後,說不定就有消息。”曹顒端起茶盞,淡淡地說道。


    到底是給出了盼頭,蘇德立時滿臉歡喜,甚是感激地謝過,方告辭離去。


    出了曹府,他的笑容消失不見,麵上露出一絲凝重。


    世子本是讓他避過曹家在京城候襲爵旨意,自己如今這般行事卻是違了世子心意,可是又有什麽辦法……


    曹顒拿著禮單,迴了梧桐苑。


    蘇德的禮單上寫得很簡單,尺高金佛兩尊,金玉如意各一柄,銀壺銀餐具四套。


    “咦?”初瑜看了禮單,佛像如意那裏還不覺得什麽,看到銀壺銀餐具,不禁道:“這麽多銀器?若是真同恆生帶迴來那樣好,府裏倒是可以少打些銀器。”


    恆生帶迴來的東西中,也有四套銀器。


    恆生對這些都不上心,全部都入了庫房,將冊子奉與初瑜。


    初瑜想著這些都是恆生生父所賜下的,便仔細替他收好。


    現下看到禮單上多出四套銀器來,她卻是不由有些心動。


    京城王公府邸,金銀器都是常見的,看平素裏真拿這個使喚的人家有限,多是招待貴客,或是祭祀時用。


    新娘子出閣時,嫁妝裏卻是多要帶金銀器的。


    不止是送妝時體麵,也為了往後在婆家日子過得不湊手時,化了用也便宜。


    曹家嫁姑娘,又是嫁到宗室,倒不擔心日子難過,隻是這銀器也是不可或缺。


    真沒想到,蒙古那邊的銀匠,竟比京裏的銀匠手藝還精致。


    蘇德的禮單是先送到曹顒手上的,等他離開曹府沒多久,“壽禮”也使人送到曹府。


    按照慣例,曹顒與初瑜先將壽禮送到蘭院,讓婆婆過目。


    旁的李氏沒有在意,那兩尊佛像卻是使人抬到眼前,多看了幾眼。


    這佛像同府裏的佛像迥異,並不像常見的釋迦摩尼或者觀音、文殊菩薩之流。


    一個是薄衣露體的女菩薩,扭著腰胯,站在單層蓮台上;一個則是牛頭人身的怪物,踩踏在水牛中,手中揮動著白骨。


    李氏“嘖嘖”兩聲,指著那女菩薩,問曹顒道:“這是觀音菩薩化身?看著有些像是綠度母,顏色兒卻不對。”


    世說觀音有千手千眼,萬千化身,世麵上出現的女佛像,多被冠上觀音之名。


    曹顒點點頭,道:“雖不是綠色,卻呈少女之態,一頭二臂,雙手又持著蓮花與結節,正是綠度母。”


    李氏聞言,神容一肅,對著佛像拜了拜,又看向另外一尊。


    這一迴,她卻是認不出。


    曹顒曾在避暑山莊那邊的喇嘛廟裏見過,便道:“這是藏傳佛教裏的護法神降閻魔尊,若是在寺裏,身後還會立一尊明妃像,手裏捧著盛了鮮血的碗。”


    “怨不得覺得眼生,原來是黃教的法相。”李氏說覺得這佛像看著兇,卻也不敢懈怠,還是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到底是看不慣,她便吩咐初瑜將佛像收了。剩下的兩柄如意,她仔細看了看,讓初瑜將金的收好,留下玉的道:“正想要尋一柄如意給四姐添妝,這個正好。”


    至於銀器,李氏沒有留。


    她這邊有幾套內造的銀器,都是壓箱底,鮮少用的。


    “四妹妹一套,妞妞一套,剩下兩套先留著。”初瑜看著那些銀器,心裏盤算著,甚是滿意。


    雖說禮單上隻寫了銀壺銀碗筷四套,可實際上每套銀器都有上百件,用來添妝再體麵不過……


    次日,因四姐下定之事,曹顒沒有去衙門,直接同妻子帶了幾分孩子,去了東府。


    曹項也從衙門裏告了假,準備齊當,就等裕親王府來人。


    廣祿生母、嫡母都不在世,說起至親長輩,隻有兄嫂二人,就是現在的裕親王與福晉,年歲也不過是二十五、六這樣。


    下定之事,本當這兩人操辦,可這兩人身份顯貴,未必親至,多半是請宗親出麵。


    初瑜去內宅陪兆佳氏了,妞妞與天慧則去了四姐處。


    天佑、恆生則隨同父親與叔叔等在前麵,若是裕親王府使來下定的身份高,則會由曹顒、曹項兄弟招待;若是來的身份不足,則需要他們小哥倆帶著管事迎送。


    裕憲親王福全是裕親王府這一支的始王,膝下有六子,隻有三子與五子活到成年。


    五子就是廣祿之父,壽元亦不長,活到二十三,便病故。留下三子,兩子長大成人,就是遺腹子廣祿與其二哥廣靈。


    三子是已革裕親王保泰,今年四十多歲,膝下就已經有了二十來個阿哥,十多個格格,在宗室中子孫最盛。


    保泰即被奪爵,這一支遭皇上厭棄,廣靈當不會那麽不知趣,請他們出麵來料理弟弟的親事。


    剩下的,就不好說了,所以曹顒與曹項也猜不出到底會是誰來。


    既是宮裏拴婚,這下定也不過是走個過場。


    不想,從辰初(早上七點)等到巳正(上午十點),還不見裕親王府來人。


    曹顒不由皺眉,曹項也帶了幾分不安。


    原本兩家商定好的時間,就是今天上午。


    現下眼看就要到中午,還不見王府人的影子。


    “大哥,要不使人過去打聽打聽?”曹項忍不住問道。


    曹顒擺擺手,道:“再等等看,廣祿不像個不懂事的,即便真有事耽擱,也會打發個人過來……”


    話音未落,便見管家進來稟道:“大老爺,四老爺,裕親王府三阿哥來了。”


    這“三阿哥”說的就是廣祿,他現下還沒有封爵,又沒同四姐成禮,既不能稱爵,也不能稱姑爺,眾人便按排行稱唿。


    曹顒與曹項對視一眼,心裏都覺得納罕。


    難道是廣祿兄嫂對這門親事不滿,否則怎麽會讓廣祿自己來下定?


    兄弟兩個起身,親自迎了出去。


    曹府門外,隻站著一人,就是廣祿。穿得是簇新的衣裳,可額頭都是汗,身上也皺巴巴的,靴子上也滿是泥濘。


    他神情有些惶恐,周身竟帶了幾分狼狽。


    見曹顒與曹項親自出來,廣祿忙上前,拱手道:“見過兩位兄長。”


    曹顒與曹項兩個都變了臉色,瞧著他孑然一身、身無長物,若說是來下定,那也太兒戲。


    今日是下大定,同時告之曹家迎娶的吉日。


    到底因何緣故,使得王府沒了動靜,需要廣祿親自跑過來?


    “三阿哥這是……”曹顒看著廣祿,麵帶疑惑道:“下定之事……”


    廣祿滿臉通紅,長揖道:“實在是王府有事,下定之事怕是要耽擱幾日,還請兩位兄長恕罪……”


    曹顒與曹項的臉色兒,都不好看。


    曹項已經忍不住,忍著怒氣道:“婚姻大事,豈是兒戲?到底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連這個也顧不得了?”


    曹顒心中亦是怒極,卻還有幾分城府,按捺住怒意,冷冷地說道:“比你的親事更重要,莫非是關係王府存亡之事?”


    他隻是心中不滿,隨口這麽說,畢竟廣祿身上穿著打扮還正常,若真是王府遇到白事,那裝扮上就顯出來了。


    廣祿聞言,卻是一愣,望向曹顒的目光,帶了幾分懇求:“莫非大哥聽到了什麽消息,還請大哥指教……”說到這裏,他已紅了眼圈。


    曹顒神情一稟,道:“到底怎麽了?”


    曹項也顧不得生氣,望向廣祿,帶了幾分擔憂。


    廣祿哽咽道:“皇上今早派人拘拿了我二哥,還使人圈了王府。王府裏亂成一團,自然也顧不得下定之事。隻有我記掛此事,怕兄長們幹等著擔心,跟看守王府的護軍央求了半響,才得以出了王府。”


    他隻要二十歲,是遺腹子,打小養在伯父家,寄人籬下,性子難免有些怯懦。


    遇到這樣的大事,他開始隻是想著無論如何要告訴曹家一聲,否則使得曹家空等,兩家別再生了嫌隙。


    現下到了曹家,告訴了曹家延遲下定之事後,他就有些迷茫,不知下一步當怎麽辦。


    看著沉默不語的曹顒,他帶了幾分依賴,道:“大哥,小弟當如何行事?您有沒有聽到風聲,皇上為何會發作小弟二哥?”


    曹顒搖了搖頭,道:“王爺之事,我聞所未聞……”


    說道這裏,他不由沉思。


    按說他的消息,向來也算是靈通,可對於雍正為何突然發作裕親王府之事,卻是一點風聲也沒聽過。


    這樣看來,裕親王犯的忌諱,多是天家私隱,不是明麵上能聽到的。


    “三阿哥,你還是先迴王府……”曹顒道。


    兄弟畢竟不是父子,即便廣靈真犯了什麽忌諱,也未必會牽連到廣祿身上,如此自亂陣腳,反而容易惹人厭棄。


    若是廣祿真也是問罪之列,那即便他磨破了嘴皮子,王府的護軍也不敢放他出來。


    “迴王府?”廣祿有些猶豫,道:“那樣的話,怕是一時半會兒就出不來了,怎麽打探我二哥的消息?”


    曹顒搖搖頭,道:“既是皇上要拘人,打探也是徒勞,不管是放人,還是怎地,總會有旨意到王府,三阿哥還是先迴王府為好。”


    見曹顒鎮定,原本有些慌亂的廣祿也跟著鎮定下來,點了點頭,道:“都聽大哥的。”


    既是要迴去,他便也不耽擱,隻望了望東府影壁,輕聲道:“太夫人同四姑娘跟前,還請兩位哥哥幫忙分解一二,小弟這就迴去了……”


    曹顒沒有點頭,而是對曹項,道:“使人給三阿哥找匹馬。”


    曹項應了,吩咐管事去牽了一匹馬。


    廣祿感激地衝兩位抱抱拳,才接過韁繩,翻身上馬,漸行漸遠。


    曹顒與曹項剛轉過影壁,就見有一個嬤嬤過來,原來兆佳氏等得不耐煩,開始使人到前麵催了。


    曹顒對那嬤嬤擺擺手,叫她先迴內宅,自己同曹項稍後就到。


    “真是大事,竟是一點動靜都不聽說。”曹項低聲道:“平素裏,並不曾聽聞廣祿有什麽劣跡。除了同廣祿之間有些不合的說辭,同保泰那一支的堂兄弟們關係甚好,不忘伯父的養育之恩,宗室裏都讚他‘仁義’。”


    並不是他八卦,隻是因四姐對指婚給廣祿,才對裕親王府那邊的消息多關注了些。


    曹顒挑了挑嘴角,有些明白裕親王府變故的緣故了。


    連手足兄弟都容不下,又怎麽會真心實意地隔房堂兄弟?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


    那個“西施”不是旁人,正是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奉旨襲了莊親王爵位後,對已故老親王的侄子、侄孫多為看顧,應得一片讚譽之聲。


    廣靈所作所為,想要效仿十六阿哥,為自己謀個好名聲,卻是忘了他與十六阿哥的不同。


    老莊親王的那幾個侄子,雖更有繼承親王爵位的資格,可因不得皇上歡心,所以爵位才落到十六阿哥身上。


    這隻是表麵。


    實際的情況是,皇上登基伊始,為了擴大自己在宗室裏的影響力,隻能加重幾位兄弟的份量。


    一個鐵帽子親王,朝會排班又在親王前幾位,可比初封一個親王更有分量的多。


    十六阿哥善待莊親王府旁支,與其說他“仁義”,還不如說是替皇上在安撫那些人。


    畢竟宗室王公承爵,都有相應的製度,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隨心所欲,要不然就要引起宗室的防範與忌憚。


    廣靈施恩給丟了爵位的保泰一房,卻是犯了雍正的忌諱。


    雍正這個皇帝,喜怒有些偏執。


    他不隻奪了保泰的親王爵,連他嫡長子的世子爵也奪了,直接將爵位轉到廣靈這一支,可見對保泰徹底厭棄。


    廣靈卻偏為了名聲,同保泰那一房親近,不是狼心狗肺是什麽?


    說話功夫,兄弟兩個已經進了內宅,兆佳氏已經坐不住,正陰沉著臉,在地上踱步。


    見曹顒、曹項兄弟進來,身後再無旁人,兆佳氏咬牙切齒,道:“眼看就要拖到午時,還不見人影,這是欺曹家無人麽?”


    曹顒體恤她愛女心切,便沒有繞圈子,直言道:“廣祿剛來才陪過不是,不是王府那邊怠慢,實在是臨時有事。裕親王像是惹了是非,皇上要發作他,王府那邊暫時顧不上旁的。”


    至於王府被圈什麽的,曹顒則略過,怕兆佳氏擔心廣祿。


    一人與一府,畢竟不是一個意思。


    兆佳氏聽了,雖還皺著眉,怒氣卻減了幾分,歎氣道:“這叫什麽事兒?本應是四姐兒的好日子,卻有了事端,要是他們往後歸罪到四姐兒身上,豈不冤枉?”


    曹顒勸道:“不會,本是王府的事,扯不到四姐兒身上。二老太太不要太擔心,四妹妹那邊,還需好生寬慰兩句,別叫她多心。”


    兆佳氏點點頭,道:“是這個理兒,我還是先看看四姐兒去。就算以後王府那邊挑四姐兒,也不怕,四姑爺明年就能封爵了……”


    初瑜與春華本陪著兆佳氏,等在上房,出了這番變故,妯娌兩個也都是滿心疑問。


    曹顒隻在衙門告了半日假,見時辰不早,便同初瑜帶了孩子們先迴了西院,用罷午飯,便去了衙門。


    蘭院,上房。


    李氏將丫鬟們打發下去,獨留下初瑜,唏噓道:“好好的,怎麽又生出這事端?四姐兒很是可人疼,可卻老是不順當。三年前如是,現下又這樣。”


    “這就是所謂的‘好事多磨’吧。老太太也不必太擔心,這門親事既是宮裏指的,當不會有什麽變動……”初瑜寬慰道。


    這如此麽?世事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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