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心軟


    莊親王府,內院上房。


    十六福晉坐在炕上,滿臉柔和,右手放在小腹上。


    她開始顯懷,隻是因穿著冬衣肥大的緣故,不甚明顯。她已經在佛前許願,隻要這胎生的是個阿哥,就放下所有怨恨,下半生吃齋念佛,以報佛恩。


    距離她不遠,坐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格格,正把著一個撥浪鼓,玩得熱鬧,這正是十六福晉所出的四格格。


    十六福晉看著四格格,臉色慈愛之色更盛。


    她與十六阿哥結縭十幾年,生養六個兒女,隻有這點骨血,留在眼前,自然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有女有子才成‘好’字,若是我福薄……這次過後也終能死心了……”十六福晉低下頭,摸著自己的肚子,低聲自語道。


    十六福晉正沉思,小格格已經舉了撥浪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往她身上撲。旁邊看護的奶娘唬了一跳,忙一把攔住,將她抱在懷裏。


    十六福晉抬起頭來,見女兒揮著小胳膊讓自己抱,不由莞爾,剛要說話,就聽到院子裏傳來腳步聲,中間雜著請安聲。


    這會兒功夫,就見十六阿哥皺眉從外頭疾步進來。


    十六福晉起身相迎,望向丈夫時,卻是身子一僵。十六阿哥望向她的眼神,帶了幾許清冷與探究。


    十六福晉有些緩不過神來,陳年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閃過。當年,剛嫁入阿哥所時,眼前這人也曾用這種眼神看過她。


    十六阿哥盯著她,視線從她臉上慢慢移到她肚子上,滿腔質疑都沉澱下來,化作一片沉寂。


    “阿瑪……”四格格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望向十六阿哥,稚嫩的聲音,打破滿屋的壓抑。


    十六阿哥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將小女兒接過來逗弄一番,而是擺擺手,示意奶娘抱著四格格退下。


    十六福晉已是緩過神,心中忐忑不定。


    再有半月,便是弘普婚期,王府上下都忙著。隻有她這個女主人,反而將差事都交代下去,又請兩個庶福晉統理,自己安心養胎。


    難道,是因為這個,惹得十六阿哥惱了?


    十六福晉想到此處,心中不無酸楚,不是她誠心偷懶,年前就有些累著,動了胎氣,險些出大事,使得她不得不小心。


    賢名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親骨肉。她早已同丈夫提過一遭,還以為丈夫會體恤。


    見她沉默不語,十六阿哥長籲了口氣,讓自己的口氣平和下來,道:“直隸清苑城那些產業,到底是怎麽迴事?”


    十六福晉聞言,身形一顫,臉色變的煞白,眼神閃爍,不敢去看十六阿哥的眼睛。


    十六阿哥雖心中著急,到底是顧及她雙身子,受不得驚,上前一步,扶她到炕邊坐下,輕聲道:“那是九哥的產業吧?是九嫂求你的,還是宜太妃求你的?”


    十六福晉已經紅了眼圈,抬起頭來,半晌方道:“是姑母求我的,我原想告訴爺……可是……”


    雖說對於這個結果,並不意外,可聽妻子青口承認這一刻,十六阿哥心中還是生出一絲隱怒。


    他以為夫妻一體,才將這個家安心交到妻子手中,沒想到她瞞著自己,攔下這麽大的活兒。


    “可是什麽?可是說我是皇上的狗腿子,為了諂媚上意,怕是不會幫九哥這一把,反而會將九哥的產業交公?還是說如今世道艱難,不僅九哥生死難料,就是五哥那邊,也如履薄冰。除了你這個好侄女外,再也無人能幫宜太妃一把?”十六阿哥淡淡地說道。


    他在宮裏多年,自是見識過宜妃的好口才。他隻是沒想到,妻子會瞞下此事,還瞞了兩年之久。


    十六福晉聽出丈夫話中不滿,卻不知如何辯解。


    宜妃的話說的婉轉,可大概齊的意思,就是十六阿哥所說。


    隻見她簌簌落淚道:“都是妾身的不是,明知爺不願與姑母、表哥們扯上關係,還接了這個燙手山藥。爺也曉得,以妾身身份,原無資格為皇子福晉,全賴姑母安排,妾身才成了爺的結發之妻。妾身剛進宮那幾年……實在艱難,多賴姑母照拂才挺了下來……”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十六阿哥見她激動,拉了她的手,道:“好了,別哭了。是我想誤了,你到底姓郭絡羅,血親加上恩情,你又向來是念旁人好的,她既開口,你哪裏能拒絕得了?”


    十六福晉抽泣著,看著臉色沉重的十六阿哥,道:“是不是給爺添了麻煩?姑母說的實在可憐,隻說存在我名下,求我代管幾年,要是九哥能平安度過此劫,便將這財產給他,省得一家老小沒嚼用;若是九哥……有個萬一,這些產業便給大格格添妝……妾身並無貪財之念,隻是這話說得委實太可憐……”


    十六阿哥心裏雖煩躁,卻也沒有多說,隻問道:“那清苑的毛仁興,是九哥的奴才?”


    十六福晉點點頭,道:“聽姑母說,是九哥早年在外頭收的奴才,因沒有進過貝子府,所以不為人所知。就是妾身這邊,若不是聽姑母提及,還以為他是老王爺門下奴才。”


    十六阿哥咬牙道:“既是九哥選的人,定是當用的。”


    十六福晉沒察覺出有異,應和道:“妾身見過兩次,看著是個伶俐的,崔總管也讚過他兩遭。”


    十六阿哥垂下眼簾,遮住其中異色,看了看十六福晉肚子,輕聲道:“好了,以後這些事就交給爺,你隻安心養胎,平平安安生下個小阿哥,就是你我的福氣!”


    十六福晉原以為丈夫會發怒,沒想到隻是這樣輕飄飄地過去了,隻覺得竊喜不已,使勁地點點頭道:“嗯,全聽爺的!”


    十六阿哥笑了笑,尋了個由子迴前院去了。


    剛出二門,他便見王府二總管崔厚文急匆匆地過來。


    此人便是謝天來同曹顒提過的崔弘文,因避兩位小阿哥的名諱,所以已經改名為“厚文”


    看到十六阿哥,崔厚文忙止住腳步,躬身請安。


    十六阿哥麵如寒霜,道:“福晉要靜養,以後不許拿外頭的事驚擾福晉!”


    崔厚文聞言驚愕,眼中不由露出幾分焦急。


    十六阿哥沒有再看他,隻道:“跟爺過來!”


    崔厚文小心翼翼地跟在十六阿哥,來到前院花廳。


    剛到花廳坐下,十六阿哥便揚聲喚人,而後指著崔厚文道:“拉下去,打!”


    如此驚變,自是看得前院的管事下人個個提心吊膽。


    大管家趙豐,正在庫房將節禮封庫,聽到動靜,也趕了過來。


    他是閹人身份,不方便到外頭拋頭露麵,崔厚文這個王府二總管,實際上是被十六阿哥當成大總管用的。


    崔厚文知趣,知道趙豐是侍候王爺半輩子的老人,不是他能比的,所以在趙豐麵前甚是恭謹。因這個緣故,兩人這兩年私交也算不錯。


    等他趕到花廳時,崔厚文已經被打了幾十板子,下半身的血跡已經透過棉衣,滲了出來。


    多少年沒見過主子發這麽大的火了,趙豐想到的不是為崔厚文求情,而後憤怒。在他看來,自是崔厚文有不對的地方,引得主子動了心火。


    他狠狠地瞪了崔厚文一眼,看著四周幾個麵帶駭色的管事道:“沒有王爺之命,誰要敢往內宅傳話,驚動了福晉主子養胎,那就是個死!”


    幾人連忙應下,趙豐這才輕手輕腳地進了花廳,見十六阿哥麵上怒氣未消,低聲道:“不過是個奴才,要是有忤逆之處,遠遠地打發了便是,主子何苦同他置氣?”


    “遠遠的……”十六阿哥重複著,吩咐外頭住下,將崔厚文拖了上來。


    崔厚文跪在地上,麵無血色,腦門上都是冷汗。


    “清苑的信!”十六阿哥冷哼一聲,道。


    崔厚文哆嗦著從袖子裏取出一信,雙手奉上。


    十六阿哥使趙豐接過,打開看了,裏頭也是說的毛仁興案,卻是將過錯都推多到保定知府朱之璉身上,請王府這邊早點出麵,好保全毛仁興,省得狗急跳牆,隨口攀咬,丟了王府麵子。


    十六阿哥心中冷笑一聲,什麽樣的主子,養什麽樣的奴才,果然不假。


    九阿哥如今在西北,視同軟禁,一個管事奴才還能成地方一霸。


    “既是你忠心,此事便交你給處置,帶幾個人下去,將福晉的‘產業’好好歸攏。”十六阿哥淡淡地說道。


    崔總管聽了,忙抬起頭來,有些不解其意,小聲問道:“王爺的意思,是讓奴才去保全毛仁興……”


    “混話!”十六阿哥瞪了他一眼,道:“即日起,毛仁興同王府再無幹係!”


    也罷,既是妻子攔下這麻煩,他就算說自己清白也沒有幾個人信,便當迴惡人……


    既是十六阿哥有命,崔厚文既是挨了幾十板子,也當天便乘了馬車,趕往清苑。


    等他趕到直隸時,保定府派往順天府查詢毛仁興是否再旗的小吏也歸來。毛仁興早年是在民籍,雍正元年轉為旗籍,為莊王府門下包衣。


    朱之璉沒有辦法,隻能黑著臉將此案轉交給直隸理事廳。


    總督府裏,曹顒從崔厚文手中接過十六阿哥的親筆信。


    雖說十六阿哥話中語氣輕鬆,還帶了幾分調侃,曹顒卻是看得直皺眉,半晌方歎了口氣,低聲道:“十六爺,越發愛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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