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雷霆雨露


    雍正元年,正月二十,李煦因奏請欲替王修德等挖參,而廢其官、革其織造之職。


    雍正下旨,該地巡撫等嚴查其所欠錢糧,將李煦之子並辦理家務產業之所有在案家人,以及李煦衙門之親信人等俱行逮捕,查明其家產、店鋪、放債銀兩等,由該巡撫及地方官匯總另奏。


    消息傳出來,戶部眾人望向曹顒的目光,就變得詭異。


    孫家雖是曹家的姻親,但是與曹顒關係並不算親近。孫文成的罷官,還讓人想不到曹顒身上。到了李家這邊,京城中人對他的印象,就是曹家的姻親,曹顒的舅家。


    不管李氏夫人真實身份如何,名義上的娘家是李家。


    旗人重視外戚,舅家、嶽家與連襟。


    曹顒現下雖在戶部當值,但是曹家執掌江寧織造五十年也是不爭的事實。如今,孫、李兩家姻親,都罷官的罷官,問罪的問罪,曹家會不會被翻舊賬?


    曹顒麵上露出幾分憂心,很是附和大家的預想,心中並沒有怎麽著急。


    李家敗落之事,已成定局。早日將案件了結,曹顒也等著看看情況,量力而行,給與李家家眷援手,省的讓李氏難過。


    李家的抄家就算不能幸免,曹顒也能自信,不會牽連到曹家身上。他與曹寅父子兩個,在二十年之前,就為消弭今日之禍開始努力,若是不見成效,那他這二十年豈不是白忙活了。


    他篤定,旁人卻不能像他這樣自若。


    李煦庶弟李煒正在京候缺,得知這個消息,膽戰心驚。他是李士楨花甲年得的老來子,與李鼐年歲差不多,四十多歲。


    李煦兄弟六人,為父李士楨妻妾四人所出,早在李士楨故去後就分了家。如此一來,就算李煦問罪,也牽連不到他兄弟身上。可是,他是李家這一分支的長房,若是他真被新皇厭棄,那他的兄弟子侄哪裏還談得上前程。


    現下從名麵上看,李煦提及“挖參”,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罪名,可是不知為何後果這樣嚴重。


    李煒擔心其中有什麽內幕,就到曹府來探問。


    因高氏在曹府,李煒少不得給老太太請安見過,與堂姐李氏也訴了幾句家常。


    雖說他沒有說什麽,但是眉頭上的焦慮卻是瞞不得人的。


    高氏還以為他是為補缺擔心,原想多問兩句,想著自己的身份不合適,最後沒有說什麽;李氏卻是一下子想到蘇州李家那邊。


    這幾年,曹顒在她麵前露了口風,說的就是李家落敗之事。


    因此,從得知孫文成罷官起,她就睡不踏實,每天晚上想的就是李家被問罪之事。


    她隨著丈夫在江南寧任上待了二十多年,江南官場又是宦海沉浮之地,這官員被緝拿問罪並不算稀奇之事。


    隻是怕高氏擔心,在她麵前,李氏也不敢多問,隻能按捺下心中憂慮。


    曹顒這一日落衙後,沒有直接迴家,而是去了十三阿哥府。


    不管他心裏親近不親近李家,該過問的還是要過問,要不然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涼薄之人。


    這是人情大於律法的時代,曹顒生活在這裏,就要適應這裏的生存法則。恩


    十三阿哥如今雖分管戶部,但是因他身上還有其他差事,比較忙,所以並不在戶部坐衙。


    十三阿哥府內堂,卻是一片愁雲慘淡。


    在世人眼中權勢赫赫的總理事務親王,此刻隻覺得心中充滿了無力感,拍了拍妻子的手,道:“想開些,你同四嫂向來交好,往後想四格格了,多進宮幾次就是了。”


    兆佳氏反手抓著十三阿哥的胳膊,眼淚已是止不住:“再進宮又能如何,四格格才十歲,宮裏哪裏是好待的……”


    隻說了這一句,她就哽咽著說不下去,臉上滿是淒苦。


    “還有二哥家的六格格與十六弟家的大格格,大格格與四格格同歲,兩人做伴,也不會太孤單。六格格我也見了,今年已經十六歲,是個乖巧懂事的,也會曉得照拂兩位妹妹。你就放寬心……”十三阿哥勸道:“就是先前,四嫂也不是常接了二格格與四格格過去麽? 不過是換了個院子住,你就當女兒是走親戚,又不是見不到了……


    兆佳氏淚如雨下,哭著說道:“爺,這樣的恩典……這樣的恩典如何不叫人心痛如割?皇家的公主,豈是那麽好做的?皇上膝下沒有公主,點了幾個侄女進宮,用意何在?四格格往後,四格格往後定要撫蒙古……爺,這可怎麽是好?”


    十三阿哥歎了口氣,道:“愛新覺羅家的女兒,多是如此。即便四格格不進宮養育,身為親王之女,婚姻也不得自專。”


    兆佳氏曉得丈夫說的是實情,可是想起女兒,還是難受得不行。


    十三阿哥從她手中抽出帕子,輕輕地幫妻子拭了眼淚,道:“不要再哭了,明兒你還得過去謝恩,著了行跡,反而不好。有四嫂在,總不會讓四格格吃苦。”


    兆佳氏抽咽著說道:“是我的不是,倒叫爺擔心了……能送女兒中宮撫育,外頭不知多少人要眼紅……”


    十三阿哥看著妻子,沒有說話。


    不管外人怎麽羨慕,這份恩典都不是他們夫妻想要的,但是他們也沒有迴絕的餘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外人看來,十三阿哥正是風光無限,隻有他自己曉得,自己正應了那句古詩,“無限風光在險峰”。


    看起來繁花似錦,身後就是萬丈懸崖,榮辱都在雍正喜怒之間。


    從先帝駕崩那日起,兄弟就不再是兄弟,隻是君臣。


    拿著令牌,挾製清河大營,固然是立下擁立之功,也在皇上心上紮了個刺。十三阿哥曉得,自己下半輩子,再也不會與兵權沾邊。


    見丈夫不說話了,看著他削瘦的下巴,黑黑的眼圈,兆佳氏生出幾分心疼:“今兒爺早些歇吧,連著熬了這些天。每日隻睡兩個時辰,就是鐵人也受不了。”


    十三阿哥露出幾分疲憊,揉了揉眉心道:“新皇登基,百廢待興,我又管著戶部,正是忙的時候。等過些日子,就好了……”


    夫妻兩個正說著話,就有內侍來報,和碩額駙曹顒上門求見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想了想,猜中大概原由;兆佳氏聽了,卻是心下一動,拉著十三阿哥的胳膊,帶著幾分急切道:“爺,曹顒養子可是蒙古小王爺?”


    十三阿哥看著她,目光晦暗,道:“福晉也別多想了。十六弟那邊早就預定了,恆生進宮伴讀的日子,每隔三、五日,就要被接到阿哥所去……我們有二格格留在京中,已經是莫大的福氣,不可太貪心……”


    兆佳氏聞言,身子一顫,長籲了口氣,艱難地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目送丈夫出門。


    前院客廳,曹顒坐在椅子上,看著屋子裏熟悉的擺設,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十三阿哥得封親王,已經賞了新宅子,隻是還需要修繕整理,暫時還住在舊宅。


    十三阿哥進來時,就見到這樣端坐的曹顒,笑道:“難得,你還能想起爺來……”


    按理來說,如今兩人都在戶部,往來更便宜些;可是實際上,到時不如過去親近。


    曹顒起身見過,帶著幾分憂心道:“本不當來擾十三爺,隻是李家的官司,叫人心慌。可是相隔的又遠,蘇州那邊的情景也不清楚,隻好來尋十三爺探尋一二。”


    他說的坦蕩,十三阿哥略有深意地看了他半晌,道:“你既來尋爺,爺少不得也要囑咐你一句。李家正是風口上,你不要往裏湊合。”


    曹顒麵上訝然,遲疑了下,道:“十三爺,不管怎麽說,家母姓著一個‘李’字……”


    十三阿哥瞥了他一眼,道:“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令堂同李家相不相幹,你我心知肚明,如今又提這些,有什麽意思?”


    曹顒一副受教的模樣聽了,見十三阿哥沒有提李家獲罪詳情的意思,就收了話,尋了個由子,告辭離去。


    十三阿哥叫管家送曹顒出門,看著他的背影,麵上也帶了幾分凝重。


    皇上要換下江南三大織造,用肥缺犒勞從龍功臣之事,十三阿哥早就曉得。


    隻是沒想到,皇上對孫李兩家的態度截然不同。對孫家是高高拿起、低低放下;對李家,卻是一副大動幹戈的模樣。


    李家不在十三阿哥心上,他卻是覺得自己虧欠了曹顒人情的。


    不管現在錦上添花的人有多少,真正能讓十三阿哥放在心上的,還是當年落魄時雪中送炭的那些人。


    隻有經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才能看清楚什麽是真心,什麽是假意。大家現在奉承的,不是他十三阿哥,而是他身後的權勢,他雖然應付著,卻是心裏明明白白。


    京城權貴,沒有幾個會將李家當迴事兒,但是李煦的事情鬧大發了,曹顒就要被大家看笑話。


    因這個緣故,早在皇上擬旨要處理李煦前,十三阿哥就已經在禦前婉轉為李家說了好話。話中自然不會牽扯到曹顒,而是提及先皇,畢竟李煦是先皇優容的老臣,若是能網開一麵還是網開一麵的好。


    可是,雍正拿出兩個冊子,讓十三阿哥看了。


    一個冊子上麵列著李家近二十年的花銷私帳,上頭一筆一筆的,早已不是李煦俸祿所能承擔的。


    不說遠的,隻說康熙六十一年,李府的開銷就有五萬八千餘兩,這已經是李煦俸祿的百倍。


    “國之蠹蟲,卻是被百姓稱為佛子,豈不可笑?”雍正的話中,不掩憤怒,看來對李煦的憤怨,絕不是一日兩日。


    十三阿哥則是為這賬冊心驚,李家在千裏之外的蘇州,皇上卻能拿到近二十年的賬冊,這說明什麽?


    是皇上在二十年前,就在江南安插耳目?


    他心中驚異不定,拿起另外一個冊上,這本賬冊同李家無關,記載的是一些文武大員的資料,有京城的,也有在外任的,無一例外,都有貪墨行為,而且涉及的銀錢,都不是小數字。


    十三阿哥這才曉得,雍正這是要行雷霆手段,是為了整治貪官,並非針對李煦一人。


    隻是這些話,不好對曹顒說。


    雖說現下是在他府裏,但是也不是可安心說話之地。就如門口侍立的小太監,看著不顯山不露水,卻是最愛同廚房的送菜仆人湊趣。那個送菜的仆人,每隔三天,就會去隆福寺,在一個果子鋪裏,與老板說上幾句話,買上幾種果子。


    而就在他離開後,那老板就會將一個紙折子送到隔壁的書畫鋪子。那書畫鋪子,正是原雍親王府的產業……


    曹顒出了十三阿哥府,心中暗暗鬆了口氣,正如他所料,雍正沒有將曹家牽連進去的意思。


    李家“心智高遠”的李鼎早就故去,李鼐性子老實本份,並不是生事之人,即便為父親所累,罪名也有限。


    後世李家之所以那麽慘,除了站錯隊伍外,還因為曹家當時也不穩當,三大織造複興無望,落井下石的人太多。


    如今,曹家屹立不動。就算旁人想要落井下石,也要顧及一二。


    看來,除了李煦,李家其他人多半是有驚無險。


    曹顒想通這點,覺得心裏鬆快不少。李氏已經五十多了,又因老來產子,損了精力,這兩年身體已經不如早先。


    曹顒不會將李家人放在心上,卻也舍不得母親太難過憂心。


    他心中有數,可是迴到府中,麵對李煒時,卻不能保證什麽。畢竟一切都是他的猜測,會不會發生其他變故,都不好說。


    他隻是提了一句,自己專程為此事尋了十三阿哥,可是碰了軟釘子。


    李煒此來,除了打探消息,就是想要求曹顒尋門路幫襯李家一把。


    曹顒與十三阿哥親善,並不是秘密。


    可是曹顒的話,使得李煒將央求的話又咽了下去,少不得請曹顒多留心一二,才帶著幾分沮喪離去。


    天色不早,曹顒已經餓了,送走客人,就迴了內院。


    剛進內院,就見李氏屋裏的小丫鬟在那裏候著,傳李氏的話,請曹顒去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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