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五章 喪音


    梧桐苑,上房。


    太醫太沒來,就趕上七娘過來尋烏恩。她年歲雖小,卻是太醫也誇過的,又有個“神醫”父親,誰也不敢小瞧她。


    初瑜便讓她先給靜惠診脈,結果把完的結果是喜脈。這會兒功夫,太醫也請來了,確認是喜脈無疑。隻是因過於勞累,需要好好調養。


    靜惠摸著自己的肚子,不禁後怕。初瑜忍不住嗔怪道:“弟妹太糊塗了,又不是頭一次懷孕,有了身子還不曉得?”


    靜惠訕訕道:“這個月葵水是晚了半月不假,隻是這幾日有些見紅,還道隻是延了日子。”


    初瑜聞言,不禁擔心。


    太醫已經出去開方子,初瑜問道:“太醫,這隻說調養,沒說保胎,用不要多開個方子?”


    太醫搖搖頭,道:“不用。二奶奶隻是身子有些乏,並無作胎不穩之相。若是少許見紅,是胎盤坐宮所致,格格無需擔心。”


    聽他這般說,眾人才算鬆了口氣。


    待太醫走後,初瑜與素芯兩個少不得向靜惠道賀,靜惠摸了摸腹部,長籲了口氣,道:“早日懷上也好,總算能讓紫蘭不再擔個虛名。”


    初瑜與素芯聽了,都有些糊塗,靜惠紅了臉道:“紫蘭開臉數年,二爺並未與之圓房。”


    初瑜與素芯聽了,都覺得意外,實沒想到曹頌看著大大咧咧,對妻子卻是體貼。怕靜惠受轄製,做到這個地步。


    “我勸了幾次,都不行。這次不能拖了,都是一家人,要是她怨氣大了,也不是好事。”靜惠說道。


    妯娌幾個又說了幾句悄悄話,才到蘭院這邊報喜。怕兆佳氏找茬,沒說是專程給靜惠請的太醫,隻說是太醫來給初瑜請脈,正好靜惠有些不舒坦,就一起看了。


    這子嗣是大事,更不要靜惠還是二房長媳。兆佳氏這邊也沒心情,再為別人挑媳婦,忙過了太醫如何吩咐,而後就帶了媳婦迴了東府。


    待她們婆媳走後,李氏直念阿彌陀佛,道:“二侄媳婦是個心思重的,身世可憐,婆婆又是這個脾氣,早點添個兒子傍身也好……”


    南城,椿樹胡同。


    因鄂爾泰醉得不行,曹頎就使人從車行叫了一輛車,送他迴家。鄂爾泰滿姓是西林覺羅氏,也是滿洲大姓,但是卻不如其他姓氏那般顯赫。


    曹頎叫人挑了車簾,想要扶鄂爾泰下車。沒想到鄂爾泰到了馬車門口,看到自己大門,立時抓了曹頎的胳膊,大著舌頭,道:“桑額……不能迴……迴家……帶我尋個地方省省酒……”


    曹頎見狀,勸道:“毅庵兄還是迴家吧,省得嫂夫人惦念。”


    鄂爾泰聽了,忙搖頭,低聲道:“不成,不成,你嫂子擔心我嗜酒傷身,每旬隻允我吃酒兩迴,這旬已經滿了。”


    曹頎與鄂爾泰相交多年,曉得他有懼內之症,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得吩咐車夫調頭,將鄂爾泰先拉迴自己家。


    待到了曹頎宅子,喝了兩盞釅茶,鄂爾泰的酒才醒了幾分。


    看著曹頎身上帶著素色荷包,鄂爾泰道:“弟妹過身已經經年,桑額也想開些,隻是夫妻緣淺罷了。我早年也做過鰥夫,這家裏沒個女人當家,日子不叫日子,還是早日議親。要不然,哥哥同你嫂子說說,看能不能給你尋個好媳婦?”


    “毅庵兄好意,桑額心領。婚姻之事,族中長輩已是托付給族叔。”曹頎道。


    “族叔,曹侍郎?”鄂爾泰聽了,笑著說道:“都說曹家是天子眼前的紅人,往來非富則貴,定能為桑額尋個好親。哥哥就等著喝喜酒了……”


    曹顒這般,已經同十六阿哥吃完飯出來。


    十字路口,待分別之前,十六阿哥說起一事,那就是張廷玉要充“經筵講官”。 經筵講官隻是虛銜,但是有了這個虛銜就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在禦前輪值。以張廷玉的出身,以及他的學問,封大學士隻是早晚之事。


    聖駕在熱河休養半月,十一月中旬太後病症加重,康熙得了消息,就從熱河迴來。在十一月下旬,康熙還發了個遺旨,將自己登基這五十幾年的大事小情列了列。


    早已有傳言出來,說康熙身體不愈,已經不能親批折子。如今提拔張廷玉,似乎越發驗證此事。曹顒卻是不信,因為曉得方種公在十三阿哥處。


    要是康熙的身體,真到了令人擔憂之時,那位多疑的帝王,怎麽會將方種公這個“知情人”放出來。


    七娘已經念叨父親許久,曹顒曉得方種公到十三阿哥莊子後,就使人給十三阿哥送了信,將七娘送過去,與她父親團聚,這幾日才迴來。


    康熙未必傷身,但是看著太後瀕危,傷心是指定的。就像太後再尊貴,也無法抵擋無常召喚一般;康熙這個九五之尊,終有一日,也會這般。


    等到曹顒到了家門口時,終於想起為何“鄂爾泰”這般耳熟。雍正朝的名總督,是三人不假,有李衛,田文鏡,第三個不是尹繼善,而是鄂爾泰。這個鄂爾泰同張廷玉兩個,還是雍正給乾隆指定的顧命大臣。


    在二月河的小說中,這個鄂爾泰與張廷玉在乾隆初年,結黨相爭,為乾隆厭棄。在那之前,這兩人的風光,就同康熙朝早年的明珠與索額圖一般,門生故舊遍及朝野。


    真沒想到這個整日裏擺出一副懷才不遇麵孔,鑽營功名利祿的鄂爾泰,往後竟有這般作為。


    曹顒心裏不禁警醒,看來往後真不能以貌取人,省得什麽時候得罪了大人物,而不自知。


    這世上萬物,都講究個機緣。


    李氏與曹寅尋了幾日,這挑出的人選中,正好有個西林覺羅氏家的姑娘,是兆佳氏一位表妹之女。這個西林覺羅氏是鑲藍旗包衣,正是鄂爾泰的侄女。她有是家中嫡女,父親官職不顯,母親卻是大家出身,有同胞兄弟三人。


    曹寅這邊,也頗為滿意。


    高門嫁女,低門娶婦。要是真選望族,也怕新婦驕縱。


    曹顒聽父母提及,心中一動,將就曹頎與鄂爾泰交好之事對父親說了。


    曹寅真沒想到,還有這個緣分。曹顒的意見,與李氏顧慮的一樣,認為當讓曹頎自己個兒拿注意,省得往後姻緣若有不順,再挨上埋怨。


    如今太後病重,並不是好議親之時,曹寅便不著急,隻是讓李氏再選幾個人選,好讓曹頎能有選擇的餘地。這滿俗婚嫁,不講究輩分,隻講究門第與年齡;漢俗卻是注重名分倫理。


    這西林覺羅氏再好,七太爺那邊怕是也過不去。


    曹頎畢竟隻是族親,府中提了兩日,便又有新話題,那就是曹項攜帶家眷到京了。


    那邊,兆佳氏抱著庶子所出的庶孫,因綠菊的緣故,也覺得順眼不少,抱了好一會兒,還叫靜惠與素芯都抱抱,好沾點男丁福氣。


    靜惠還好,有了身子,看著這半歲大的男孩,也覺得心裏歡喜;素芯肚子還沒動靜,隻覺得尷尬。


    曹項見過嫡母,就到西府給伯父、伯母請安。


    這邊伯侄見麵,沒等敘別情,就聽到遠遠地傳來鍾鳴。曹寅神色一稟,忙凝神細聽,卻是正好響了四聲。


    曹項聽了,立時從椅子上占了起來,詫異道:“大伯,這是……”


    “太後薨了……”曹寅摘下帽子,擱在幾案上。


    這會兒功夫,就聽到鍾聲再起,還是四聲。遠遠地,又有其他鍾聲唿應。想來用不了幾個時辰,這國喪的消息就要傳遍京城內外。


    按照禮製,遇到帝後喪,京城百姓,不分軍民男女,皆要素服服喪。官員服喪百日,民一個月。


    戶部衙門這邊,緊挨著皇城。有趕上要落衙之際,衙門中眾人,自然也聽到鍾聲。


    從上月下旬,太後就病重,內務府那邊連治喪大事都預備好了,所以聽到鍾聲,官衙這邊並未有什麽紛亂。


    大家都脫帽摘纓,心裏則是想什麽的都有。


    有暗暗埋怨的,這眼看就到了“封印”休年假的功夫,就趕上國喪,年也過不好,還要去宮裏排排站。不過,這也是品級高的,品級低的,心裏已經思量,趕緊打發人迴家,到肉鋪裏多買些羊肉豬肉。


    這國喪,七七十四九日不能宰牲,豈不是讓人難熬。


    可見,有這樣想法的不是一兩人,聽說這日京城的肉鋪發生搶購,還擠傷了幾人。肉鋪中的生肉與盒子鋪裏的熟肉,都叫百姓搶購一空。


    這都是閑話,暫且不提。


    卻說曹顒這邊,到底是見過太後幾麵,不能當陌生人待。聽聞喪鍾時,他心裏還真有不是滋味兒。


    博爾濟吉特氏執掌滿清後宮的曆史,隨著太後的薨逝,徹底成為曆史。家中母親縫製的蒙古袍,還沒有縫完,太後的等不及,離開了紫禁城。


    京城各大王府的宗親與皇子皇孫,都已經換了白衣,趕往宮中。幸好前幾日,禮部上了折子,請示喪服禮製,使得各個王府都有了準備。


    曹顒他們這邊,就不能按照每日的規矩落衙,直到等到禮部來人,通知明日集結舉哀的時辰,才離開衙門散去。


    折騰一番,曹顒出了衙門時,外頭已經盡黑。


    沿途有掛燈籠的人家,也都換成了白燈籠,映襯著臘月的京城越發顯得寂寥。


    待曹顒到家時,就見家中仆從,都換了白袍子。曹項今日到京之事,曹顒已曉得,曉得平安到家,就放下心來。


    他心裏擔心母親,進了二門後,就直接往蘭院。


    李氏歪在炕上,雙目紅腫,臉色盡顯哀色。炕上擺了個炕桌,上麵有幾樣小菜,初瑜手中捧了粥,正勸婆婆用些。


    別人家一日都是兩餐,曹家這幾年都是三餐。這是曹顒的意思,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都是身子需要滋補的時候,一日兩餐容易餓。


    看這樣子,李氏悲傷所致,沒有用晚飯。


    曹顒從妻子手中接過粥碗,到炕邊坐下,道:“母親,入冬以來,您身子本就弱,這再不吃飯哪行?明兒開始,還要到宮裏守喪,要是您病了,送不了太後最後一程,豈不抱憾?”


    李氏聞言,眼淚不禁再次落下,哽咽著說道:“那麽慈愛的老人家,說沒就沒了,連我縫製的蒙古袍都沒瞧見……”


    “太後七十七了,也是曆代帝後中高壽之人。擱在民間,也是喜喪,母親還是節哀。太後她老人家對母親關愛有加,曉得母親如此,也是不忍。”曹顒殷殷勸道。


    李氏拿了帕子,試了試淚,歎了口氣,道:“這些我都曉得,隻是做人當講良心。我活了半輩子,對我這般好的,唯有太後一人。就算曉得太後她老人家身份尊貴,心裏也不禁當她是自己老人相待。這些日子,日日在菩薩前祈禱,隻希望太後她老人家多活兩年,卻隻是徒勞。”


    “太後偏愛母親,是盼著母親真好。母親要是體諒太後這份慈心,越發當保重才是。”曹顒道。


    李氏想著太後這幾年的關愛,隻覺得心裏難受萬分,但是也不忍讓兒子媳婦跟著擔心,便點了點頭,接過兒子手中的粥,喝了兩口。


    她撂下碗,望了望門口,輕聲對曹顒道:“老爺晚飯後就去了東屋,這有一陣子了,曹顒也去瞧瞧。”


    曹顒應了一聲,起身出去。


    東屋書房,曹寅靠在書案後,臉上看不出悲喜。


    “父親……”曹顒輕聲喚道。


    曹寅用手揉了揉臉,道:“顒兒迴來了,明日百官幾時進宮?”


    “寅正(淩晨四點)時分進宮,宗室與文武百官,還有八旗中二品以上外命婦。”曹顒迴道。


    曹寅點點頭,站起身來,道:“你母親好些了?”


    “剛兒子媳婦勸著,喝了半碗粥。”曹顒迴道。


    曹寅沉默了半晌,方道:“明兒要早起,你同媳婦先迴去,早些安置。你母親這邊,我來勸吧。”


    除了不放心母親,曹顒也曉得父親憂心,道:“父親盡管放心,太後鳳駕薨逝,皇上雖傷心萬分,但是身邊有太醫服侍,也可大安。”


    曹寅看了兒子片刻,才點點頭,道:“顒兒說的對,是為父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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