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四章 宗法(下)


    待曹寅就婚娶之事,問詢曹頎,曹頎隻有一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小侄父母不在,尚有家族長輩,侄兒豈敢自專?”


    輕飄飄一句話,將問題又推給曹寅。


    曹寅拿著七太爺的信看了兩日,還是吩咐李氏留意門親朋故舊中的適齡之女。左右隻是挑人,最後定奪還要明年七太爺到京再說。


    這個七太爺對江寧這支向來親善,若不是他從中調解,當年分宗的陵墓也不會同豐潤本家比鄰。從這點上來說,老爺子有恩於江寧這支。


    想要門當戶對的親事,談何容易?


    康熙四十八年,曹家抬旗,隻抬江寧曹璽這支,豐潤本家還在內務府名下。


    八旗通婚,是不分旗上旗下,但是有個選秀的關卡卡著。家世好些,容貌不錯的,都由宮裏做主,給宗室或者權貴栓婚。其他撂牌子的,要不家裏另有安排,要不然就是有瑕疵的。


    要說包衣人家,女孩選擇的餘地多些,但是曹頎又是喪妻再娶。誰家好好的女孩,願意為填房的?


    要是寒門,又配不上曹頎這曹家嫡宗宗子的身份。


    李氏這邊,挑了幾個人選,都覺得不合適。就想起兆佳氏本家有幾個旁係的堂姊妹,嫁得是八旗裏的中上人家,這親戚聯絡縱橫,其中適齡的女孩肯定不少,就請人邀兆佳氏過府相談。


    兆佳氏這半年,沒了管家之權,心下就十分不自在。在人前,越發要兩個媳婦立規矩,好像隻有如此,才有臉麵,不會叫人小瞧一般。


    靜惠出身世家,素芯當宮裏當差多年,都是講規矩的,自然絲毫無差。恭恭敬敬的,倒是真將兆佳氏侍奉得如同老封君似的。


    今日李氏過來使人請她過府,兆佳氏就帶了兩個媳婦前往。


    長房再得意,這子嗣稀少,也是不爭之事,哪裏趕得上二房兒子成行。


    兆佳氏的做派,初瑜是盡知的。因此,待靜惠與素芯給李氏請完安後,她就尋了個由子,帶著兩個妯娌下來,省得她們在上房立規矩。


    妯娌三人,到梧桐苑吃茶。


    初瑜使人上了幾盤府裏新製的點心,靜惠與素芯兩個還是規規矩矩、低眉順眼的模樣。初瑜見狀,不禁莞爾,道:“莫不是被教導出來了,一副小媳婦模樣。沒有長輩在,你們還同我拿嬌,真當自己是客麽?”


    聽了初瑜這般說,靜惠方自在些,笑著捶了捶自己的腰,道:“聽嫂子這般說,可就不客氣了。今早寅正就起了,正覺得乏,容弟婦歪一歪。”


    “如何起得這忒早?雖說年輕,也當好好保養,你又是不耐寒的。”初瑜一邊吩咐人給靜惠預備靠枕,一邊招唿素芯到炕邊坐:“既是二弟妹要歇,五弟妹也別在地上坐了,咱們妯娌幾個也好久沒到一塊。


    素芯聞言,低聲應了。待靜惠去了外頭毛皮馬甲,在炕上坐了,她才起身挨著炕邊坐下。


    “最近府裏有些忙,加上有些失眠之怔,這幾日隻覺得目眩。”靜惠倚在枕頭上,扶額說道。


    “尋太醫了沒有,這可不好耽擱。”初瑜見狀,有些不放心。


    靜惠低下頭,道:“並無大礙,大年下的,不好讓長輩擔心。”


    初瑜聽了,就明白靜惠之意。這半年,她早晚在兆佳氏眼前立規矩,越發恭敬,使得兆佳氏跳不出半點錯來,才使得家宅安定。眼下年底,正是家務最忙之時,要是她有個不舒坦,正好讓兆佳氏有了發作的餘地。


    “那也不能硬挺著,要是身體拖垮了,後悔不及。”初瑜搖了搖頭,迴頭喚來喜彩,吩咐道:“使人到二門傳話,悄悄請個太醫過來。”


    靜惠在旁聽了,坐起身來,想要開口阻攔。初瑜不等她開口,已是吩咐喜歡下去。


    “嫂子……”靜惠道:“曉得嫂子疼我,隻是……”


    初瑜不等她說完,道:“這還不到臘八,這一、兩個月且熬人。就算你好強,也得有個好身子。要不然病怏怏的,等到歸寧那日,豈不是叫親家老太太傷心。”


    靜惠聽提及祖母,不禁紅了眼圈,低聲道:“多些嫂子憐惜。”


    “二弟粗心,若是有讓弟妹委屈之處,弟妹就告訴嫂子,嫂子定為你做主。”初瑜將丫鬟手中拿來的小毯,蓋到靜惠腿上,道。


    靜惠與曹頌結成夫妻,是初瑜與曹顒兩個做媒人。更不要說在諸位堂弟中,曹顒對曹頌最為親厚,與親弟無二。初瑜為長嫂,自然是盼著她好。


    靜惠搖了搖頭,見素芯低頭不語,怕冷落了她,岔開話道:“大太太說有親事與我們太太商議,可是四爺的婚事?”


    聽了這話,素芯也抬起頭來,一道看向初瑜。


    “是婚事,卻不是四爺的。”初瑜笑著說道:“是同族的頎大爺續娶之事,豐潤的七太爺托了老爺。”


    靜惠聽了,道;“聽著頎大奶奶喪事,如同昨日,這轉眼就經年了,可不是到了續娶之時。隻是可憐無母孤女。”說到這裏,察覺自己失言,看了素芯一眼,道:“弟妹勿怪。說起來,嫂子還比不得你。”


    素芯搖頭,道:“二嫂見外了。對了,大嫂,這位頎大爺是不是就是本家那位宗子?這次要續娶的,是宗婦麽?那可不好挑。”


    初瑜點點頭,道:“正如五弟妹所言。”


    靜惠在旁,有些不解,道:“嫂子,不就是嫡宗嫡子,本家族長麽?這娶妻,還有什麽說道不成?”


    初瑜笑著說道:“這其中說道大了,想要尋到合適的委實不容易。要不然也不會使得太太為難,還要請二太太過來,幫著尋人選。我也是聽太太大概一說,其中詳情,怕還不如五弟妹曉得的多,還是請五弟妹說說。”


    說完這些,她便望向素芯。


    靜惠家是滿人,對於這儒家正統的宗族規矩,自是不如董家。董家是董家嫡宗,董素芯的祖父就是董家族長。


    就聽素芯道:“說起宗婦,比尋常人家媳婦,更看重規矩與生養。非嫡不入,無人會聘庶出之女為宗婦。畢竟庶出之女,生母卑賤,嫡母又隔了血脈,失了母族扶持;還有關係就是子嗣大事,獨女不入,怕子孫繁衍艱難。宗婦執掌家族內務,對外管教家族內的女眷,對外交際姻親堂客,寒門不入,省得短了規矩,惹人笑話。”


    聽了素芯一口氣說完,靜惠不由乍舌,道:“竟然這麽多條規矩。怪不得瞧著頎大奶奶身子弱是弱,禮數卻是半分不失。隻是命運不濟。”


    “宗婦上侍奉長輩,下教養子女,還要協助丈夫,主持族中雜務,顯有長命之人。素芯現下娘家的外祖母,就是祖父續娶之妻,前麵已經沒了兩人。”素芯淡淡地說道:“家母就是操勞過度,小產後做了病根,未己而亡。”


    初瑜與靜惠隻曉得素芯少時失母,不曉得其中緣故。聽了素芯的話,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後悔,不該提及此事。


    反倒是素芯,接著說道:“八旗人家,多從滿俗,不會將嫡宗放在心上。反倒是漢人,願意嫁女於嫡宗子弟,結兩姓姻緣。怪不得大太太為難,旗漢不通婚,想要在旗裏尋個合適的,真得仔細挑挑。”


    初瑜說道:“可不是麽?難挑,太太物色了幾個,老爺那邊都給否了……”


    東城,九貝子府,大門外。


    今日雖不是休沐之日,但是九阿哥使人到衙門相請,曹顒也隻能過來。幸好同被請來的還有十六阿哥,說話間九阿哥隻是相問煙草之事,並無刁難曹顒。


    堂上說話的,除了九阿哥、十六阿哥與曹顒外,還有九貝子府的首席幕僚秦道然。這個秦道然是江南名士秦德藻長孫,有名的無錫寄暢園就是他家的。他是在康熙南巡時欽點隨駕迴京的,原奉旨在九阿哥處教書,後來中了進士,在翰林院掛個名,實際上仍在九阿哥府這邊為其出謀劃策。


    對九阿哥來說,他是師長、是心腹、是左膀右臂。


    皇上雖將煙草之事交給九阿哥負責,但是皇子離京有所限,九阿哥隻能委派親信去做。


    曹顒卻不看好秦道然,出了九貝子府大門,就歎了口氣。


    十六阿哥看了他一眼,道:“孚若可是怕老儒誤事?”


    秦道然年將花甲,頭發都白了一半,所以十六阿哥這般稱他。


    曹顒點點頭,道:“謀商與謀權自是不同,謀權之道,他固然能輔佐九阿哥;在商道上,還不及九阿哥自身。這煙草之事,又不是朝夕能可的,不曉得九阿哥為何選此人。”


    十六阿哥聞言,皺眉道:“是啊。我也覺得怪異,聽說九阿哥手下有個馬嘉,是他斂財的左右手,還以為這次會姓馬的出頭,不曉得怎麽用上秦道然這個老儒。我心裏也是沒底,與其是他,真不若韓掌櫃叫人放心。”


    曹顒聽了,隻能無語。


    計劃不如變化,就算九阿哥用人不當,曹顒也不會多事將韓江氏推出來。九阿哥這半年的手腳,曹顒也都看在眼中,是真挖人也好,還是作戲也罷,他都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曉得韓江氏的秉性,不是輕浮之人。


    韓江氏既是可用,往後不乏能用之時,也不再這一年半年。九阿哥豈是好相與的,遠著還來不及,怎麽會推韓江氏近前?


    十六阿哥抬頭,望了望天色兒,道:“這天還早,咱們尋個地方喝兩盅再迴。”


    曹顒這邊,迴府也無事,就隨十六阿哥尋了個館子,要了個雅間坐了。


    這個時候的館子,多是淮揚菜與魯菜。十六阿哥住在宮裏,整日裏肥雞肥鴨的,早吃得膩歪,就讓小二上幾道清淡小菜,再溫兩壺酒。


    待小二下去,兩人還沒等說什麽,就聽隔壁雅間傳來碗盤落地的聲音。


    這雅間之間,隻隔了薄薄的木板,並不隔音,就聽有人道:“毅庵兄醉了,少喝些。”


    “我……沒醉……沒醉……桑額別囉嗦……我就是個廢材,怕是此生就這樣,再無出頭之日……”又有人道。


    曹顒聽了這話,倒是有些愣了。


    看來京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這竟是碰上熟人。要是一個還能聽重了,兩個都對上,就應該是自己那位族兄曹頎與他的故交內務府員外郎鄂爾泰。


    隔壁又亂了一會兒,才有小二的說話聲,腳步聲,漸漸平息。看來,是付了銀子走人。


    十六阿哥見曹顒如此神情,道:“聽著聲音有些耳熟,孚若認識……”


    “是我那位族兄,寧壽宮查房當差的那位。另外一位,該是內務府員外郎鄂爾泰。”曹顒迴道。


    “原來是他們兩個。”十六阿哥挑了挑嘴角說道:“真沒想到,這兩個人能湊到一塊兒。誰不曉得鄂爾泰是個官兒迷,整日裏就想著鑽營,偏生又放不下架子,叫人看了好笑。你那族兄瞅著也是清高的,這算不算臭味相投?”


    “鄂爾泰,鄂爾泰……”鄂爾泰到內務府時,曹顒見過他一遭,聽及他話中提及自己個兒的族兄,有攀附之意,有點心生不喜,沒有關注。卻是不知為何,隻覺得這個名字忒是耳熟。


    難道這也跟張廷玉、李衛似的,是雍正朝名臣,曹顒有些拿不定主意。


    “聽說今兒十二哥在內務府指派人手了。十二哥行事最是小心,怕是看不慣鄂爾泰的性子,沒有點他。”十六阿哥稍加思量,笑著說道:“倒是你那族兄,開始還以為他假清高,沒想到三哥、九哥那邊都拉攏過他,也不見他有什麽反應。不曉得是真風骨,還是慧眼如炬。若是真書呆,在宮裏當差,能一點錯處不拉下,也忒運氣好些。”


    曹顒聽了,跟著點頭不已。怪不得之前每次見到這位族兄,都覺得怪怪的,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原來是這個緣故。


    在宮裏當過幾年侍衛,又在茶房首領的位置上幾年,屹立不倒,豈是愚鈍之人能做到的?


    這位族兄,倒是善藏拙之人,卻不曉得,沒有破綻就是最大的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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