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一章 曹家子


    段氏如何訓斥,亢氏兄弟如何辯解,曹項開始還能聽見,後邊的卻是不得而知,因為他暈了過去。


    在暈倒前的那刻,他是暗暗慶幸的。他曉得這個老婦人對自己是善意的,也曉得那個叫嬌嬌的少女望著自己的眼神是關切的。


    再次睜開眼睛時,他是疼醒的,隻覺得嘴唇幹裂,因後背的疼痛呻吟出聲。


    他四處望去,正看到一雙含著慈悲的眼睛。這裏並不是他平素安身的茅屋,屋子裏也沒有看著他的兩個壯漢。


    段氏原本手中拿了串菩提子,低聲頌著經文,聽到曹項的聲音,才抬起頭來看他。見他睜開眼睛,老人家伸出手去,摸了摸曹項的額頭。


    “感謝佛祖菩薩,燒了兩日,終於退了。要不然,可是要出大事。”老人家嘮叨著,如同關心自己子孫似的,那般自然親切。


    一時間,曹項不由發生錯覺,仿佛眼前這老婦人同記憶中祖母的影子重疊。


    不過,這想法隻是一閃而過。


    就算老太君生前,對孫兒們有所關愛,也盡數落在長孫曹顒身上。曹項這個二房庶子,並沒有享受過這種慈愛。


    段氏望著曹項,眼圈已經紅了,慈聲問道:“孩子,疼不疼?”


    曹項對亢氏兄弟雖然怨恨,卻不願遷怒到眼前的老婦人。為了不讓她擔心,還是忍痛搖了搖頭,啞著嗓子道:“不疼。”


    聽了這一句,段氏卻是越發忍不住,不禁老淚縱橫。


    嬌嬌站在段氏身後,看到祖母失態,上前一步,扶了段氏的胳膊,低聲道:“祖母……”


    段氏顫顫悠悠地轉過身去,拉著孫女的手,哭著說不出話。


    曹項在炕上,見老人家這般難過,有些不安,卻也不知該如何相勸。


    這時,就聽到嬌嬌低聲道:“哥哥最是孝順,就是到了地下,也是不願祖母為他傷懷……”


    “少耕,我可憐的孫兒……”段氏慢慢地閉上眼睛,哭聲分外淒厲……


    河南知府衙門,大堂。


    雖說知府是正四品,曹顒這個六科掌印給事中,也是正四品,但是背負聖命,徹查此事,所以就當然不讓地做在了正位上。


    他麵前擺放的,是宜陽縣民亂發生的前因後果。其中,有兩件事,是他在京城時所不知的。


    第一件,那個宜陽知縣張育徽是丁憂知縣,正值父喪,隻是因朝廷那邊還沒將新知縣補下來,所以還在知縣任上。


    還有,那個越獄叛亂的亢氏兄弟,是被定為勾結盜匪之罪入獄的。同時入獄的還有亢珽的兒子亢少耕。亢家也算是宜陽大戶,家中有良田百頃,耕讀傳家,在地方上名聲頗佳。


    這個亢少耕是個讀書人,原是在縣衙裏做書吏。後來不知怎麽查出來,是勾結盜匪的,在堂上挨了板子,在牢中“病故”。


    亢氏兄弟,是在亢少耕死後三日,才越獄叛亂的。


    怕是,這才是事情的真相。不過是換了個說辭,這過錯就從張育徽這邊,都轉到了亢氏兄弟身上。從被逼無奈逃亡的太平鄉紳,一下子到了對朝廷不滿的暴民。什麽叫刀筆殺人,曹顒也算是見識到了。


    他心中歎了口氣,不管起因如何,事情到了這步。隻望這亢氏兄弟對得起“首善之家”這幾個字,沒有遷怒殺人的習慣,那樣的話曹項的小命,應該還算安穩。


    李廷臣站在旁邊,偷偷地抬起頭來,暗暗地打量曹顒神色。


    這位和碩額駙的臉上,瞧不出喜怒。


    李廷臣心中不禁後悔,為何自己不派曹項去其他地方,非要派他到永寧縣。換做其他地方,也不會讓亂民劫了去。


    那些亂民也是,冤有頭、債有主,在宜陽縣結下的仇怨,就攻打宜陽縣,為何跑到永寧衙門?不過是欺軟怕硬,因永寧縣衙人手少罷了。


    曹顒從懷裏掏出表,看了兩眼,將到午時。他站起身來,對李廷臣道:“李大人,巡撫衙門可有文書下來?”


    李廷臣見他起身,忙跟著起身,道:“沒有。若是有公文,下官自然立時送到大人跟前。”


    曹顒點點頭,看著他肥碩的身材,點了點頭,道:“那李大人先忙,本官先行一步。”說到這裏,指了指案牘上那疊文書,道:“這些本官還沒看完,勞煩大人使人送到驛站。”


    李廷臣躬著身子,忙應聲應下,隨後帶著幾分諂媚道。“明日是大人壽辰,下官備了水酒為大人賀壽,還望大人賞臉。”


    曹顒聽了,心下一稟,半晌方道:“既是如此,就謝過李大人好意,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到這邊,不過是數日,李廷臣已經用各種眉目,送了不少“孝敬”。這次連他生辰都打聽出來,看來是要送份“壽禮”。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假。就曹顒到這幾日,李廷臣的“孝敬”,就有上千兩白銀,端得是大方得緊。


    要是沒有李廷臣的“大方”,這河南府也不會被他弄得滿目瘡痍。


    上行下效,他這個知府貪婪無比,下邊的縣官這膽子,也就越發大了。


    河南的民變,這個李廷臣實是“功不可沒”。


    對李廷臣來說,曹顒就是救命的稻草、水中的浮木,自然是要使勁渾身解數來巴結。


    見慣了六部裏的人精子,像李廷臣這樣喜怒形於色的,曹顒望上一眼,也能看得通透。他心裏冷哼一聲,沒有再搭理他,出了衙門。


    到河南府三日,該給康熙上折子。這到底如何落筆,要同蔣堅商議。筆刀殺人,這個使曹顒警醒。


    到底如何寫才會平息帝王心中的怒火,為這地方百姓留下一條生路,還要費些心思。


    不是他曹顒吃飽了撐的,愛管這些閑事兒,隻是唯心而已。


    儀門外,曹頌已經在等著,見曹顒出來,上前道:“哥,曲氏打發人來,請大哥得空過去一趟。”


    “曲氏?”曹顒聽著,抬了抬眉毛,帶著幾分疑問,望向曹頌。


    “就是綠菊那丫頭。”曹頌抓了抓頭道:“既是老四的妾,也不好再喚她名兒。”


    曹顒點點頭,隻知道綠菊是張嬤嬤的外孫女,今兒才知道她姓曲。


    瞧著她是個老實安分的,像個曉得輕重的,不會無事打發人請大伯哥過府。


    曹顒就喚了個長隨,交代兩句,打發他迴驛站同蔣堅說一聲;而後就同曹頌去了曹項的宅子。


    綠菊還是清瘦如故,神色間已經淡定許多,沒有上次時露出的慌亂與不安。


    “大爺,二爺,奴婢有要事相稟。”綠菊很曹顒兄弟請過安後,沒有囉嗦,打發走身後跟著的婆子丫鬟,直言道。


    見她神色鄭重,曹顒衝門口侍立的小廝長隨擺擺手,道:“你們也退下。”


    屋子裏隻剩下綠菊與曹顒、曹頌三人,綠菊才從袖子裏掏出本薄薄的冊子,雙手奉到曹顒身前,道:“大爺,這是四爺到洛陽這一年多來,同知府衙門有關的人情賬簿。”


    曹顒看了綠菊一眼,才接過賬簿,打開第一頁。何日,何事,何種明目,收到多少兩銀子,記錄得清清楚楚。


    這字體娟秀,帶著女兒氣。


    曹顒合了賬簿,道:“這是四爺讓你記的?”


    上次來時匆匆,沒有仔細打量。今兒坐在客廳,曹顒才發現這屋子裏的布置擺設都樸實無華。綠菊的裝扮,也素雅得很,衣服首飾,還不如在京城裏做丫鬟時華麗。


    “迴大爺的話,是四爺吩咐奴婢記的。四爺瞧著李大人行事不甚妥當,怕受牽連,使得家族蒙羞,有心保持距離,又因是頂頭上司,避無可避,隻能行此下下策。”說著,她蹲下身子,拿著鑰匙,打開堂上的橫櫃。


    裏麵,金銀珠寶,衣料首飾,一應俱全。


    看得曹顒與曹頌直皺眉,河南府出了民亂的案子,這個李廷臣肯定要背個“貪墨”的罪名。這其中還牽扯上曹項,卻不曉得他是有心,還是無意。


    賊咬一口,入木三分。


    要是到刑部問罪之時,李廷臣想要來個“法不責眾”,那曹項的身上也要擔幹係。


    “都在這兒?”曹顒看了看那賬簿,又看了看那些東西,問道。


    “是,為了瞞人,往知府衙門赴宴時,奴婢戴過這裏麵的首飾,過後仍放還這裏。”綠菊迴道。


    “禮尚往來,收了這些禮,你們是怎麽迴禮的?”曹顒思量了一迴,迴道。


    綠菊遲疑了一下,從袖子裏摸出另外一本賬簿,送到曹顒跟前。


    何時、何時、什麽名目迴禮,都是什麽禮,費銀幾何,上麵也列得清清楚楚。


    曹顒看了,卻是慢慢皺眉,不過年餘,送禮迴禮,就花費銀錢四千餘兩。曹項就算手中有些零花錢,也沒有這麽多銀子。


    怪不得綠菊這麽個裝扮,這屋子百寶格上也空空的,不見什麽精致擺件。


    這般處境,每次家書中,卻是半句不提。對於這個堂弟,曹顒真有幾分刮目相看;對於綠菊,他也心中暗讚一句。


    綠菊雖是父母雙亡,但是聽說也給她留了些家財,全部做了她的陪嫁。還有初瑜與靜惠兩個,也沒少幫襯她,送了不少首飾於她。


    那應付上下人情,送禮的銀子中,想來大半數就是她的嫁妝。


    “去把當票拿來。”曹顒將賬簿放下,對綠菊道。


    曹頌還是後知後覺,處於混沌狀態。


    “大爺……”綠菊聞言,遲疑了一下,慢慢低下頭,並沒有移步。


    “你能為曹項分憂,當得起一個‘賢’字。隻是咱們曹家日子還算過得去,還不至於破落到讓曹家媳婦當光嫁妝的地步。”曹顒緩緩說道。


    曹家媳婦?綠菊的眼淚簌簌落下,已經模糊了視線,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忙點了點頭,疾步走了出去。


    曹顒看著她的背影,有點明白為何曹項寧願放棄科舉仕途,也想同這個女子為伴。難為這個綠菊,有個那樣的姥姥,又是在兆佳氏身邊多年,仍能長成個可敬可親的聰敏女子,也算是出汙泥而不染。


    曹頌拿起曹顒放下的還禮賬簿,從頭看了,方反應過來,道:“是了,老四那邊雖有哥哥與我給的一些銀子,也是有數的,哪裏有這麽多?原來是用了綠菊的嫁妝。”


    說到這裏,他也帶了幾分羞愧不安。


    少一時,綠菊已經從裏屋出來,手裏抱著個首飾匣子。她已試了眼淚,將匣子放到曹顒手邊的幾案上。


    曹顒打開來,看了兩眼,卻是變了臉色。


    整整半匣子當票,都是死當,無一例外。


    看來這個弟弟與弟媳真是高潔,曉得俸祿有限,死了贖當的心思,也沒有從京城家族要銀子的意思。


    這個弟弟,世人都看輕了他。


    曹顒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一時沒有言語。曹頌已經坐不住,站起身來,漲紅了臉,對綠菊道:“你比四爺大,怎麽不好好勸勸他?沒銀子了,也不同我說一聲,當我這哥哥是擺設麽?”


    綠菊低下頭,輕聲迴道:“二爺,四爺不想讓二爺跟著費心。”


    曹頌咬了咬嘴唇,隻覺得心裏發堵。曹顒站起身來,衝著門外道:“趙同!”


    趙同應聲進來,躬身道:“小的在。”


    曹顒指了指那櫃子,吩咐道:“使兩個人,將這個抬到驛站去。”說到這裏,指了指幾案上那兩本賬簿,道:“那個也收起來……”


    永寧,神垢寨。


    聽了段氏的話,曹項不禁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段氏見了,笑著說道:“這是歡喜傻了?”


    曹項忙搖頭,掙紮著坐起身來,不小心牽動背後的傷口,疼得直冒冷汗。段氏見了,不由嗔怪道:“躺下說,別碰了傷口,要不然還得讓俺們嬌嬌受累。”


    曹項聽了,想到方才段氏所說,自己昏迷著兩日,是那個叫嬌嬌的少女給自己上藥,身子不由僵住,臉上多了不自在。


    段氏見他不亂動了,這才滿意,笑著說道:“曉得聽老人言,真是個好孩子。”


    “老人家,在下已經娶妻。”曹項抬起頭來,坦然說道:“老人家與令孫女的照看之恩,在下銘記在心,日後有機會,定當迴報。”


    段氏聞言,收了笑容,上下打量曹項兩眼,添了怒色,道:“莫不是你是官身,就瞧不起俺們鄉下人?婚姻大事,豈能兒戲,老婆子若沒有與你的同僚打探清楚,會拿寶貝孫女說嘴麽?”


    曹項聞言,不由失語。


    按照世人的說話,他身邊隻有一妾,確實是沒有娶妻。


    其實,按照他的本意,是隻要綠菊一個的,心裏也是以發妻相待,也不願別人因妾的身份,瞧不起綠菊。隻是綠菊聰敏,曉得分寸,終是說服曹項,對外如實說明綠菊身份。要不然,以妾充妻,也是罪過。更不要說,京城那邊,已經有嫡母給定下的沒過門的正室。


    “老人家,在下雖未迎娶,但是家中長輩已經給定了親,隻等任滿迴京,就要完婚。”曹項硬著頭皮說道。


    段氏見他不鬆口,臉上不禁露了哀色,看著曹項道:“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老婆子見你是知書達理之人,想著人品也是好的,才讓嬌嬌親自照看你。她是個黃花大姑娘,貼身侍候了你幾日,你有沒有良心?難道沒了個孫子,老婆子這個孫女也保不住麽?”說到最後,段氏已經沒了往日的爽利,默默地留下眼淚。


    聽到她話中盡是絕望,曹項想到她平素照顧,生出幾分不忍,抬頭道:“老人家與嬌嬌姑娘對在下的恩情,在下銘感五內。若是老人家不嫌棄,在下願意待嬌嬌姑娘為手足。”話說出了口,他就有些後悔。


    這個嬌嬌看著良善不假,但卻是亢珽的女兒,朝廷“反賊”之女。自己認下這個妹子,別再惹出什麽麻煩?


    不過,身為男兒,也當曉得知恩圖報。若是沒有段氏照拂,他幾日前就已經死在板子下。因此,曹項驅散心中悔意,目光堅定起來。


    段氏看著曹項,神色越發慈愛,道:“你是個好孩子,老婆子沒看錯人。”說到這裏,她衝著門外道:“嬌嬌,進來。”


    曹項到底年輕,沒想到剛才話中的當事人就在門外聽著,窘得不行。嬌嬌卻大方的緊,應了一聲,進了屋子,走到段氏眼前。


    “祖母……”嬌嬌看也沒看曹項,拉著段氏的胳膊,露出幾分嬌憨之態。


    “跪下!”段氏卻沒有笑意,正色道。


    嬌嬌看來對這個祖母是順從慣了的,乖乖地跪了下來。


    “老婆子的話,隻說一遍,你要好好地記在心上。”段氏緩緩地說道:“從今往後,你跟老婆子姓段,不再是亢氏女。炕上躺著這個人,就是老婆子的遠親,你的表哥。過幾日,等你表哥傷好些,老婆子會安排,送你們出寨子。”


    直至此時,曹項才明白段氏的用意。到底是活了大半輩子,曉得“造反”這個罪名是要抄家滅族的,想要保全孫女。


    雖說對曹項的好,有利用之意,但是將心比心,曹項卻生不出怨憤。


    聽了段氏的話,嬌嬌不由動容,抬頭道:“祖母,嬌嬌哪兒也不去,嬌嬌不走!”


    “若你想給老婆子戴孝,你就別走……”段氏的態度決絕,沒有半分迴旋餘地。


    “祖母……”嬌嬌見了老人家這個模樣,曉得自己別無選擇,忍不住哭倒在地……


    河南府,驛站。


    蔣堅將知府衙門送來的文書都看過,以曹顒的口氣,擬了份折子。曹顒仔細看過,點了點頭,甚是滿意。看著是無偏無倚,不過是將河南府官員的情況如實稟告,卻是不知不覺中為亢氏兄弟留了幾分餘地。


    “大人真要將四爺的東西送到禦前?”蔣堅猶豫了一下,問道。


    曹顒點點頭,道:“這既是河南府官場糜爛的旁證,也防止曹項被牽連其中。我這個弟弟,吃了不少苦頭,我這個做哥哥的,也不能叫他白受這些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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