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七章 坐衙


    正月十七,曹顒新官上任第一天。


    初瑜早早起了,捧了白雁補服、青金石頂戴,服侍著曹顒穿戴上。曹顒對著鏡子瞅了兩眼,嗯,也算是年輕有為。


    雖說是得罪人的差事,但是有保舉權、彈劾權、直奏權。加上上頭直接是皇帝,沒有二層領導,除了應付一個喜怒無常的暮年帝王,不用再看他人臉色,也算是自在。


    婆子帶著天佑與恆生過來,給曹顒請早安。


    年過完了,小哥倆胖了一圈,肉乎乎的。從今兒起,他們兩個也休完年假,得跟著先生讀書。


    用完早飯,曹顒就出了梧桐苑,先到蘭苑給父母請了安,隨後就騎馬出門,前往戶部衙門。吏部衙門的手續昨日就已經打發人辦妥當,現下直接去戶部上任就是。


    雖說聖旨昨兒才下,但是戶科官署的詳情,早已擺在曹顒書案上。


    戶科有掌印給事中滿、漢各一人,滿缺正四品,漢缺正七品。給事中滿、漢各一人,正七品。筆帖式十五人。


    滿員的話,這個坐落在戶部衙門裏的“衙中衙”,也不過十九人。目前並不滿員,掌印給事中隻有曹顒一人,另有給事中陳沂震與常岱,還有筆帖式十三人。


    曹顒原以為像這樣的“言官”,都是科班出身,待曉得幾位同僚的履曆,卻是覺得意外。因為陳沂震與常岱同他一樣,都不是科舉出身。陳沂震是捐官,常岱則是恩蔭。


    之前的滿缺掌印給事中,外放地方升任按察使去了。


    再說說戶部,諸位堂官也算是曹顒認識的老人。執掌部務的皇子阿哥是四阿哥,掌部大學士是原內務府總管馬齊,滿尚書穆和倫、漢尚書趙申喬。侍郎什麽的,更換得頻繁,曹顒倒是不太熟。


    趙申喬不過是同殿為臣,穆和倫說起來,卻是曹顒的老上級。


    康熙四十八年,曹顒初入戶部為員外郎時,正趕上穆和倫調過來任尚書。官場上,除了“同鄉”、“同年”、“同窗”這些交情外,同僚與上下級也需要維係。


    就說今年正月,曹顒還是往穆和倫府上拜年,還是執了下官之禮。穆和倫也不好受,避開還全禮。


    所謂戶科官署,實際上就是戶部衙門裏麵西北角倉庫後的小小的四合院。正房五間,東西廂各三間,倒座門房三間。


    真是小巧玲瓏,看著灰牆灰瓦的,甚是不起眼。


    曹顒進院子時,院子裏剛好有兩個筆帖式。雖不認識曹顒,卻是認出他的補服頂戴,忙躬身見禮。


    曹顒點點頭,算是迴禮,帶著蔣堅、趙同、小滿進了院子。


    出仕多年,曹顒也曉得公房的大致結構,到了上房直接進了東屋。


    東屋兩間,裏屋是曹顒的辦公之處。靠著東牆,一溜的書櫃。書櫃裏都是些發黃的老書,散發著黴味。南窗戶下,是書案與椅子,因年頭久遠,看著陳舊不堪。北窗戶下是一麵矮炕。


    實沒有官署的威嚴,看著就像是哪個老夫子的書房。


    隻有書案正對的牆上,掛著的四字橫幅,筆鋒犀利,透出幾分森嚴。那橫幅從右到左,寫了四個大字,“讜言直聲”。


    看著也是有些陳舊,卻是康熙禦筆,這其中也流露中皇帝對“科道言官”的期許。畢竟,皇帝高坐龍椅之上,居於九重宮闕之中,能看到聽到、看到的有限。


    “科道言官”,盯著京裏京外,要是不能公正言論,那皇帝也要成聾子、瞎子。


    外屋有幾張桌椅,是跟著的師爺與當值筆帖式的位兒。


    戶部既是滿漢官都有的衙門,那不用說,西麵兩間是漢掌印給事中的辦公地。左右廂房,則是另外兩位給事中與筆帖式的地方。


    筆帖式滿員的話為十五人,每位給事中大人身邊三人輪值,其他三人分揀公文與雜務。因漢掌印給事中不在,所以少員的那兩個缺暫時沒補。


    小滿手中提溜著兩個大包袱,一個裏麵是曹顒常用的幾本書,還有筆匣、硯台、筆架、筆洗等物。打開來,在書案上一一擺好。


    另外一個,裏麵是幾個藍布坐墊,小滿也一一在屋子裏擺好。


    原本老舊破爛的屋子就添了些人氣兒,曹顒看了看四周,也算是滿意。


    這片刻功夫,東西廂房的屬官們已經都得了信,曉得新任的掌印大人到了。


    聖旨昨兒才下,吏部公文需要走好些個繁雜的手續,所以這邊還不曉自己的新上司姓甚名誰。


    盡管如此,眼下禮儀要緊,也顧不得許多。


    由陳沂震與常岱領著,十三位筆帖式齊聚上房中堂。


    而後,是陳沂震與常岱兩個,到東屋請曹顒出來受禮。


    陳沂震三十來歲,是山西人,麵色黝黑,口音很重,額頭上滿是抬頭紋,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身上的官服皺皺巴巴,袖口、衣領處還有縫補過的痕跡。


    常岱三十五、六來歲,京城人,一副笑麵,雖說是八成新的官服,收拾得甚為整潔,靴子擦得程亮。左手腕上一串蜜蠟手珠,右手指頭上帶著個鴿子蛋大的寶石戒指。


    換做其他人,指定要以為陳沂震是個窮酸,而常岱是個富家子弟。


    實際上,陳家卻是有名的晉商,陳沂震是家族嫡支,族人有不少在京做營生的,京裏的錢莊,就有兩家是他家開設。他是家中幼子,聽說他父母本不同意他出來做官,怕他吃苦。他卻對經商無意,執意捐了官。


    常岱是出身八旗不假,但卻不是什麽權貴子弟,而是中等人家的贅婿。早年借著嶽父家的餘蔭,補了筆帖式。因沒有關係,無人提拔,熬了十五、六年,去年才升給事中。家境並不寬裕,日子過得緊巴巴。


    曹顒倒不是有意調查別人隱私,隻因為在戶科官署中,這陳常兩位往後就是他的左手右臂,自然想要了解清楚,用得也放心。


    不怕神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加上曹顒本來就不是樂意在人事糾紛上費心的人,所以早在年前,他們父子想要這個缺時,就使人將這邊的兩位給事中打探仔細。


    還好,這兩位雖說一個“藏富”,一個“藏窮”,做事還算勤勉,也沒有貪慕的記錄。


    不管是真清廉也好,還是在這個位置上,四方瞧著,不敢撈錢也好,這點讓曹顒很滿意。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戶部裏的肮髒事兒,曹顒許多年前就曉得了。要不然,戶部侍郎也不會更換得這麽頻繁。


    這兩位給曹顒執完禮後,曹顒拱手還了半禮。


    他是剛才進門後,才曉得吏部公文還沒到。按照吏部那種拖遝的習慣,看來得且等兩日。沒法子,曹顒這邊,隻等自報姓名。


    陳沂震與常岱兩個,卻是都聽過曹顒姓名的。


    陳沂震想起“茶童子”的傳言,還有日進鬥金的稻香村。早年陳家也有心涉足茶葉生意,去年還想參加內務府招投標,但是他父兄為人謹慎,怕跟官府交易吃虧,思量再三,還是沒有介入。


    稻香村那邊,卻是同陳家錢莊有往來的。


    常岱的嶽家滿洲老姓喜塔喇氏,同覺羅府老太太有親。隻是祖輩有些過節,兩家斷了往來。


    對於姻親曹顒,他簡直是如雷貫耳。之前雖說有大朝會日,但是他品級太低,遠遠地在後頭,所以也不認識曹顒。


    不管他們作何想,外頭還有十多個筆帖式等著,曹顒側身從書案後出來,隨同二人到達中堂。


    所謂“中堂”,不過就一間屋子大小。


    兩把椅子並排為上位,中間隔著方桌,左右雁翅排列著幾把椅子,剩下半間屋子的空地,眾位筆帖式就站了幾列,俯首候著。


    “咳,這位是新上任的掌印給事中曹大人。”除了曹顒,就屬常岱資曆最老,官職最高,所以由給為大家夥代為引薦。


    眾人俯身見過,曹顒點點頭,望向人群,卻發現兩個眼熟的身影。初三去尚書府拜年時還見過,曹頌的兩位表兄,瑪爾漢的孫子豐徹與外孫和廉。


    是了,和廉在六部當差的事兒,曹顒還記得,豐徹這小子怎麽迴事?


    豐徹也瞧見曹顒看他,臉上添了笑,隨著眾人一道行禮。


    雖說心裏覺得奇怪,但是還得往戶部本堂那邊見過幾位堂官,所以曹顒同眾人說了兩句,就讓大家下去。


    到了戶部本堂,四阿哥去暢春園陛見了,馬齊是在禦前當差的,平素直收戶部的公文,並不到戶部來。


    穆和倫已經得了消息,卻是歡喜不已。


    他仍是滿臉橫肉,挺著個大肚子,看著滿麵紅光的,嘴裏說著要安排日子,請曹顒吃酒,為其上任道喜。


    他眼睛眯著一條縫,瞅著曹顒,跟瞧著親兒子似的,看得曹顒直起雞皮疙瘩。


    曹顒實是受不住,寒暄兩句,借口還要拜趙尚書,才脫得身來。


    對於曹顒任戶科給事中,趙申喬看不出喜怒。他已經是古稀之年,雙眼布滿血絲,麵容枯瘦,腰板卻依舊筆直,不減風骨。


    如今,趙申喬的日子不好過,他兒子因貪墨去年已經行刑。隔三差五的,他也經常受到皇帝的申斥。


    這幾年,告老的折子,他年年遞,每次都是申斥一番,駁迴。


    這是有名的清官、能臣,晚景卻如此淒涼。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他是漢官,不是滿大員。即便再有功勞苦勞,為了朝廷滿漢平衡,也隻能申斥打壓。


    曹顒見狀,原本有些雀躍的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建功立業,掌軍國大事是能揚眉吐氣,且不可翹了小尾巴,忘了這是個什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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