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六章 “高升”


    什麽叫無妄之災,眼前曹顒遭遇的,就是“無妄之災”。


    蘇州織造李煦進貢的一批緞子,發現有染色不勻。按理來說,江南幾位織造,包括曹寅的繼任江寧織造在內,都是朝廷使喚的老人,這貢品入庫也沒那麽多講究。


    這次,卻是稀奇。


    廣儲司的一個主事,竟然巴巴地查起蘇州織造府這批貢品來。瞧著染色不勻,又使人過了水,結果發現褪色。


    事情報到曹顒處,曹顒雖覺得不對勁,也沒想著替李家隱瞞。內務府上下都是天子家奴,皇帝的耳目絕對比曹顒要靈敏。


    他就將此事原封不動地寫了折子,報到禦前。


    聖駕臘月二十三迴駐暢春園後,臘月二十五奉皇太後迴宮。


    這過了小年,六部九卿衙門就“封印”了,內務府卻是要侍奉宮中貴人的,新年要忙的差事也多,雖說也“封印”,但是每日往宮裏當差的人數也不少。


    李煦的“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再將之前庫房裏的貢緞驗看了幾處,也有不工整的時候。


    康熙“震怒”,少不得申斥一番。然而, “賣舅求榮”的曹顒,也沒得到好處,亦是被康熙扣上個“失察”的罪過,降二級調用。


    曹顒這個內務府總管,算是做到頭了。


    那些之前傳言曹顒要“高升”的,聞言皆是目瞪口呆,甚至有的人已經在尋思,是不是曹家父子真失了聖心?


    原以為曹寅請辭是為了給兒子騰地方,沒想到曹顒這邊不升反降。


    那些為了巴結曹家,往曹家送了重禮的人家,都有些後悔。


    同僚之中,還是伊都立熱心,得了消息,巴巴地跑到曹府勸慰。之前想要曹顒提拔他的話,他閉口不提,話裏話外,都是站在曹顒的立場,為曹顒不平。


    形勢有些微妙,皇上允了曹寅的請辭,“申斥”了李煦,降了曹顒。已經有流言出來,說皇上有意要換換蘇州織造與杭州織造的人選。


    曹、李、孫三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曹家父子風光了這些年,曹顒又是少年高位,不曉得有多少人眼紅。這迴,就有不少難聽話出來。


    曹家長子為王妃、曹顒還是和碩額駙之事,他們也無暇理會。


    不管身份變得多高貴,所謂富貴榮華,還不是皇帝一句話的事兒。要是失了聖心,什麽都是虛的了。


    已經有不少人詆毀曹顒,說他偷雞不成蝕把米, “賣舅求榮”一把,自己卻摘不幹淨。


    曹顒這邊,卻真是打心裏鬆了口氣。


    畢竟之前已經有所準備,所以被貶官之事,他也能心平氣和接受。說實話,他心裏還隱隱地覺得慶幸。


    什麽是捧殺?要是康熙為了國庫匱乏之事,一時腦子發熱點曹顒去做戶部侍郎,那就是“捧殺”。


    二十三歲的侍郎,不說槍打出頭鳥,能否坐穩這個位置,這讓繼任天子如何加恩?


    正四品麽?京官中除了鴻臚寺卿,其他都是副職,外官中,則有順天府丞、奉天府丞、各省巡守道員。


    對於清靜衙門鴻臚寺,曹顒倒是有興趣,卻是也曉得,康熙不會那麽閑的,讓自己心想事成,去養老。


    對於新官職,曹寅父子心裏多少也有個數。


    曹寅那邊,同康熙君臣五十餘年,相知頗深。對於兒子無辜被貶之事,他不僅不怨,還多了幾分感激。


    曹顒沒什麽想法,能不將自己豎成靶子,他已經是有些知足。


    總算是虛驚一場,要是真將他推到戶部侍郎的位上,他還真有些犯愁……


    爆竹聲聲辭舊歲,新年了。


    對於被貶官之事,曹顒沒有瞞初瑜。初瑜開始還怕丈夫抑鬱,想著該如何寬慰。見曹顒渾然不放在心上,反而念叨“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就將擔心都藏起來,隻是變著法兒地哄丈夫歡心。


    雖說曹寅父子有心將曹顒貶官的消息瞞住李氏,但是駕不住大過年的,親戚往來頻繁,話裏話外無意說起,李氏也曉得了。


    知子莫若母。


    那些“賣舅求榮”的話,李氏是一句不信的。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丈夫是天,兒女就是她的全部。娘家兄長,反而要靠後,


    想著兒子平素當差辛苦,李氏私下忍不住同丈夫抱怨。是不是大哥老了糊塗了,要不然怎麽連皇家差事也怠慢起來?若不是受了那邊連累,兒子也不至於被貶官。至於向皇上寫折子之事,那是在其位行其事,哪兒有什麽錯處?


    她雖說擔心,但是怕兒子、媳婦難過,反而人前不顯。因這個緣故,府裏上上小小該幹什麽,還幹什麽,都帶著新年的喜氣。


    正月裏,來曹家往來應酬的人,就少了不少。原本趨炎附勢湊來的新朋親,也都不見了蹤影。曹寅父子樂得清靜,該拜年拜年,該訪友訪友。


    永慶與馬俊兩個,都是曹顒的少年之交,沒有那麽些功利,還是往來如常。


    正月十四這日,馬俊在家裏設宴,請曹顒與永慶小聚。


    直至此時,曹顒與永慶才知道一個消息,馬俊要離京迴鄉。


    馬俊的伯父已經從告老,從侍郎的位上退下來。他父親纏綿病榻多年,太醫說,怕是就一年半載的事。


    馬俊伯父、父親兄弟兩個,都是少小離家,仕途上奔波了半輩子,如今生了落葉歸根的心思,要迴原籍台州。


    兩房隻有馬俊這一個兒子,馬俊亦不願與親長遠離,就辭了官,等過了十五,就要奉親長還鄉。


    對於馬俊的決定,曹顒與永慶兩個都甚是意外。


    雖說馬俊伯父與父親都致仕,但是他迎娶的兩位妻子,都是官宦人家小姐。雖不能說是高門顯宦,但也都是官宦人家,在仕途上也能幫襯他一把。


    “天成兄?”曹顒看著馬俊,不知他為何做這個決定。


    要知道,在眾位朋友中,馬俊可是立下誌願,“不為良醫,便為良相”。加上他科班出身,當官勤勉,官聲頗佳,就算他伯父致仕,也不會太影響他的前途。


    永慶不禁皺眉,道:“好好的,怎麽就想起辭官?就算是為孝順父母,也早當同我與孚若說才是,還瞞著。說什麽十六啟程,今兒已經是十四。”


    “善餘兄,孚若,說到底,還是我怯懦,這裏自罰一杯,向二位賠罪。”馬俊端起酒杯,仰頭一口幹了。


    “確實是有意瞞著二位,因我實信不著自己個兒,怕二位相勸的話,就舍不得這頂戴。”馬俊撂下酒杯,帶著幾分苦笑說道。


    “即是舍不得,為何還辭官?”曹顒的心裏原也有幾分薄怒,見了馬俊這失魂落魄的樣子,想著他少年時高談闊論的模樣,就怪不起來。


    馬俊將帽子摘了,側過頭去,指了指自己的頭發,對曹顒與永慶道:“孚若,善餘,你們瞧瞧,我這頭發,白了多少。進京不到兩年,什麽正事都沒做,就在熬心血,與人周旋。”


    曹顒與永慶見狀,不禁嚇了一跳。


    白了一半,發梢處都染黑了,隻有帽子底下能看出來。


    “六部司官,這麽艱難?”永慶忍不住,衝著曹顒問道。


    “何以至此?”曹顒看著馬俊,心中已經是頗為自責。因想著他有家族餘蔭,加上不是初入仕途,曹顒倒是沒有為這位朋友操過心。


    馬俊自嘲道:“許是讀書讀多了,讀傻了吧!既想著幹點實事,顯擺顯擺自己的能耐;又想著左右逢源,上下討好。卻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越想要弄圓弧,越是艱難。折騰來,折騰去,一事無成。”


    “就算不願做京官,也不該就斷了仕途,謀個外放又不是難事。”永慶仍是不讚成馬俊的草率。


    馬俊苦笑道:“善餘,小弟沒做過外任麽?小弟算是看清楚了,這年頭,就算是昧著良心,也幹不了什麽事兒,這官還當著有什麽意思?”


    “令尊、令伯允了?”曹顒見他態度已經決絕,開口問道。


    “嗯。”馬俊點了點頭,道:“伯父之意,離開也好。如今京城不太平,避開這幾年,往後等到太平了,再出仕也不遲。”


    到底是熬到京堂位上,有些眼界。


    曹顒此刻,倒是不替馬俊惋惜了。馬俊出身清貴,少年進士,入了仕途,又見識了太多汙穢,能沉寂下來,修身養性也是好事。


    永慶見馬俊如此,想想被降官的曹顒,忍不住攥起拳頭,悶聲道:“這到底是什麽世道?孚若老實能幹,卻落得個貶官的下場;天成勤勉當差,卻不得不棄官。”


    “權當歇歇吧。”曹顒舉起酒杯,對馬俊道:“天成兄,你讀了這些年書,存了濟世之念,如今也不過一時混沌。不管如何,不要忘了你到底想要什麽。我相信,總有一日,天成兄必有用武之地。來,小弟敬天成兄一杯!”


    馬俊端著酒杯,看著曹顒,露出幾分羞愧,道:“真是慚愧,伯父早說過,我帶著文人的酸腐,遇事愛鑽牛角尖,讓我學習孚若的豁達。比起孚若所遇挫折,我這邊倒是有些無病呻吟。說起來,還是我涵養不足,不能像孚若這般榮辱不驚。”


    哪裏是什麽豁達,哪裏是什麽榮辱不驚?


    不過是曹顒多活了一輩子,能看得通透些罷了。人存與世,誰能為所欲為。就算不想做之事,有的時候為了責任,為了身邊的人,也不得不為之……


    轉眼,到了正月十六,曹顒出城為馬俊送行完畢,迴到府裏,這任官的旨意就下來了。


    戶部給事中,正四品京官。


    戶部給事中,作為六科掌院給事中之一,同都察院十三道督察禦史一起,被合稱為“科道”,是言官。不同的是,前者直接對皇帝負責,後者則是對都察院都禦史負責。


    雖說六科給事中品級不高,才是正四品,但卻是天子直屬。皇帝交給戶部的差事,由戶部給事中督管,每五日注銷一次。就算是尚書、侍郎,隻要有辦事不力的,給事中都可以向皇帝直接稟告。


    除了這個之外,六科給事中是京城唯一有資格同堂官們參加禦前會議的司官,有舉薦官員與彈劾、審理罪官的權利。甚至,還有封還皇帝敕書的權利。


    就算是聖旨,隻要六科給事中認為有不妥當之處,就可以封還,不予執行。


    雖說沒有內閣學士的風光,但是六科給事中才是天子真正的輔臣。沒有丞相之名,卻行丞相之事。私下裏,六科給事中又被稱為“副相”。


    被提拔到這個位置的官員,多是皇帝器重信任的臣子,端得是前途不可限量。


    雖說還是受了皇帝的算計,不得不去戶部做牛做馬,但是這個給事中的職位,也算是合曹顒的心意。


    說起來也是好笑,他出仕不足十年,由武官轉文官,由京官轉外官,又由外臣轉內臣,如今又轉到言官任上。


    說他是幸進吧,八年的功夫才從五品到四品。要是在皇帝身邊當差,八年的功夫,一個一等侍衛也能到手了。


    若說他不是幸進,好像一直在被提撥,升職。


    不管是滿意,還是不滿,這遞折子謝恩的事兒,卻是不能省的。


    暢春園,清溪書屋。


    曹顒在聖駕迴京後第一次見到康熙,除夕那日宮裏雖有賜筵,但是曹顒正獲罪被貶,卻沒有資格去了。即便他還掛著侍衛的銜,侍衛處也沒有通知他赴宴。


    曹顒樂得與家人團聚,但是康熙顯然並不這麽看。


    他望著地上跪著的曹顒,沉聲道:“朕貶了你的官,你可生怨尤?”


    “臣不敢,是臣當差不力,讓皇上失望了。”曹顒見了康熙這番膩歪,心裏已經忍不住想要問候問候康熙的長輩,但是麵上仍是老實恭順地迴道。


    “朕是想護你周全。”康熙的下一句話,卻是帶了幾分真情實意:“少年顯位,未嚐是福氣。”


    這些,曹顒心裏有數。


    但是他向來是“憨厚”人,就沒必要那麽伶俐了。要不然,一頂“揣測聖心”的帽子下來,他也吃不了丟著走。


    他是既帶著幾分感激、又夾著幾分“糊塗”地看了康熙一眼。


    康熙被他看得心中一暖,麵上越發慈愛,張開嘴剛想好好說給他聽,又放不下帝王的架子,“咳”了一聲,道:“有什麽不清楚的,迴去好好問問你父親,往後用心在戶部當差,朕自不會虧了你……”


    說是這般說,可是那追命似的催銀子,也讓人受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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