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二章 懿旨(上)


    德勝門內,大江胡同,董宅。


    董素芯如今在這邊待嫁,日子過得甚是單調,每日裏不是做針線,就是同嫂子、妹妹們閑話。這不,炕上支了繡屏,上麵是繡了一半的富貴花開圖。


    素芯捏著繡針,望著繡屏發呆,絲毫沒有發覺有人在門口看半晌了。


    素芯的堂嫂,也就是她的表姐尚氏見她這清減的模樣,也有些不忍心,笑著說道:“聽說姑娘打早忙到現下,也當歇歇。”


    素芯聞言,這才發現有人進來,忙站起身來,道:“大嫂子。”


    尚氏從身後丫鬟手中親自接過一個青花蓋碗,撂在炕桌上,道:“這是剛熬好的冰糖燕窩,姑娘快趁熱吃了。都說這個東西滋補,多吃些總是好的。”


    這番盛情,卻使得董素芯有些不好意思,遲疑了一下,道:“嫂子,明兒還是別熬了。家裏長輩多,妹妹又身康體健的,怎麽好日日用這個?還是留給長輩們用吧。”


    尚氏撂下碗,在炕邊坐了,拉著素芯的手,笑著說道:“多金貴的東西,又不是吃不起。別說是一盅,就算每天是十盅,咱們家也供得起。”說到這裏, 拍了拍她的手,道:“姑娘就放心吧,是老太爺交代下來的,要給你出閣前,給你好生滋補滋補。就算別人眼饞,也不會挑出錯來。因怕姑娘心思重,才沒告訴你這個。”


    董素芯聞言,已經是紅了眼圈,低頭不語。


    說起同曹家這門親事,尚氏心裏是不樂意的。新姑爺是曹家子弟不假,卻是隔房的,年齡又相差太多,身上又沒有什麽功名。


    曹家長房除了曹顒,雖然還有個兒子,還在繈褓之中。所以隻能退而求其次,聯姻到二房那邊。


    其實,董家就算想要同曹家結親,也不應該是素芯這頭。這年頭,女大男小的婚姻也有,但是大五歲的就少之又少了。素芯有幾個堂妹,都是豆蔻年華,說起來才同曹頫年紀相當。


    但是,董殿邦念及孫女是宮裏當過差的,同李氏婆媳也相投,所以還是定了長孫女。


    看著繡了半拉的繡屏,尚氏心裏歎了口氣,麵上仍笑道:“還沒同妹妹說呢,二叔來了,現下正跟老太爺在前廳吃茶。一會兒,說不定也要見妹妹。”


    她口中的二叔,就是廣儲司郎中尚誌舜。


    素芯聞言,抬起頭來,道:“二舅來了?”


    尚氏點點頭,笑著說道:“是啊,聽說老太爺叫帳房過去了,我估摸著,是商定姑娘的嫁妝。曹家二房雖平平,前頭進門的奶奶都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妝奩豐盈。咱們雖是尋常人家,比不得她們,也不好太過寒酸。要不然,往後妯娌之間,也不好相處。”


    聽提及這個,卻不是董素芯好相問的,隻能緘默聽了……


    前院,客廳。


    尚誌舜坐在椅子上,手中正拿著一冊顏色發黃的賬簿翻看。待翻看完畢,他將賬目擱在桌子上,抬頭對坐在對麵的董殿邦道:“親家老爺,舍妹昔日出嫁時,兄長同晚輩雖盡心籌劃,但是多是家慈舊物。當年還好,現下有些都太過陳舊,用不得了。”


    董殿邦點點頭,道:“老朽也是這般想的,這半年也使人添置了些物什,親家二爺瞧瞧,可有需要添減之處?”說著,從袖子裏掏出個紙折,遞給尚誌舜。


    尚誌舜接到手裏看了,上麵從家具擺設,到綾羅綢緞,到四季衣裳,到珠寶首飾,一應俱全。


    尚誌舜“咳”了一聲,道:“前兩年富察家同侍郎府的陪嫁,晚輩是親見的,端的體麵。家兄的意思,是我們這些做舅舅的,也要為甥女添些嫁妝,省得她到婆家難做。”說話間,從袖子裏掏出兩張紙來,送到董殿邦跟前。


    原來是兩張房契,一張是三進的宅子,一張是隆福寺那邊的一處鋪麵。這宅子就是西城,同曹府隔了兩條街。


    董殿邦麵上沒什麽,心裏卻是有些不自在。


    雖說是好重的禮,孫女多了兩處房產做陪嫁也體麵,但是曹頫是幼子,上頭有兄長,往後指定要分家的。待到那個時候,若是去陪嫁的這處房產住,那這姑爺到底算是董家的姑爺,還是尚家的姑爺?


    尚家沒出幾個銀子,卻是得了體麵。


    “真是勞煩親家兩位老爺費心了,老朽這就使人喚素芯出來,讓她給親家二爺請安。”董殿邦露出幾分感激,說道。


    尚誌舜擺擺手,道:“今兒還有些俗務,要抽身去辦,今兒就不見了。內子這兩日正張羅著接甥女迴去住幾日,也好骨肉團圓團圓,到時候再見吧。”說話間,起身拱手告辭。


    董殿邦親自送到門外,見尚誌舜上馬走了,才收起笑臉。


    迴到廳上,他拿著那兩張地契看了許久,叫小廝去將管家與帳房喚來。


    “西城是有座宅子,三進的,如今三爺住的就是。”管家俯身迴道:“挨著西直門了,有些老舊,前些年三老爺搬過去前,修繕過一遭。”


    董家子孫眾多,雖沒有分家,但是這邊宅子住不開,行三、行五的兩個庶子就挪到外頭住去了。


    “太遠了。”董殿邦搖搖頭,對管家吩咐道:“使人出去打聽打聽,在曹家附近,有沒有要出出售的房產,三進的宅子。實是沒有,四進的也好。”


    管家俯身應了,董殿邦又對帳房道:“府裏的銀庫裏還有多少銀子?前兩日叫你支些銀錢來,去錢莊換些金子,如何了?”


    “老爺,如今世麵上少金子。官兌比例雖還是十兩黃金兌一兩銀子,黑市裏已經漲到十二兩。小的已經使人四處打聽,看能不能尋個便宜的地方。”帳房迴道。


    董殿邦聞言,心裏“哼”了一聲。


    雖不曉得宗人府籌集那些金子做什麽買賣,但是能獲利幾何?若是囤積在手中,現下放下來,就是一兩成的利。


    不過隻是想想罷了,黑市裏兌換個十兩八兩金子還成,若是真多了,那些錢莊裏的大爺能眼看著?加上他們背後的主子,還不定要尋個什麽罪過,將這買賣給斷了……


    曹府,蘭院。


    曹寅、曹顒父子換了常服,坐在屋子裏閑話。李氏坐在炕邊,眼睛則是看著炕上的長生。長生快滿周歲,已經開始能站著了,隻是還不穩當。


    李氏怕摔疼兒子,使人在炕上鋪了兩層炕氈。饒是如此,她眼睛也是離不開。


    初瑜這邊,則是親手給公婆與丈夫倒茶,送上,隨後陪著婆婆在一旁說話。


    今兒是二房曹碩遺腹子天護抓周的日子,天護一手抓了毛筆,一手抓了硯台。曹寅見了,想起逝去的侄兒,也是唏噓不已。


    天護是十月初二生的,長生是十月二十五。


    李氏想著今兒天護抓周時情景,低聲對媳婦道:“小孩子都貪嘴,要是長生什麽也不抓,就去抓餑餑的話,豈不是叫人笑話?”


    原來,小兒的抓周儀式上,除了放著文房四寶、經書與代表著各行各業的小物件外,還要在旁邊擱上兩盤子糕點。


    初瑜聽到婆婆相問,猶豫了一下,道:“那太太說如何好?”


    “是不是也讓長生先認認這些東西,瞧瞧到底稀罕什麽。”李氏說道。


    曹寅聽到妻子所說,轉過頭來,道:“抓周是要考校兒子往後的誌向,弄虛作假的話,那不是蒙人,是蒙自己個兒。不曉得孩子天性喜好,如何能因材施教?”


    丈夫這麽一說,李氏越發擔心了。萬一兒子抓個胭脂、針線的話,豈不是要被老子看成不務正業?


    隻是,在兒子媳婦麵前,她也不好跟丈夫爭辯,便點點頭,柔聲道:“老爺說的是。”


    這時,將見長生晃晃悠悠地過來,小嘴裏嘟囔著:“娘……”


    李氏這邊,已經是怔住了,連曹寅、曹顒都望過來。


    長生這還是頭一次說話,李氏歡喜不已,一把將兒子抱過來,哄著道:“長生乖,再喚一聲。”


    長生卻是伸出小手來,要抓李氏的耳鉗子。


    曹寅摸了摸胡子,道:“日子過得真快,好像昨兒他才落地,轉眼就到了牙牙學語之時。”


    雖說堂兄弟不少,但是同胞兄弟,隻有這一個,曹顒也打心眼裏稀罕長生。


    雖說高門大戶裏,生活條件好些,不像尋常百姓家那麽艱難,但是小孩子打落地,也叫人費心。周歲了,才算硬實些。


    不管李氏如何哄勸,長生就是不肯再喊第二聲,嘴裏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說什麽。他的小手往李氏胸前摸來,小腦袋瓜子也不安分,使勁往李氏懷裏鑽。


    見李氏要避閃,長生小嘴一咧,哭出聲來。


    李氏見狀哭笑不得,曉得兒子是餓了,抬頭吩咐丫鬟喚奶媽將長生抱下去喂奶。


    屋子裏這才算安靜了,曹寅問初瑜道:“明兒就是太後聖壽節,貢品都預備好了?”


    初瑜站起身來,迴道:“都預備好了,除了一尊檀香佛、一尊象牙觀音外,還有太太親手縫製的中衣兩套。”


    曹寅點點頭,看著李氏道:“難為你有心,禮輕情意重,太後會喜歡的。”


    李氏笑著說道:“這兩年,得了太後她老人家太多賞賜,心裏感激得緊。雖說按照之前的規矩,花大銀錢置辦的壽禮體麵,但是太後她老人家也不缺那個。春日裏覲見時,就聽太後念叨過一句喜歡我的針線,我便做這個了。雖比不得宮裏內造的,但也選得最好的料子。軟乎服帖,老人家用著應該會舒坦。”


    曹顒在旁,聽著父母對答,想著太後對曹家的賞賜,心裏有些沒底。


    如今曹家父子同為京堂,已經是惹眼,太後會不會鬧出“認親”戲碼?


    想到這裏,他心裏又否認。不管母親的身份是公主,還是郡主,都牽扯到皇家秘辛,以康熙那個愛名聲、愛麵子的秉性,指定不會願意掀開皇室醜聞。


    從熱河迴來後,太後就一直住在暢春園,沒有迴宮。今日,聖駕也移駐暢春園。


    次日,聖壽節。


    曹寅夫婦與曹顒夫婦都是半夜就起來了,按照品級裝扮,要趕在醜正(淩晨兩點)從西直門出城,往暢春園去賀壽。


    不知何時,外頭已經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


    李氏與初瑜兩個都有自己的馬車,裹著直毛披風,捧著手爐,也算是暖和。曹寅這邊,每次夜裏出行,也都是乘車的。隻有曹顒,是騎馬。


    曹頌今兒並不是當值,但是因聖壽節的緣故,也要過去給太後賀壽,就過來跟伯父、堂兄同行。


    曹寅抬頭看了看天,叫曹顒、曹頌兩個與自己同車。


    將要到西直門時,就見前麵已經堵了半條街,燈火通明,都是等著出城的命官誥命。


    等了兩刻鍾,才到了開城門的時間;又挨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曹家的馬車才出了城門。


    曹頌本不是愛靜的性子,但是在大伯麵前,就帶了幾分拘謹,老實許多。


    曹顒見氣悶,開口問了幾句侍衛處那邊的事兒。曹頌這邊,一一答了,馬車裏又是緘默。


    到抵暢春園外時,天色已經蒙蒙亮。


    王公貝勒與文武大臣都到箭廳等著傳召,外命婦們則有宮侍領著到二宮門那邊待命去了。


    曹顒往宗室那邊看了一眼,還是不見九阿哥。不曉得他是真病得厲害,還是怨憤太大,竟然沒有來。


    等了半個時辰,將近辰初(早上七點),在響鞭開道後,聖駕才至。


    隨後,康熙率領宗室、百官、侍衛等,往太後宮外行禮。


    少一時,有太後的懿旨傳下來,停止筵席,省下的銀兩,捐到幾處皇家寺院廟宇,做香火之資。


    康熙率領百官們叩首完畢,隻留下幾位大學士禦前對答,其他的臣子就退出了園子。


    隨後,才是貴妃佟佳氏帶著內命婦到太後宮行禮,賀壽。最後,才是在二宮門外候著的外命婦到太後宮。


    太後盛裝裝扮,穿著吉服,隻是因入秋病了幾個月的緣故,清減許多,不如原來瞅著富態。


    看著雍容華貴的後宮,又看看跪在另一側的外命婦,太後的眼睛掃過人群,滿滿地落在李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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